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贺府。
贺雨芝在花园里荡着秋千说:哥,伯父不是总说要把我送进宫么,我都没见过那皇帝长什么样儿呢,你就让我今晚去瞅瞅吧。
贺予之摇头:皇上有什么好看的,芝儿,你还真把伯父的话当真了?贺雨芝一荡老高:甭管我当不当真,皇上即位三年,至今未纳一妃一嫔,京城里世家的姑娘可都在巴望着选秀女,我怎么就不能好奇一下?更何况,皇上说了元宵宴可以带家眷,哥你就带我去嘛……胡闹!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在整治贺家,主家拆的拆贬的贬,就剩下咱们一脉留在京城,贺家的势力早就算不得什么了。
要我说,伯父他们是舍不得以前的风光,还在痴心妄想。
送你进宫?那不是让你当皇妃,是让你当人质!哥你真是无趣。
贺雨芝撅着嘴跳下秋千,你们那些大道理我不想听也听不懂,我不过是想凑凑热闹,什么皇妃我才不在乎。
你也说了,咱们贺家已经不再风光了,现在排在我前头的千金小姐多了去了,轮也轮不到我。
你知道就好。
所以啊,你带我去看看又何妨?皇帝要是不好看,我去看看宫里的花灯也好嘛。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晃着亲哥哥的胳膊撒娇,贺予之给她求得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地点头。
心说反正到时候离皇帝八丈远,应当没什么关系。
贺雨芝一见他答应了,欢呼一声就要去挑衣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哥,我记得你常常提起一个姓洛的官员,是不是他老欺负你?贺予之皱眉:问这个干什么。
贺雨芝笑得狡黠:嘿,哥你是君子,官场上你不好下手,我一介小女子可以替你报仇啊,小整他一下就是了。
贺予之一个毛栗子钉在她脑门上,啼笑皆非:你给我省省心吧,人家可是官居一品的大丞相,才不稀罕欺负你哥这样的芝麻官,我啊,只是看他不顺眼而已。
贺雨芝捂着额头仔细瞅了瞅哥哥的表情,啧啧道:哥你知道么,我跟你是双胞胎,你心里想什么我一看就明白。
你这不叫看他不顺眼,你这叫……叫什么?叫羡慕嫉妒恨。
贺雨芝说完就跑,哈哈笑着,别不承认了吧,明明很想向人家请教,偏偏摆出一副跟人作对的面目。
哥哥你别的不行,口是心非最拿手啦。
死丫头乱说什么呢!贺予之拿起茶盏作势要砸,当然没能下得去手。
讪讪收回动作,袖口无意间拂去石桌上几瓣梅花,鼻端飘过一缕清香。
他脸上阵青阵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时分,贺雨芝坐在马车里,挑着帘子往外看,她哥哥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正看到许公子写的佳节至,良人来那段唱词,忽听贺雨芝说道:我真想看看那个洛丞相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是个严厉的老爷子么?像伯父那样凶的?是个贪官么?左右手上都带着翡翠大扳指的?贺予之叹了口气合上书,轻轻敲在妹妹头上:你这个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还翡翠大扳指,你当他是土财主?怎么,他若不是贪官,哥你为什么看他不顺眼?贪官么……贺予之想了想,我还真没见他贪过什么,其实他看上去挺清雅的,说话温文有礼,神色也一直淡淡的,没什么飞扬跋扈的样子……贺雨芝凑过来嘻嘻道:哥,你看你,说什么看人家不顺眼,我胡乱说几句而已,你都替他辩护半天了。
贺予之脸色一整:我还没说完呢!可是那个人他……他的所作所为让君子所不齿,为了一己私欲背叛景帝,巴结讨好皇上,暗中打压朝臣,他说的谏言皇上没有不听的,你是不知道,我们贺家到了今天这地步,他可是出了不少力啊!哦。
贺雨芝忿忿点头,原来是这么老奸巨猾的一个人啊。
贺予之不想再说,掀了车帘支着脑袋透气,倏然目光一凝,随着车驾的前进,他不由自主地扭着脖子去看。
哥?贺雨芝发现他的异常,问道,你在看什么呢?贺予之回过神来,略一思索,让马夫停车,指了指后面对他妹妹说:呐,那个就是老奸巨猾的洛丞相。
贺雨芝好奇地往后看去,只见一个地方拥了好多人,哪里能分得清谁是谁。
哥,你耍我呢吧,那是市井小贩卖东西呢,堂堂丞相大人怎么会在那里?再说了,就算他在,那么多人,你就一眼就能看见了?没耍你,你不是说想看吗,一会儿晚上天色暗了,我们离他离皇上太远,决计是看不清楚的,不如现在让你过过瘾。
就那个,白衣服,翠流苏的。
我看看我看看。
贺雨芝伸着脖子看了,果然见到众多平民中混着一个白衣卿相,那人修长手指递过银钱,面孔在小贩起锅时的一团白雾中渐渐清晰。
好年轻!贺雨芝不禁惊呼,丞相不都该是糟老头子么!贺予之揪着她领子把她拉回车里,示意马夫继续前行:好了,看也看了,芝儿我可告诉你,这人我们惹不起,你千万别胡闹。
知道了哥。
贺雨芝悄悄掀了帘子往回看,就见那人唇畔含笑,把什么收进了袖子里,似有若无地往他们这边一瞥,转身上了车驾。
她赶紧收回目光,愣愣回神。
明明是很温柔的人啊……瞥了眼哥哥,她想,果然不是看不顺眼。
可能有时候,所谓的不是君子的人,反倒更加让人仰慕吧,只不过世人大多不愿承认而已。
————宫里掌了灯,各色花灯悬在回廊上,笼着月晕烛光,别有一番朦胧滋味。
比之中元节时盈盈的淮水河灯,又是不同的意境。
周棠坐在上首,贺雨芝坐在哥哥身边努力看去,还是一片模糊,压根连眼睛长哪儿都看不见,只能依稀辨认出众臣左右第一位的模样。
贺予之告诉她:左边第一位是方晋方太尉,右边第一位就是洛平洛丞相。
这两个人啊,怎么说呢,一文一武,亦敌亦友,总之都是让人看不透的人。
哦。
元宵宴上来的不仅仅是文武百官,更有或温婉或娇俏的女眷,寺卿的女儿尚书的妹妹御史的小姨子,应有尽有,个个花枝招展醇美可人。
贺雨芝看着那么多的美人,心想真正来看花灯估计一个都没有,包括她在内,全都是冲着上首那三个人来的。
皇帝、太尉、丞相,当朝最有权势的金龟婿,谁不想亲近?宴起时,礼官呈上西昭、南莱和北凌的岁贡。
贡品极其丰盛,金银、马匹、寒玄铁、琥珀香、踯躅玉、南海珠等等,琳琅满目。
看得出来皇上心情极好,当场赏了方太尉一张乌金弓,赏给洛丞相一块踯躅玉,并亲自挑选了一柄玄铁宝剑,朗声道:当初朕征战于北境沙场,曾有过一柄寸雪剑,那柄剑是朕心中至重之人所赠,朕用它杀敌过万,夜夜枕之而眠,可惜最后它断在疆场,未能寻回。
天下安定之后,朕却总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今日终于想起来,是缺了柄剑提醒朕居安思危。
故朕予此剑‘寸雪’之名,为天子剑,见寸雪如见朕。
底下人山呼万岁,心里琢磨着:噢,皇上心中至重之人,那是谁?周棠兴致正高,眼望着洛平怔然的表情,不禁有些自得:小夫子你看,你对我的情意我半分都没忘记,只要你如寸雪般相伴于我……洛平抿了口酒,避开了他的注视。
南莱和北凌的使者依次觐见,周棠回了他们百年交好之类的场面话,礼官又唱道:西昭国师携公主殿下向陛下贺岁。
洛平一听,身体僵了下。
周棠看见了,想起洛平与西昭的牵扯,眉头微动。
西昭国师年逾五旬,然而看上去竟像是三十岁的人那般年轻,广袖盈风,眼眸中好似流霞倾泻,颇具道骨。
襄挽公主更是绝色美人,一身西昭华服,衬得肤色赛雪,眉眼间与洛平的母亲有些相似,一颦一笑皆是多情。
国师行礼,恭敬道:陛下,大承千秋万岁,西昭愿与大承世代相依,我王为表诚意,命我带襄挽公主前来献于陛下,望陛下不吝怜惜,与我西昭永结秦晋之好。
周棠脑中一空,礼单他是看过的,说过国师会亲自前来献上西昭至宝,可他没想到这个宝物竟是西昭王的女儿。
百官也都没有料到这一出,一时哗然。
洛平坐在原位并无动作,只是若细看,会发现他扶杯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
半晌,周棠道:国师请起,此事重大,请先带公主休息,容后再议。
西昭国师淡淡望了眼身畔不远处的洛平,没有说什么,与襄挽公主一同退下。
襄挽公主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洛平,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意。
宴后,真央殿。
小夫子,你刚刚说什么?陛下,臣以为,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安康,陛下是时候考虑纳妃了。
襄挽公主身负国家荣辱使命而来,请陛下不要妄下决定,损害两国邦交。
洛平!周棠气疯了,强自压下怒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就是你做了丞相之后给朕的第一句谏言?!陛下……我把这个公主原封不动退回去又如何?他西昭动得了我?对,我倒是忘了,你娘出身西昭皇族,你是在为西昭说话吧!周棠怒不可遏:谁都可以劝我纳妃,就你不行!洛平闭了闭眼:陛下,你是君王,你不可能终身不娶。
不要因为与臣怄气,就置国事于不顾,那臣便是大承的罪人了。
朕喜欢谁是朕自己的事!不是国事!是,陛下喜欢谁是您自己的事,可是陛下要纳谁为妃,就是国事。
洛平忍住声音的颤抖,臣斗胆,恳请陛下接受襄挽公主,同时纳一位大承女子为妃。
一个还不够,你还要往我怀里推什么人!贺家之女,贺雨芝……唔……清脆的一巴掌扇在洛平脸上,登时起了五个红指印。
周棠自己也傻了:小夫子,我不是……洛平语气平静:贺家虽然落寞了,可是积威尚在,前阵子陛下大力剪除贺家在朝中的势力,令他们十分不安,此时与他家结亲……小夫子!别再说了!此时与他家结亲,可以安定旧臣的心。
而与襄挽公主成婚,亦是对两国有百利而无一害,请陛下仔细思量。
行了!我娶!我把他们两个都迎进宫里来!周棠被逼疯了。
陛下英明。
周棠抖着手去抚洛平肿起的左脸颊,还有嘴角渗出的鲜红血迹:小夫子,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让我娶她们我就娶,这是国事。
那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洛平后退一步,跪伏余地,深深行了一个君臣之礼,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洛平回到府中,就听见洛小安吵闹着还不肯睡。
他步入洛小安的房中,挥退仆人,抱着他轻轻地拍着:小安乖,爹爹回来了。
小安窝在他怀里:爹爹,小安肚子饿,睡不着。
嗯,爹爹给你带了吃的回来。
你看……洛平从袖内取出一只小瓷盅,打开来,里面是凉了的汤圆。
爹爹忘了,去给你热一下再吃。
不用了爹爹,好吃。
小安大口大口地吃着,抬头想要喂洛平吃一个,突然愣住了:爹爹你的眼睛……眼睛里盛了太多的东西,盛不下了,就溢出来了。
周棠在洛平长久跪他的地方,看见一只小瓷盅。
打开来,里面是凉掉的汤圆。
李记汤圆。
他今天早上让人给他带的字条上就写着李记两个字。
多年前的元宵节,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过——小夫子,这段我背不下来。
罢了,你已经背了很多了,先吃点东西吧。
这是什么?李记的汤圆,啊,我忘了,已经凉了,去给你热一下。
不用了小夫子,好吃!李记汤圆是莲蓉馅的,和小夫子的味道很像。
要是能把小夫子包在嘴里吃掉就好了。
要是能把这个人化在嘴里,吞进心里,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回皇上,是狗屎的错,不是臣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