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替李夫人送衣服,这李延偏偏要去结了冰的湖上打溜,劝也劝不住。
大理寺少卿,居然撩起袍子,在湖上撅屁股溜冰,样子跟只呆熊似的,苏银看了好笑,只好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话还没说完,那边李延就出事了。
开春,湖上的冰本来已经松动,加上他溜得不得法,只知道一只脚死命往前用力,结果薄冰架不住他这只笨熊,漏出一个大窟窿,他还没来得及喊叫,便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苏银手里拿着包袱,离他甚远,见状急忙丢下东西溜了过去,等跳进水,这才发现李延已经沉到湖底。
开春的湖水仍然冷得刺人,他的水性一般,人潜到湖底抱住李延,已是十分勉强。
这李延更好,干脆是个旱鸭子,人已经昏沉,但还记得保命,一双手上来死死抱住苏银脖子,就差没把他箍死。
苏银在水里扑打,右脚受过伤的跟腱又开始作梗,软绵绵使不上力,一个打岔,就跟着李延沉了下去。
李延已经入水多时,这时候嘴里吐出一串气泡,眼见就要不成。
苏银情急,也不及多想,俯身便将唇凑了上去。
湖水冰冷刺骨,李延的唇也发木,这个渡气之吻并不□。
可是苏银的心里还是生出一点奇妙的感觉,麻酥酥的,好似舌尖含了花椒,莫名地在颤动舞蹈。
算是……报仇。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脚底突然便有了力,猛地一蹬,立时便浮出水面。
湖面无人,他拖着李延,一路发抖,将他拖到了湖岸,几乎脱力。
李延没有醒转,他只好又替他控水,折腾了好一会功夫,这才看见李延吐出了一口长气。
我死了么?他祖母亲的,阮宝玉这个祸害还没死,我怎么可以先死。
李延醒来的第一句话。
苏银叹口气,强打精神,替他脱下湿透的外袍,将包袱里他娘的衣服给他草草裹上,这才跑上大路,找人去李府传信。
回到府上,李延理直气壮地受寒生病,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不停支使下人跑进跑出,嗓门挺大中气挺足。
我看你就是装病。
尚书夫人一进房就开门见山,吩咐丫鬟不要给他端水,让他自己起来喝,不起来就渴死。
李延捶床:我肯定就是你捡来的,一定肯定绝对!跟在夫人后面进门的苏银咳嗽了一声。
两母子的战争却没停止,那厢做娘的还在说:真是,我的衣服也被你糟蹋了,害我又另外找衣服来剪洞。
你多大的人了,还跑去湖上溜冰,没脑子么?那你上次去酒楼吃饭,还不是施展狗屁轻功,从二楼跳下来,摔得半月不能走路?我是你娘,有你这么跟娘说话的吗?你有点做娘的样子吗!?……一旁苏银看不下去,又咳嗽一声,问:夫人你手上的衣服是新铰的么,要不要我送去给绣娘?好。
别给她送,你是我的人,不是她的狗腿!母子两个又同时发话。
你是我的人……为这个苏银冷笑了一记,拿过夫人手里的衣服,没说话,直接出门去找绣娘。
同一时刻,段子明拜会过太后,正从步寿宫里出来。
三天之内太后两次次召见他,盯梢的太监也觉得情势微妙,急忙去找帛泠禀报。
帛泠捧一只手炉,似乎漫不经心:你去把太后身边的素蓉叫来。
素蓉很快便到,跪在堂下,手脚有些哆嗦。
虽然她是帛泠安在太后身边的眼钉,但太后待她亲厚,不到迫不得已,她也不愿意出卖主子。
太后这两天总是传唤那个姓段的,你听到些什么没有?上面帛泠幽幽说了一句。
没……素蓉答,偷眼瞟一下帛泠,立刻脊背发冷,改口: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奴婢听见太后他们提到……提到齐王。
太后还给段大人下了一道密诏。
密诏?!帛泠霍然起身:你确定?应该是。
素蓉埋头:因为圣上交代,奴婢就比较留意,今天也是好不容易听见了里面两句话。
什么话?好像说是密诏交给锦衣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帛泠定身,眸里光华闪烁,一只手指叩打书桌。
奴才查过段大人住处。
一旁太监连忙接话。
他姓段?家中背景如何?回圣上,段子明其父段凛,曾经官至吏部尚书,后来辞官,举家南迁,现已不在人世。
段凛?帛泠重复,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着意,五指收进掌心,手背青筋凸起,许久都没有说话。
圣上……找个稳妥的人,寻回密诏。
至于段子明……朕要他活口,你将他带来,。
最终帛泠道,退回龙椅,将掌心张开,推着方才被掐出的红印。
鼎富楼,京城里最豪华最暴发的客栈,符合某人一贯的炫富风格。
段子明回到他的上房,叫了燕窝漱口,又拿玫瑰露洗了手,这才窝到他的狐皮塌上休息。
段大人好。
屋里这时突然响起一道冷森森的声音,而且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后。
段子明不回头,将脖里狐皮围脖一抽,劈手就挥了过去。
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也粗通武功,而且极是机变,将来人一阻后立刻便朝房门掠去。
外面人声鼎沸,如果这位真是刺客,应该会有所顾忌。
可惜来的这人是个绝顶高手,人掠动起来便好似鬼影,没等他到门口,就已经拦在他跟前,出手连点他几处要穴。
大人想必知道在下为何而来。
将他安放好后那人开口,颇是斯文。
段子明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于是翻个眼表示鄙夷。
东西在哪里,我没有太多时间和耐心。
那人还是斯文,不过十指搭上了他肩,内力暗送,使上了分筋错骨手。
段子明在富贵窝里长大,娇生惯养,没一会就吃消不住,冷汗一层层漫上额头。
想好了你可以说话,但别想耍花样。
那人道,解开他哑穴,却又一掌按上他胸,略微施力,便将他心脉震伤。
段子明往前踉跄,噗地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东西在哪里?那人又道,在他身上翻找,无有收获后开始有点焦躁。
东西显然不在我身上。
段子明抬头,露出狐狸样笑。
那在哪里?来人厉声,十指搭上他筋脉,这一次使出了十成功力。
段子明粗声喘息,将头别向南方。
南方乌蒙山,有他紫眸的殿下,此刻正被那个狗娘养的阮宝玉霸占。
想想仍是心有不甘,他恨着声,朝这个名字狠狠吐出一口血痰。
东西在哪里?头顶的声音已经有些空蒙。
好像是被鬼附身,这一刻他居然抬头,露出一个笑,说了句阮宝玉的经典台词。
你长得又不好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主子交代过,东西交出来,你就不用死。
说大话技巧如此拙劣,段子明险些笑岔气,紧接又是一口血:告诉你家主子,让我背叛的筹码,他给得太低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声音短促有力。
刺客略顿,想起主人吩咐:如果自己不能得手,也要确保别人不能得手,眼里慢慢就闪出了凶光。
段公子,来世再见。
他道,腰里长剑出鞘,迎光雪亮。
段子明死了?!!三刻钟后,帛泠在大殿内狂怒,劈手便将一只纸镇摔得粉碎:那密诏呢?遍寻不得,不知有没有被人捷足先登,取……了去。
太监有些哆嗦。
帛泠噤声,沉沉呼吸,眸里戾色越来越重。
他的尸身呢?过半晌他才道。
仍在客栈。
你去找杆长枪,将他尸身挑了,钉在锦衣候府门匾上。
最终帛泠发话,将身一回,龙袍拂地,满殿都掠起一股阴风。
※※※※※※※※※※※※※※11月10日※※※※※※※※※※※※※※陛下,该早朝了。
今早,不去了。
看着晨光熹微,帛泠沉沉地将眼睛闭上,眼睫微微颤动。
光从窗游了进来,雕花的窗格在他脸上烙下的影子,深深浅浅,宛如魍魉附体。
朕要去见太后。
太后所居——步寿宫,原名思□。
齐王死后建成,帛泠登基后改名。
太后病重,近日一直卧床不起,帛泠进屋时,她依旧躺在床榻之上,神色十分安然。
母后,段子明死了。
帛泠用眼神谴退屋里宫人后,一字一句道。
风穿过屋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久病的太后脸色惨白,疲累不堪:我可不可以问陛下,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帛泠端起汤药碗,放在嘴边,轻轻吹着,黑色的药汁液,映出他的无奈笑脸,母后,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有个晚上,大哥来找你,问你关于我身世的谣言么?太后没有开口,手尖发颤地摸着冰冷的佛珠。
你开口说出了那个秘密,可惜听到这些话的人是我,不是他。
药仍然冒着热气,很烫的样子。
佛珠仍然冰凉,没有半分温度。
她记得,那时的她背对自己大儿子,无从开口。
最后,她还是说了,说出了事实,压在心底多年的事实。
因为这事实,作为一个妻子始终是羞于面对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勇气回头去看自己儿子的表情。
就因为这样,阴差阳错——当时的齐王,已经认定自己不会从自己娘口中探听到答案,因此早早地离开,宣告放弃;而不巧路过的帛泠,却意外地获悉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父皇还是父皇,只是我娘是段凛段尚书的妻,从来不是你。
帛泠侧头,倏然抬起眼,用种忧伤的目光逼视着自己一直叫娘的女人。
运命玩人,就是如此。
所以,你杀了你大哥。
帛泠点头,讨好地将药端到太后面前,因为我不做皇帝,就会死的!如果大哥做皇帝,他一定会杀我,他们谁做了皇帝,都会杀我。
除非,我当皇帝!母后,你说对不对?太后摇头:所以你弑兄,诛……弟。
一个是同父异母,一个是同母异父。
朕夹在中间,算什么,算什么!你是皇帝。
帛泠冷笑,又将瓷碗逼近太后,朕是皇帝,是个时时怕史官翻旧账的好皇帝。
不过,如果太难搞,还是死得好,死了都干净了。
……娘,吃药啊!帛泠相当专心地又端起了汤药,捧送上去,脸上笑容绽开,眸子像夜霜在月下发着寒光。
太后深望了他一眼,终是放下手中的佛珠,平静地接过药碗,陛下,有一点你说错了。
哦?你认为一个尚书,多年面对着自己不贞的妻子,面对自己的耻辱,敢怒不敢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会与她生育出另一个孩子吗?一石投池,涟漪重重,帛泠神色随即一僵。
你们帛家对感情的执着,时时令人无措,简直到了疯癫地步。
太后双手抖得厉害,药汁洒溅而出。
那么说,段子明和朕一样,也是孽种!帛泠话音掷地,刺得太后心一揪,愤愤地将药向他全数泼去。
帛泠抹了抹湿淋淋的脸,伸舌舔了舔沾药的手指,果然很苦。
事到如此,太后反显尴尬,骤然沉下双肩,手里瓷碗落地,神色沧桑,这么多年,即使我心有怨,可我真心将你当作亲生的。
帛泠相当惋惜地延颈,瞧瞧地上的碎碗,母后,朕考虑过了,即使将段子明尸身钉在侯府门上,锦衣侯也未必会回来。
而您如果暴毙了,他就一定会赶回来。
帛泠!太后脸色,苍白得要命。
多年的养育之情,不堪一击。
娘,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你的错,终究是你先弃了朕;所以,母后为了朕,去死吧。
说着话,帛泠面无表情地拉起缎被,闷住了太后的头。
缎子很软,下的力道却很重。
帛泠沮丧地瞧着太后逐渐没了挣扎,掀开被子,果然咽了气。
他深深吸气,仰面在床沿坐了良久,慢条斯理地整冠,哑然唤道:快来人,传太医。
所有人见了太后的死状,全部傻眼,太医更甚,当即瘫软在地。
帛泠倒挺客气,托腮认真询问:刘太医,你说太后怎么会暴毙的?臣……臣不知。
你知道。
帛泠冷笑,一定是你用错了药。
臣罪该万死。
太医额磕地面,声声锵然。
帛泠又开始怅然,眼眶泛红:刘太医,你说朕是不是杂碎?……快说,朕是个杂碎,朕就饶你不死。
杂……杂碎。
帛泠微笑着拍手,赞道:说的好!来人,把他的长舌给拔了。
皇上,饶命!太医两手支地,戚戚哭嚎,饶命啊!你哭什么,又没要你命。
放心,朕说什么就是什么,因为朕是皇帝!屋檐雪融无声,放眼又是寂寞一初春。
帛锦你何时能得消息,又何时赶回?春风梳过树枝,残雪飘落,落在领子里,李延激灵地一缩脖子,真他祖母的冷!可叹,在这么寒冷的日子里,大理寺还是要办案。
有文官死了,凄惨无比地被钉在了侯爷府门口;有武将好端端地出门,送几件衣服,居然也闹失踪了。
文官是段子明,交情不浅的朋友,于私于公都该先管!武将是苏银,家里白吃白住的食客,本想撂在一边,但是亲娘举着鞋底郑重交代过,尸体不会走,晚点也能断,活人多口气,必须得先找。
不管先判哪个案子,李延就是被早早地踢出了门的命。
李延愤慨,轿子也不坐了,吹着冷风,怏怏地闷头走路,没料街口拐角就撞上了人,他举眸,讶然道: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