狐死首穴八八八。
月上梢头,阮宝玉抱着这张密码字条蹙眉,想着想着,那作死的脑仁又开始疼了。
狐死首穴……他拿指头笃笃敲桌,念了几遍,却看见帛锦端起了酒杯,慢慢踱到了窗前。
狐死首穴,说的是狐狸死时会将头朝向故土,所谓念旧思乡。
帛锦将杯中酒荡了荡,勾头看那杯中摇曳的银月,轻轻浅浅叹了口气。
阮宝玉直起了头:请问侯爷,段子明和侯爷初见是在哪里?他家姥爷的宅子,我娘亲和他姥爷沾亲,当时是他姥爷大寿。
我还记得当时他拿弹弓,射得我额头鲜血直流,到现在我额角还有个印子。
帛锦抬手,抚了抚发际。
连皇孙都敢射,这小子胆可真肥。
后来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一时间怒火中烧没控制住。
帛锦微微牵起了嘴角。
这么说,他从始至终都是侯爷的人?所以那时候在永昌,他一见我就恨不能将我撕了?是。
帛锦垂首,我将兵营安在他永昌附近,永昌出银,他富甲一方,一直都是他供给兵饷。
他待我,是十数年如一日的赤忱。
只可惜,待我赤忱的人,到头却都不能善终。
之后他又轻声加了一句。
阮宝玉这时走近,将手搭在他手腕,做出一付侯爷你总归有我的狗血表情。
我这次来……多数不能全身而退,你……帛锦犹豫。
侯爷!阮宝玉又近一步,将他话头打断:我们走吧。
有我在,我定会让侯爷全身而退。
去哪里?侯爷和段子明初见的地方。
他姥爷家?狐死首穴,你不觉得更可能是他家在京城的祖宅?这行血字,侯爷认为他是写给谁看的?自然是我。
所以说,侯爷和他初见的地方,这才是侯爷一人能够领会的意思,区别于旁人的意思。
侯爷你信我。
阮宝玉低声,一只手仍然拖着帛锦手腕,去开客栈墙边的一只大衣柜。
柜门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大洞,通往隔壁房间,那房里坐着一个人,着锦衣头绑墨色发带,身量和帛锦一般无二。
一会你就出门,头也不回往城东走。
阮宝玉过去拍拍那人肩头:我们进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皇宫,那边指示也应该已经下来了。
帛锦顿住。
侯爷的心肠是直的,为了段子明和太后回来,并没想过退路。
可是我会想,因为侯爷的命就是我的命。
那厢阮宝玉道,又亮出了他招牌式宝光璀璨花痴万分的笑。
段子明姥爷家宅院在城西,这时住着的已经是位贾员外,门口牌匾也换了,写着个斗大贾字。
已经换了主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应该不在府里,不至于要去惊动别人。
阮宝玉一手按太阳穴,一只手拿着那张他新写的字条。
因为学画春宫图的关系,他的左手字如今大有长进,最起码很能见人了。
帛锦勾头,看他那纸上写着好些杂乱无章的字。
——木, 东,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
这些是八这个数字所有可能代指的意思。
阮宝玉连忙解释:比如说阴阳五行里面,八指的就是东和木。
还有些别的,是我看过的书里面八可能代指的意思,五行配物,目前我能记起的就这些。
木, 东,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帛锦继续低头,念着这行字,突然间有些记忆涌上心头。
这家宅子往东不足百米,有个榆柳林!他抬头,突然间猛醒。
宅子东面的榆柳林,第八行第八棵榆柳树,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
五行配位,天干地支,阮宝玉脑子都想得青筋暴起,还是没有。
一直到了清早,天色泛青,这榆柳林还是榆柳林,树梢地下,除了树就是土,除了土就是树。
阮宝玉抓狂,手指叉进头发,脑仁疼得像要爆开,一个劲地往帛锦怀里挤:侯爷你借我靠靠,我肯定有啥没想到,需要借借侯爷的气。
帛锦耸了耸肩,看他五指冻得通红,便敞开风裘,将他揽住。
夜月清减,窄窄的一轮挂在天边,而月下帛锦敛眉,五官虽然依旧犀利,但却隐约流淌着一脉温柔。
阮宝玉抬着头,口水伴着鼻血,叮咚一声打在前胸。
侯爷……你真好看,天上地下无双的好看。
他结结巴巴,伸出一只手指去堵流血的鼻孔。
帛锦有些愣神,闻言微微笑了笑:你和那段子明真是一路人,我记得这句话他也说过,和你的一字不差。
他在哪里讲的?也在这里?侯爷也抱着他?不是,那时候是在前面太昊庙,当着神灵的面他这么说的。
这句之后阮宝玉却是不响了,啪一声立起身来,抓着帛锦手腕:庙在哪里?太昊庙在哪里?啊?五行中的还有五帝,其中打头的便是太昊帝,这就是最后一个八的含义。
阮宝玉大声,眼光湛亮,无比笃定地拖住了帛锦。
出了榆柳林,不出几步就是太昊庙,帛锦稍加回忆,便想起了当日段子明第一次向他表白的位置。
庙前的门槛,他当时倚着门框,就那么半真半假轻飘飘说了一句。
殿下,你真好看,天上地下无双的好看。
顺着这回忆他弯下腰去,在门槛下果然摸到一个小洞,里面塞着一个小小布包。
打开系着布包的带子,包着东西的是一等府绸,果然是某人一贯豪阔作风。
府绸上有字,正反两面都有。
正面的是给帛锦,字体工整,写着见字如面,想必子明此时恐已不在,愿殿下事乘东风,要他记得人心险恶,虽心性刚直但也要查情断色,洋洋洒洒有近百字。
反面的则是写给阮宝玉的,字便潦草,语气也不善。
——个直娘贼杀千刀的阮宝玉,现下我把我家殿下托付于你,你若有半点负他,我必定咒你,叫你来世投胎,做个三条腿的瘸蛤蟆!再里面包着的,便是太后给他那道密旨。
帛锦不语,拿着那卷轻飘飘的黄绫,却觉得重若千斤,几乎连脊背都不能立直。
门外天青破晓,他举目,仿若看见段子明围着狐裘,尖下巴埋进狐毛,正朝他笑。
这也是个心计似海的人,活着一世,便只对他一人掏心挖肺一腔赤忱。
帛锦抿了抿唇,觉得齿间涩重,似乎满腔都是血腥,轻声:他的愿望是有一天我能登临天下,所以从始至终都称呼我殿下,我……这一句下言他不曾说。
那样龌龊的暗尘之下,他被一刀断根,从此尊严沦丧更何谈志向。
这些话,不管段子明是在生还是死去,他都说不出口。
他之所以有这个愿望,是因为他以为侯爷也是这么想。
阮宝玉移步过来,将手盖住了帛锦手掌:所以侯爷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侯爷若想了断恩怨后放下一切,他也决计不会嗔怪。
了断恩怨后放下一切……帛锦喃喃,紫眸光华涌动:你断定我便是这么想的吗?我断定!阮宝玉大声,将只手按上心门:因为侯爷的心就是我的心,侯爷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负侯爷半分,否则这辈子就罚我变只三条腿的癞蛤蟆!帛锦莞尔,过来抱住他,没再说话。
这是个实心的拥抱,因为心绪难平,帛锦双臂使力,不自觉已经将他抱得双脚离地。
两人胸膛于是贴紧,阮宝玉眼泛泪花,终于是听见两颗心跃动,咚咚作声,跳在了同一个节律。
同一时刻,皇城,帛泠的心也跳得很急,因为燥怒。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跟丢,你还配不配做大内高手!一只纸镇劈手便丢了过来。
启禀圣上,属下虽然跟丢了人,但可以断定那个不是侯爷,侯爷没有那么好的轻功。
这个人,应该是出门时就掉包了的。
就这一句,帛泠的情绪却渐渐冷了下来,慢慢坐定,道:这么说他倒是有备而来。
这倒不像他了,忠犬祖母丧身,来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想好退路,还真是长进非凡。
侯爷并不擅长心计,可是他身边有个阮宝玉,想来应该都是他的主意。
堂下那人又道。
阮宝玉……帛泠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竟将一只薄胎瓷杯握碎。
太后下葬皇陵,依他的性子,必定回来祭拜。
阮宝玉,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要如何让他全身而退!最终他道,将舌尖一挑,掌间被瓷杯划伤的鲜血殷红,顿时便被他裹进了腹。
步寿宫,太后仰面,躺在灵床,死后看来一派安详。
灵床边隔着棺木,金丝楠木上雕满游凤。
帛泠的旨意,他不舍太后落棺,要在此守孝十日,一尽哀思。
十日很快过去,夜已将尽,明日就是吉日,太后就要落葬皇陵。
帛锦没有来。
难道我看错了你?帛泠仰头看天:难道说你变了,这么涉险回来,却只为了段子明留给你的东西?没有人答他,那头太监请奏,说是要为太后整理仪容落棺。
帛泠叹了口气,没抬头,挥手喊他们进去。
这么折腾一圈,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大亮,那打头的太监又来禀,说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盖棺启程。
帛锦还是没来。
踏着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步子,帛泠走进内宫,看见太后面目安详,此刻已经卧在棺内,那神色,看的久了,竟然就是讥诮。
你的孙儿,你那奉若珍宝的孙儿……帛泠冷声,绕着棺木游走,自顾自叹息:他没有来见你最后一面,这二十四年,你是白白疼他怜他……太后不语,身上朝服华光璀璨,遗容无可挑剔,只在领口有一个小小斑渍。
帛泠顿住脚步,正想发怒,突然间却觉察到什么,将腰越弯越低,最后将眼对住了那一片小小水渍。
小小的水渍,新鲜未干,如果有人像他离太后脸孔这么近,一滴泪坠下来,落到领口,就会刚巧形成这样大小的一个水渍。
莫名的,帛泠心脏跳动激烈起来,将眼横扫,果然看见太后双手交叉胸前,其中一只右手空握,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将五指掰开,里面果然是块紫玉,雕成两节湘妃竹的样式。
那是帛锦周岁时太后送他的礼物,紫竹,取意节节高升,他一直贴身佩戴,二十几年从未取下。
这么说……帛锦已经来过,而且从那一滴泪的热度,还可能是刚刚才来过!!来人!帛泠一瞬间回过神来,将袖一拂,高声:来人!!关闭所有宫门,传我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外出!!!跟着整理遗容出来,帛锦故意落后,不多久就掉出了队伍。
脸上人皮面具很粗糙,不仅憋气,而且根本不能细看。
可是没关系,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这阮宝玉手段果然了得,居然能打通关系,让宫里的老太监带了他这个新人来替太后整理遗容。
整整两个时辰,他和太后咫尺相对,抚着她额头,扶着她肩,将紫玉放在她手,最后还施施然一个长跪。
虽然怎样都不算足够,但自己总算陪祖母最后一程,握过她手,聊胜于无。
想着这些帛锦叹气,脚步加快,朝宣德门移动。
按照阮宝玉的说法,太后灵柩今早会从宣德门出去,那边大门这刻极有可能是开着的。
果然,到了门口,侍卫们正在准备,朱门渐启,缝隙足够一个人通过。
帛锦走近,掏出腰牌,才在侍卫们眼前晃了一下,就听见身后声音嘈杂,有人喊着关门关门。
事情看来已经败露,可是关系不大,眼前这几个小卒还不够资格阻他去路。
薄刀穿袖而出,将眼前几人击倒,再接着穿出朱门往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西侧槐柳树下,不出百米,阮宝玉果然依照约定,牵着匹白马正在侯他。
抱紧我腰,我们走!帛锦上马,单手拉缰,猛然间便又找回了昔日马啸沙场的感觉,看也没看身后追兵一眼,顷刻便已扬长而去。
出得皇城,便有人接应,便是自由天地。
跟前帛锦在策马狂奔,尘土漫天,那等气势,竟是诸神难挡。
可是这奶奶的脑仁,居然这时候开始疼,变着法子在脑壳里面扭麻花。
意识开始有点模糊,眼前发暗,周遭一切变缓,开始瞧着眼生。
这他祖母亲的绝对是晕倒前的征兆。
不许发病。
阮宝玉轻声,牙齿去咬舌头,自己跟自己较劲:要是敢晕倒,你下辈子就变只一条腿的癞蛤蟆!想着癞蛤蟆的样子有多丑怪,他又多撑了一会,眼前一忽儿明一忽儿暗,终于见到帛锦勒马,来到了城门口。
城门有人把守,他瞧见帛锦足尖勾起,夺了人家一把长枪横在马侧,气势凛凛那模样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下面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厮杀开始的那刻他意识终于涣散,抓住帛锦衣衫的双手松脱,从马上跌了下来。
杀,枪尖刺血,挡我者死。
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但并不陌生。
帛锦握紧长枪,马踏血尘,终于是一步步杀出了城去。
身后有人追赶,羽箭带风,甚至有一枝擦他脸颊而过,带出长长一条血痕。
可是这些都不再重要,马是千里良驹,奔走如风,渐渐地就把众人都甩在了身后。
我们出来了,接应的人在哪里?这刻的帛锦终于得空,扭头去问。
身后无人应答,一眼扫过,马上空落落的,竟然好像只有他一人!阮宝玉已经不在,方才自己厮杀正酣,竟然没有发觉他何时掉下了马去!!初春的风这时吹了过来,寒意料峭,可帛锦勒马,一瞬间已是惊得满头热汗。
盏茶过后。
皇城西门,城门迎风洞开,似一只吞噬一切的兽口。
帛锦仍骑着那匹白马,仍踏着血尘,这一次却是一步步走了回来。
不远处帛泠仰脸,逆光而立,手里提着昏厥的阮宝玉,迎风朝他张开了双臂。
许久不见,我的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