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锦还没走进大理寺街口,就街另端阮侬一跳一颠,乐呵呵地奔过来了。
阮宝玉不是说今天问案,只让你在书院等消息,怎么又逃课?哪里是逃课?是上不了了,教我们的书院院士死了。
阮侬满脸期待地眨眼,我就是去你的大理寺报案的。
他现在可喜欢去书院呢,天天有大事发生。
怎么死的?悬梁自尽的。
阮侬很形象地将自己脖子一掐,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帛锦眯眼,眼角扫见一道身影一晃而逝。
先生死了,你倒挺开心。
谁让他昨天还打我手心来着,今天还有点肿。
阮侬嘻哈解释,突然很礼貌地拉住帛锦袖角,锦叔叔,你去验尸不?这我不在行。
帛锦谨慎地环视周围,仍未有异常。
那我去找蓝叔叔了。
阮侬早料到,欢腾地向大理寺那边蹦。
天不随人愿,蓝仵作突然告假,偏巧不在衙门。
阮侬兴匆匆来,却扑了个空,一屁股坐台阶上,呼呼生闷气。
不去看你爹审案。
帛锦将书院的事情交待给旁人后,问阮侬。
没心情了。
阮侬嘟嘴。
我送你回去。
不知为何,帛锦总觉得不怎么放心。
孩子毕竟是孩子,这一大一小拐到了闹街。
阮侬粗着脖子,用两文钱血拼到一大坨藕丝糖后,心情果然大好。
看着摊贩老板哭丧的脸,帛锦心里摇头,有其父必有其子。
锦叔叔,你家西后院子,好大一片,种的是什么树啊?阮侬一路舔着糖,笑嘻嘻地问。
梅花。
那怎么没见它们结梅子啊?阮侬相当怀疑地问。
帛锦抬眉,认真地寻思了会,摇头:应该不接吧。
那留着有什么用?改菜地吧。
阮侬一下变积极了,猛拍胸脯,我种这个很在行。
……肥料方面,你也放心。
我能吃,也很能拉!况且,你府里手下人那么齐全,不可能每个人都便秘的。
帛锦面无表情地消化着他天真的童语,并很有气度地没接话茬。
你家用院落大,可惜人多,开销也大。
这片菜地,我估摸不够自给的,不过积少成多,年尾一对帐,能省下好多钱。
不差这点菜钱的。
帛锦好半天,方寻到措词。
我爹说,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要帮你算着花。
阮侬耸肩,不过,我想等我家修筑好了,我和爹始终是要离开侯府的。
侯爷,你说对不?这才是他的目的。
帛锦不答话,一把拉住阮侬,把他纳入自己身后。
从大理寺到帛锦家,要经过澹琼湖。
阮侬这才注意,湖边没有平时热闹,说更明白些,碧绿的湖边就剩他们俩了。
而且——看日头,我们早该到家了,怎么还在湖边转悠?锦叔叔,别是遇上鬼撞墙了吧。
帛锦眯眼——湖上,水天一色。
一叶小舟,剖开碧水,缓缓划来。
船头坐着红衣一女子披着长发,口叼支半残的莲花,脚尖漫不经心地点着湖面,荡起涟漪一圈一圈。
帛锦护住阮侬,慢慢退后,刻意保持着距离。
舟靠湖边,岸上莫名开始起烟雾,绯色。
帛锦连忙捂住阮侬口鼻,自己屏住呼吸。
抱歉,你们暂时回不去了。
红雾里,船上女子站起。
** **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快说,你把你娘子怎么了?阮宝玉吼道。
我只是把她关起来了。
李、阮两少卿交换了下眼神:为什么要关起来?她……她疯了,一心想杀大标啊!金大盖瑟瑟道。
金大标难道不是吴氏所生?宝公子问。
是她亲生的儿子!金大盖泪眼摩挲,所以说她疯了!** **红雾越来越浓,气氛也随之更为诡谲雾里,帛锦听到脚步声,逐渐向他们围拢过来,人数不少。
你们是什么人,如果是要银子,告诉我个数,给你们就是。
船头女子跳上岸,人轻飘飘地落地,眉目慈祥地用手一指阮侬:他。
哦。
他不值钱。
帛锦为难地吸了口气,摊手,所以——无、价!话音未落,他已经抓抱起阮侬,冲进浓雾,向他方才认为人最少的地方冲去。
红衣女子,指尖一动,送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一线银光削过。
利器险险地擦过帛锦的肩胛而过,阮侬目测,感到自己会中家伙,缩在帛锦怀里一闭眼。
等他睁眼,自己毫发无损。
帛锦已经精准地咬住了,飞来的利器。
浓雾无歇,继续转浓。
脚步声又进,那女子从绯雾中渡出。
无声。
亦无人。
女子纳闷,试探性地搜索,依旧不果。
她失去了耐心,将残莲掰开,花瓣落地,红雾不再飘荡,而是花瓣,大片大片地沉淀下来。
雾沉下,如沙,极细,却会动。
躲在湖边垂柳上的帛锦,立即明白,这雾不是雾,而是蛊,很小很小的蛊。
蛊屑缤纷,渐渐沉静,铺天盖地地落下,就像一张密密的网,罩住了帛锦和阮侬。
如此细小的蛊虫,居然只只带刺,迅速渗入皮肤,刺麻麻的。
帛锦心一抽,这蛊虫果然带毒。
找到了。
树下众人松了一口气,为首的女子抬头,盈盈一笑,这蛊名沉香,就是逮人用的。
帛锦撩开落在阮侬身上的蛊,突地甩手,将原来暗器射回。
树下红衣女子旋身,避闪不及,划空血色圆弧,血珠落地,渗入土中。
就是这个空隙!帛锦伺机抱阮侬腾空跃起,逃出包围圈。
女子眼瞧着他们跑远,却没有追赶。
护法,少主他……无妨,少主会回来的。
女子轻笑。
※※※※※※※※※※※※※※ 9月 27 日更新 ※※※※※※※※※大锁落下,门被打开。
里头跪在蒲团上的妇人,仍不为所动,虔诚地供奉着她的佛。
阮宝玉一跨进门槛,就看烟雾云绕御前雕像,他喃喃道:这尊神像倒挺眼熟,却好似不认得。
李延白他眼,心里暗骂:似懂非懂说白了还是不懂,不认得就明说好了。
比如他就是不认得,所以他一个屁都不放。
想到这里,李延自豪地正了正官帽,自己是多实在个人!金大盖,这就是你家娘子?是。
李延甩袖,怒瞪金大盖:她如此烧香拜佛,是疯婆会做的事么?大人,她平常是这样,可见了儿子眼睛就发光。
金大盖抹汗。
原来你见到自己儿子,眼珠子会瞪得像死鱼样啊。
阮宝玉侧头,嘴角上翘,眼里却无笑意。
那不是正常的光啊,真个是凶光!金大盖急得眼圈又红了,咧开镶着金牙的大嘴。
根据他的说法,吴婉是个信佛的人,还入了香团,逢上初一、十五就可与其他女眷一同去庙烧香。
不知何时,她中了什么邪,晚上梦呓着自己要杀人。
开始金大盖自然只当芝麻绿豆的事,没放在心上。
然而有次深夜,金大盖醒来,摸不见自己的老婆,就下床去寻,却见月夜里自己的娘子,提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在儿子金大标门前傻站。
他在衙门说得逼真,可两少卿瞧见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屋里的吴婉不算有事,除了走路有点点蹒跚,头发有点点散乱外,其他一切算自然。
李延向阮宝玉递眼色,意思明确还是:虐妻。
没等阮宝玉表态,帛锦家的管家这时,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见了他俩直叫:侯爷出事了。
帛锦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阮侬,这小子他正扒着床沿,中气十足地哭叫自己为师傅。
床尾架起一只大竹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却不知里面蒸着什么。
阮侬见他醒转,哭得更加伤心。
开始,帛锦认为自己听错,后面细听,是那两字没错。
他皱眉问:你和你爹一样犯了病么?莫非这毒,出的症状不同,自己昏迷,阮侬毒傻了?锦叔叔,我要拜你为师!阮侬一擤鼻涕,泪水汪汪,将来学好本事,可以保护大家!勾搭厉害的人,让他们成为自己靠山,他的幸福生活才有根本的保障。
帛锦不及回答,屋子里一口气就涌进了三个人。
阮宝玉,李延,还有……仵作蓝庭。
阮宝玉闷头拧手指,却不说话。
倒是李延算是比较镇定,关切地开口:侯爷中了毒。
我知道。
帛锦当然知道,也自知中的毒不重,只是不明白在路上,他为什么会不醒人世。
蓝庭探身轻问:侯爷感觉如何?浑身刺痛得厉害,其他……帛锦自我审定一番,皮肤不红不肿,也没任何出血的伤口,应该无恙。
侯爷晕倒,正好遇到蓝仵作。
他说他认得这毒。
阮宝玉终是开了金口,我们前面就在准备东西,把这毒给引出来。
哦。
帛锦老神在在看他。
那我们开始吧。
宝光璀璨花痴一笑,你们可以出去了。
你不要帮忙么?李延还没问完,已经与蓝庭一起被宝公子推出了门外。
门碰地关上,随即又骤然洞开。
第一时间,里头横飞出了阮侬。
蓝庭手脚麻利,立即把他接住。
阮侬落脚站稳,一个健步就冲过去,试图要听墙角,却被李延一把拉住,蓝庭说你也可能中了蛊。
说着话,他与蓝庭一人一手将猴精腾空架走。
那头房门一关,屋里就显得更热。
阮宝玉窜回床边,便去揭开竹蒸笼,整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你揉糯米团,做什么?帛锦问。
用热的糯米团,可以把毒刺黏揉出来。
就这样?就这样。
蓝仵作说,这种蛊不致命;只是不明白侯爷怎么会昏倒。
宝公子吹气,手揉搓糯米团,又时不时眯眼,用手捏自己的耳垂。
烫手的话,先晾会再说。
帛锦建议,这疼和素燃毒发差不多,我能习惯。
不差这点时间。
我皮厚,这点热,烫不出泡的。
阮宝玉依旧努力地搓面,侯爷,我能看着你想案子么?哦。
侯爷,你不是浑身疼吗?那早点宽衣吧,面团我马上就好了。
……侯爷,你的锁骨真好看!软趴趴的糯米粘出毫细的毒针,让帛锦舒服了不少。
阮宝玉大口吞咽着自己的口水,充满贪念地盯着面团经过的每一处,心里拙劣的兴奋感,又次荣升了一个档次。
一滴汗,沿着帛锦额角滚落。
不知是谁的。
帛锦很不客气地扫眼宝公子的裤裆,那里果然是炮筒高抬。
是时,侯府门外,灰蒙蒙的天空落起了细雨。
一位穿红色绢衣女子站在点点淋漓的廊下,悠哉游哉地取出弯刀,在自己掌心轻轻一划,横空甩出一道半弧血线。
血珠落地。
那瞬——帛锦皱眉,心莫名地一紧,感觉有无数的悬线,一根接一根地紧紧缠住自己身心。
周身的血液,史无前例地沸腾起来。
他抓住床柱,调整呼吸。
腰际呈出一个红点,很快这个红点像有了生命,顺着血管,变为的数个,接着是几十个。
这斑斑点点的殷红以轰然速度扩张分散,如夜里昙花,冉冉绽开,越开越大,逐渐凝成一个诡异图腾,霸染住原本浅密色□的身躯。
侯爷……如是心惊,阮宝玉久久才寻到自己的声音。
图腾触目惊心,眼花缭乱,最后几乎要烙刻进那对紫眸里。
宝公子心知不妙,还是不要命地上前探问。
帛锦毫不客气地出掌,拍在阮宝玉的心口。
宝公子倒地,顿觉胸口闷热,喉头一阵腥甜,喷出了一口鲜血。
天旋地转,人只能迷迷糊糊地看这帛锦披上衣袍,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进阮侬那屋,李延就感气氛不对。
有节操,有智商的李少卿,性格也很是刚烈,他撩高袖子,随手操起黄铜大面盆,凛然地挡住了帛锦的去路。
帛锦侧身,躲开面盆。
李延趁机出拳,谁知第一拳就挥空,被帛锦擒个正着,臂骨喀然一折。
李延当场痛得摔到了地上,帛锦转看紧抱住阮侬的蓝庭。
蓝庭咬唇眯眼,拽着阮侬步步后退。
门外的风雨轻轻细细。
房极上红衣女子端坐其上,微微皱起眉头,缓缓吹着掌心的还没凝固的血珠。
帛锦已经走出,怀里抱着已然昏迷的阮侬。
女子撩开额前发丝,笑道:带上少主,跟我走吧。
一切顺利。
女子飘然落地,帛锦行路突然一滞。
有只右手,一把抓住了帛锦脚踝。
因为太过用力,几只指甲不慎翻起。
帛锦目不转睛地对地上阮宝玉看,瞳孔陡然一缩,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翻起的指甲当场被踩得龟裂,指头根根渗血。
阮宝玉,放手啊!隐约听到李延在他身后吼。
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阮少卿当然是懂,但是他还是死死咬牙,没有半毫松手的意思。
几道血腥红,和着雨珠,顺着手缝滚滚流下。
你让我很惊艳呢。
红衣女子俯身,很耐心地审视着阮宝玉的手,右手指甲几乎是没个完好的了,指甲里粉嫩的肉都翻出来了。
浅浅带血雨洼里,映出一张甜甜的笑脸。
阮宝玉虚弱地陪笑:好看吧?看了要付钱,没钱把侯爷留下抵。
女子为难地摊手:他体内的蛊,要饮我的血才能生存。
蛊死,侯爷也死。
怎么办?不过,也不是绝对没商量的余地。
女子露出一种让人不放心的微笑,唯一的条件是——……你找到我家教主,用人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