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更迭,转眼到了商定那日。
风挺好,不大不小;日头却没半点朝气。
皇帝飒飒爽爽地去拜祭,之前有交代:其他人随意,可朝里识相的大臣还是积极迈入三陪的行列——陪进、陪出、陪哭,君臣一同期期艾艾。
帛锦眉头紧皱,人在管府门口趑趄不前,一抬头却又见萧彻独自一人远远而立,似乎仍在等人,十分地耐心。
帛锦将眉头锁得更紧,上前问道:萧少保已经归还失物,还找阮宝玉?他今日不来。
萧彻摇头,善气迎人:这次寻的是侯爷。
哦?帛锦意外,举目直直望去。
侯爷,想趁机上疏,劝皇上不要下旨沉铁修河堤?萧彻不看帛锦,只睇他手中紧捏的疏折。
你这都能知道?看来萧少保果然不简单。
帛锦眯起眼睛,冷冷一哼,不过,少保这打探的本事,有些夸张了!谬赞!这是萧某存活如今的拙技而已。
萧彻敛袖含笑,学风里的墨兰,略带谦卑地低下头,其实我很羡慕侯爷。
羡慕侯爷单鹄寡凫,一个人惯了,就算是引火自焚,也不必担心旁人伤心难过。
我没那么自在过,要顾及很多。
今天此举,少保不顾及了?萧彻依旧和颜悦色:侯爷,听这哭声。
你说,来这里奔丧的,又有几人真心?据我所知,管大人一直在大臣中,是个不讨喜的人物。
管铭不讨喜,是因为他积极推崇科举制度。
自古以来,宦官,权臣,外戚一直是皇权最大威胁,而科举制度恰恰是,抑制此三势力得势的最佳良方。
管铭是国家的擎天柱,却也成了朝中夺势大臣心里一根脆刺。
可视他为眼中钉的大臣们又很无奈,因为管铭就是只——光溜溜的鸡蛋,而且是只他娘的没有缝的硬壳鸡蛋!大臣干跺脚急放屁,就是耍出不了把戏,扳倒管铭。
如今这个娘娘腔的生病狂终于死了,他们欢呼都不及,如果不是帛泠要悼念,他们怎会哗啦啦地仰泪问天?侯爷认为皇上对你的折子,会如何处置?帛锦别头不说话,心里很明白,运气好是置之不顾,运气不好是引火上身。
可这事,偏偏不是私人恩怨的问题。
管铭生前最后一折,皇上是不可能不批的。
萧彻并不吝啬地点明。
这不是管铭所书。
帛锦牙缝挤字,有人杀了他,伪造这治水的折子。
萧彻微微皱眉,敛笑正色道:侯爷,你们大理寺已经破了这案,凶犯是兵部牧马监的人。
恕在下愚笨,我实在想不出,一群养马的要伪造这份折子的理由。
……侯爷,你这一折一告,会推翻的是谁的定案?萧彻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如此会殃及阮、李两位少卿么?帛锦——又是个无措的停滞。
侯爷非常肯定,沉铁铸河堤,是个错误的法子?不是。
以往谁都没试,当然不知道。
那侯爷,这样冒冒然出头,又为什么?萧彻笑意如清水泠泠,清里带寒:你不是个烂好人,就是在伪善。
帛锦低头,内心犹豫。
如果侯爷不担心连累阮少卿的话,那——随便你。
这句话说得和和气气,而帛锦就像被他抽了一巴掌,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帛泠做事永不靠谱!巷道府前风扫过。
萧彻顺风,帛锦逆风。
此刻,附近府前街方向上空,冒起了黑烟。
不好了,府前街着火了!街口路人吼出一句话,让两人同时吃了一惊。
萧彻脸顷变得惨白,没说一句,人已经冲了过去。
夕空顷刻变得通红。
今朝,苏银无事,在自己房瞎折腾。
无聊。
最后他百无聊赖趴在床头,乱打哈欠。
忽地一道森光破纸窗,闪入。
一头扎进床柱,颤动着发出嗡嗡声。
飞镖一枚!闭门家里睡,祸从天上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谁?苏银两眼瞬间亮了起来,敏锐地拔长剑,飞身出门。
院落无人,悄然无声。
苏银侧头环视,眼角扫见西房屋顶上,有抹飞影掠过,速度极快,青衣。
见苏银发现,又送出一镖。
苏银翻身,半空一个倒挂金钩,将镖踢回,直送那人的太阳穴。
刺客侧头,见飞镖错身擦过后,发出一记冷笑,脚一点屋上的黑瓦,纵身飞逃。
暗算不成就想脚底抹油,跑人?哪里那么容易!骄傲的苏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追!那抹幽影,逃得不快。
苏银追得不慢,却因为不谙熟地形,吃了点亏。
一直是眼瞧这要追上时,被那人一拐弯,又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苏银额角着急冒汗,却听得墙下有人跟着跑,并很客气地打招呼:这个……苏将军也去急着救火啊。
苏银低头,面孔模模糊糊的,声音勉强认出是李延。
不是。
苏银勉勉强强回答。
李延甩汗,还好不同路:那我去那边了。
人一抬头,那个野路子男人早不见了。
风里,他咧嘴,亮着白白的牙,维持着仙人指路的姿态,独独的。
顺风,指着。
人呢!明明看见那人逃到这个院落的,怎么不见了?苏银眯眼,带着困惑,跳下屋顶,轻轻落地。
瞬间尘埃落定。
四周骤然发出一阵慌乱的骚动声,一大群人,向他压来。
搅乱了苏银的思维。
瞧打扮就是内侍卫,堂堂的刀剑齐刷刷地指向了他。
苏银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大胆刺客,竟敢行刺圣上!出人意料的情景,让他根本回不了神。
不是我。
苏银本能退后一步,慌忙辩解。
侍卫凶神恶煞地瞪着苏银手上利刃,捉贼见赃,根本没有给苏银还剑入鞘的机会,刺客就这样敲定了。
苏银面色沉重,茫然环视,却见苑门前有人站在石阶之上,负手而立,微微侧着头,一对略带戏虐的眼眸眯紧,睥睨着所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形式,就算你是一只鹰,也必须变成了束手就擒的小鸡。
苏银当时就猜透了几分,他僵硬地站直身子,捏紧剑柄,咬咬牙,一闭眼松开了手。
剑被弃,悍然落地,发出一记脆响,一声不服气的呜咽。
皇上,末将冤枉!苏银跪下,郁闷非常!逆风,跪地。
帛泠手抚着右臂轻微擦伤的伤口,暗自冷笑。
伤口虽浅,手还是沾了血,他舔尝了下,血微腥。
布局虽笨拙,还是有效,贵在出其不意。
漏洞百出的过程只是过场,他要的是结果,如此而已。
禀陛下,刺客是箫家的苏银。
侍卫禀报。
短暂的沉默,帛泠轻问:萧彻呢?朕要他的解释。
禀皇上,方才听说府前街走水。
箫少保好似和锦衣侯一同赶过去了。
帛泠挑起一边的眉:哦?走水的可是阮宝玉家?据说是。
真会算时间。
帛泠人靠后,头枕门墙,看看带着黑烟的天空,封锁消息。
派人去请箫少保回府,此案交大理寺秘密处理。
事情水落石出前,萧彻不许擅离!没错,火烧得很巧,就是阮宝玉家着了火。
火势很雄壮,根本救不了。
阮宝玉与阮侬并排坐在对街地上,大家捏着刚刚烤熟的鸡翅,拔毛去皮,直接啃。
先赶到的是萧彻,他一过来就死死地扣住阮宝玉双肩,大颗大颗汗珠从额角落下,累得只会喘粗气,说个你字:你……你,你……萧兄,我没事。
阮宝玉维持着一手一鸡翅的优雅姿态,目光却一直向萧彻身后瞄。
侯爷怎么没来?当看到帛锦时,宝公子得意地又啃了口鸡翅。
不小心啃到鸡毛时,李延气喘吁吁出现了,胡乱地摇着手:不好了,管府有人刺杀皇帝了,传出消息说,被抓的是苏银。
阮宝玉收敛花痴笑容,将头一缩。
萧少保,快想办法。
皇上派人来拿你了。
李延撩袍,一路跑近。
萧彻一怔,深深望了阮宝玉一眼后,转向李延反问:我该想出什么办法?出了这事,除了束手就擒外,还有什么办法?苏银将军无辜,我可以面圣去作证。
不过现在皇上在气头上,你先躲躲,再做打算。
李延急道。
萧彻缓缓回身,走到帛锦跟前:我说过,我很羡慕侯爷,萧某要顾及很多。
帛锦锐气瞳仁一缩,心里很明白他这位皇叔,是个醉心皇权的人,而帛泠是不可能错过灭萧家这个机会。
萧彻这命,贱如草芥。
一念转变间,帛锦将折子随手抛入火中:谁说我是烂好人?※※※※※※※※※※※※※8月24日更新※※※※※※※※※※※※李延老实,真在萧彻被押走后,连夜进宫去寻帛泠申辩。
帛泠很有心地给李延赐坐,很耐心地听他解释了半天。
夜风从窗缝挤进,吹斜了烛火,灯下的影子瞬间拉得很长。
帛泠指扣黑檀龙案:所以?所以苏银他不可能在短时间犯下如此大罪。
哦,你说的,我都听说了。
这类谣言比较让人误解。
帛泠口气表示相当理解。
皇上,这不是谣言!李延猴急,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几时到帛泠口里成了谣言?再说萧家没有理由,做得那么明显。
有个理由。
帛泠缓缓目光压向李延,谦和地低笑,朕想灭了萧家。
——天下最大的理由,最好的理由。
李延一惊,好悬没从椅子上摔倒,搞半天是皇帝搞娱乐消遣。
李延,你不是外人,朕对你明说好了。
永昌银矿被炸毁,近两年恐怕是恢复不了了。
国家哪里都需要银钱运作,所以必须要找到可以取而代之银矿。
而最佳选地在离钟。
离钟,隶属临淮王。
李延头也开始痛了。
现在的萧家,对朕威胁过大,朕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地方,交予萧鼎?帛泠,又送出个深远的微笑;声音却如一条冰凉凉的蛇悠悠然地钻入李少卿的耳朵里,寒嗖嗖且带点毒。
颠倒黑白,是是而非,一切却可以被他弄得很有理由,而且九五之尊的他兴头已起,谁管得了?尽管这样,一向盼善断恶的李延,还是本能地拨弄下脑袋,感觉不能接受。
帛泠好似很为难地吸了口气,略微停顿后,怏怏道:这样吧,卿只要苏银招认是萧家指示所为,朕答应既往不咎,不取他性命。
陛下,据臣知道苏银这人脾气刚毅,他如坚持不招呢?李延跪地。
这明明白白的欲加之罪,谁肯认呢?帛泠微微扬起下颚,冷冷一笑:你们大理寺的刑具是摆着,让人欣赏的么?他向来喜好坚毅之物,更爱亲自毁之,这层邪恶绝对登峰造极。
一句话,李延彻底萎了。
恍恍惚惚,他回到大理寺,就见阮宝玉趴在案头,手点卷宗,思考着。
许是听到脚步声,宝公子抬头,一乐:回来了,结果如何?好消息,明日审苏银,皇帝屏后监听。
他坚持请命的后果。
我让你买通太监,去吹风说苏银好话。
去了么?银子是收了,不知道效果。
哦。
宝公子抓抓头,继续看案卷。
你看什么呢?李延问。
研究明日对苏银用该上什么刑。
明日皇上监督呢,做不了假了。
宝公子摇摇手指,脱口而出:我在研究用哪项最狠。
李延反应,憋着的怒火骤然高涨,指着阮宝玉的鼻子,骂道:你祖母亲的,我问候你全家!阮侬,是我儿子。
他不算。
那就剩我了,多谢关心。
阮宝玉耸肩。
李延拿这赖皮无法,气得直咬牙跺脚。
别祭出你的晚娘脸了。
刑若做不了假,我们就来个长痛不如短痛。
一次重刑,让苏银痛死吧。
宝公子很正经道。
李延惊悚:什么刑?宝公子出手果决地一指,瞳仁映像里映出一个剜字,堂内灯火颤动。
堂外门廊,帛锦皱眉,独站月下深思不语。
天明。
大理寺大门紧锁,对外关闭。
堂内一片肃穆。
帛泠果然来了,悠闲地坐在四扇风屏后旁听。
阮宝玉醒堂木一拍,正声道:带苏银。
苏银被压上堂,沉重的铁镣在地砖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今日苏银,九死一生。
过场的都是废话,关键就是要他招认。
李延嘴里的大道理说得琅琅上口,苏银跪着充耳不闻,脊梁笔挺。
帛泠透过屏风镂纹,屡屡向他那个位置瞧,想着朝气蓬勃的家伙如何销声匿迹。
苏银,再不招认,大理寺可要用刑了!阮宝玉拍案。
李延眼皮一跳。
苏银抬头凝望,有点出神。
帛泠接过随行内侍递上的清茶,低头轻轻吹动瓷盅上方的热气。
苏银被按倒,精赤地趴在堂的中间,地砖冰凉。
刑为剜刑。
烙铁烙熟了后小腿,在用刀剖开焦皮,掏剜出肉。
由浅挖深,由上至下地剜。
嘶地一声。
烙铁烧下,苏银感到每根血管都在发烫,一根接着一根爆裂开来。
随之冰冷的刀划开皮肤,反倒给了他痛快的解脱,紧接钻心的痛。
被按住苏银艰难地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面涨赤红,血筋暴现。
招是不招!阮宝玉再次拍案,背后官袍已显汗湿。
苏银咬牙,双目通红:无词可招。
阮少卿吸气,闭了闭眼:继续用刑!血成屑,在空中飞舞。
满堂飘散这带着焦臭血腥味,令人苦胆都想呕出。
剜到最后,脚踝皮被剖裂开来。
阮宝玉急道:苏银,你若再不招认。
就要挑断你脚筋了。
苏银嘴角溅血,吃力地又一次摇头。
你若脚筋就要断了,你就废了!李延插话。
阮宝玉扫了眼风屏,眼珠一转,你若废了,别说武功,就连正常行走,多是困难。
我估计你就和死去的管铭一样,弱不禁风,一辈子离不开轿子了。
这话不知怎地,让旁听帛泠心一动,偷眼看看汩汩冒血苏银。
他倒没料到大理寺一上来就用如此重刑,且不带假。
一路看下来,人倒跟着心悸身寒。
苏银的刚毅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本是颗将星,就此殒落,委实可惜。
想到这里,帛泠脸上绽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
在大理寺再次用刑前,帛泠终是出声喊了句:且慢。
帛泠步出风屏,众人拜倒。
帛泠不理,只慢慢地走到苏银跟前。
别犯混了,这个游戏不是你这样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玩得起的。
帛泠蹲下身,带着慈祥的目光,对着血淋淋的苏银轻声道,伸出你的手,朕可以给你,你想要的权力。
地上的血沾染上了他的龙袍,沿着阴绣龙纹缓缓攀腾而上。
苏银睁眼都困难,眼睫颤动。
死生只在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