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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渡浮生

2025-04-03 14:37:37

枉死城中,两名鬼差领着洛平朝往生殿走去,四周白雾蒙蒙,除了脚下的路,哪里都瞧不清楚。

与人间喧闹不同,这冥府内,当真一点生气也没有。

洛平几番回首,皆被迷雾遮眼,再看不见那让他惦念的琉璃宫瓦、前世荣华。

哎……长叹了一口气,洛平开口问身旁的鬼差,这位兄台,鄙人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相告。

两名鬼差对看了一眼,颇为讶异。

这里是枉死城,平素前来此地之人,莫不是含冤含怒而死,三魂七魄在死后多被自身怨气冲散遗落人间,以致魂魄不全,到达冥府时,已是神情恍惚反应迟钝。

像此人这般镇定自若,甚至还对索他魂魄的鬼差如此谦恭礼遇,实属罕见。

其中一名鬼差用血红的眼睛睨他:你想说什么?我丑话说在前头,既已在此,你是断不可能还阳了,就算有什么遗言,也不能传达回去。

鄙人知道。

洛平颔首,前生已逝,多说无用,鄙人只是想问……那个……他眉目微敛,似有些不好意思,半阖的眼眸,竟给那副寻常容貌平添了一分灵韵,生生把两名鬼差的好奇心勾了出来:有话快说!别支支吾吾的!既如此,鄙人就直说了。

洛平深吸一口气,请问,这冥府之中可有哪个官职空缺?哈?两个鬼差皆是一愣,这人搞什么?死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官?洛平接着说:是这样的,鄙人口齿伶俐,为人正直,处事机敏,此生遍读圣贤书,也被人间的皇帝选做了官员,经验甚是丰富,故而想在贵府谋求个一官半职……那名红眼鬼差立即打断他的话:如果真如你所说,你怎会落入这枉死城?哼,依我看你此生定是个贪官污吏,终是惹下报应,才平白枉死。

说到这儿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洛平,瞧见那单薄的衣裳和瘦弱的身板,皱着眉嘟囔了一句,不过……你却也不像那些贪官般脑满肠肥。

洛平并不辩解,淡笑着说:为官清浊自有后世评断,鄙人不求什么流芳百世,只不过以此谋生而已。

若贵府哪里有空缺,无论官职大小,鄙人都是愿意去做的,不知此处是何人掌管官员分配之事,鄙人可否前去拜见?另一名鬼差忍不住插话:你、你、你不想投胎、胎转转转、转世吗?这地方有有有有什么好、好啊,还不不如人间快快、快活。

耐心听这位结巴鬼差讲完话,洛平回答:转世之后,我便不是现在的我了吧。

有什么快活不快活的呢,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哪里不都一样?你还有心愿未了,是吗?鬼差问他,红色的眼像是能看穿人心。

算是吧。

洛平此生,做官没有做够啊……真、真是个官官、官迷!结巴鬼差斥道。

来到往生殿前,红眼鬼差说:枉死城的大判官就在这里面,有什么话,你问他就是了。

洛平回以一笑:有劳兄台领路,不胜感激。

步入大殿,两边尽是高高在上的罗刹,顶着或讥讽或不屑的审视,洛平不卑不亢,走到殿中,鞠躬作揖礼:鄙人丁卯年新死之鬼,名曰……洛平。

最上位传来一个声音,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唤他。

洛平抬首,就见那位大判官已步下高台,来到他的跟前。

待看清他的样貌,洛平一时有些恍神。

——那飞扬的眉眼,与那人实在太像了。

只是这位大判官的年纪看着更年长一些,眸光也更肃杀一些,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从他身上窥见那人的影子。

洛平。

大判官又唤了一声。

洛平这才回过神来,应了声是。

你跟我来。

语罢,大判官转身离开大殿。

大殿中的罗刹们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个新鬼是何许人,竟让大判官如此重视。

洛平不明就里,只得跟上去,心里琢磨着,等会儿寻到机会,该怎么向这位大判官讨个冥府的官职。

穿过正殿、侧廊,他们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偏室,大判官屏退了其他鬼差,合上偏室的门,叹了口气道:洛平,你不认得本殿,本殿却已经听两人说过你的事迹。

这下洛平受宠若惊:殿下何出此言?那两人是谁?大判官道:承武帝周昱,承景帝周衡。

洛平无言。

这两位是他生前辅佐过的两代皇帝。

难道,难道这两位皇帝死了之后还到大判官跟前嚼他舌根了吗?这要如何是好?若是他们说了什么坏话,他在冥府的仕途定不会一帆风顺了。

只是逝者已矣,这位大判官何必如此在意他跟那两个皇帝的旧事?见他面露茫然,大判官冷哼:当初我起兵草莽,半生戎马打下大承的天下,哪能想到这些后世子孙如此不成器,不过五代,大承朝就要败了。

洛平一惊,当下反应过来,双膝跪地,深深一拜,竟是不折不扣的稽首之礼:臣洛平,拜见高祖皇帝。

————难怪他与那人这般相像,周家的骨血,都有着那样咄咄逼人的眉眼。

起来吧,你我本就不是君臣,这些凡尘的礼节,都免了吧。

洛平站起来整了整衣衫,以掩饰心中忐忑。

知道我那两个皇子皇孙说了你什么吗?洛平不知。

他们说,你这个人文采斐然智计无双,只是太过追名逐利,对权之一字最是放不下。

洛平赧然:仕途是我一家数代的念想,家父给我取字‘慕权’,正是一句批命。

哼,慕权……你是要得到多大的权利才满意?我周家的皇权你也敢要么?洛平不敢!你不敢,你若不敢,又是怎样被打入无赦牢,落得个惨死雪中的下场!洛平僵了一下,抬头深深看着大判官,正色道:此事的是非对错,世人不清,难道殿下也看不清么?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顶撞,大判官眯眼审视他,对峙良久,最终哂然一笑:好你个洛平,真是让本殿伤透了脑筋。

殿下此话怎讲?听说你想在这里求官是吗?你在人间折腾了我周家的天下那么久,死后还想接着折腾本殿的枉死城么?大判官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洛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多言。

高祖皇帝驾崩之时年近五旬,本就丰姿威严,如今添了些冥府的寒气,更是让人不敢逼视。

不过,这不会磨灭洛平的志向。

殿下神通广大,看来已经得知洛平的心意。

洛平不求转世投胎,只求在此处谋个一官半职,为殿下和枉死城尽忠。

哦?依你看,这座枉死城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尽忠的?洛平刚到这里,地方还没跑全过,大判官这么问他,难免有点刁难之意。

思索一番,他斟酌着回答:洛平初来乍到,不敢妄加评断,只是单就方才领我过来的两位鬼差而言,有几句话要说。

你说。

其中一位面目刚直,待人说话颇有思量,一双红眼十分锐利,懂得察言观色,这样的人用作索魂使有些屈才了,若是命他相助于各位判官的繁琐事务,应会事半功倍。

另一位,口齿不伶俐,而且听他说话间似有对枉死城的不忿之意……大判官问:你觉得他不可用?洛平略一沉吟,道:未必。

请问大判官,冥府之中可有地狱之说?大判官点头:虽没有人间传言十八层地狱之多,但对恶鬼实施刑罚的地狱确有几处,铁树、孽境、血池之类都是有的。

那就好办,可以让那结巴的索魂差前去拔舌地狱任职,一来他自身口齿不便,必难以忍受常人的讥笑挖苦,在那处人人都不能言语之地,反而安分,二来他心中的愤懑可借由刑罚约束,这样至少不会无端作恶。

他身着单薄衣裳,形容枯槁,显然死时很是落魄,而今却能平心静气侃侃而谈,大判官望着他忽然笑起来,那张仿佛凝了寒冰的脸上露出暖意:洛平你当真不简单,才刚来就给本殿扣上一顶用人不当的帽子,你果真是块做贤臣的料啊。

洛平躬身一拜:不敢当。

再抬首,洛平的眼前晃过一沓纸,他看见上面墨迹未干,还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这是?这是你此世的生老病死。

洛平不禁愣神:洛平此生,都记在这几张纸上了么?是。

洛平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这一生,历经周家的三代朝堂,起起伏伏,及至官拜卿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头来,也不过薄纸几张。

呵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古人诚不欺我。

洛平笑叹。

洛平,你甘心吗?大判官问他。

我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

洛平正值壮年,尚未享够荣华富贵,尚未尝遍权势甘甜,枉走这一遭,真真是太不甘心了。

你可曾想过,是你太贪了。

想过啊,把命都赔进去了,怎么没想过……洛平笑,可我现在悔过还有用么?大判官拢袖,幽幽地说:如果让你重新来过呢?洛平怔忡:重新来过?是,本殿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你做了一辈子官迷,说你贪恋权贵,却未见你给自己贪来什么好处,倒是为我周家贪出了一番盛世华年。

本殿想知道,如果重新来过,你会怎么做?你还会不会为大承的天下鞠躬尽瘁?我会……怎么做?洛平伸出自己的手掌,左手的掌纹短而碎,算命的曾说这是薄命之相,他给了那人几吊钱,那人便又改口,说是富贵之相。

其实都没有错啊,他这一生,富贵而薄命……他说: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会辅佐大承的君王,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大判官道:好,若你这一回能保我周氏子孙坐稳江山,本殿便让你死后入枉死城为相,立于万鬼之上;但如果你没做到,那么本殿会让你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洛平苦笑:既如此,看来我是没有退路了。

攥紧自己那双沾染无数罪孽的手,洛平在心里默默立下咒誓——我会辅佐大承的君王,直到他不再需要我。

只是这一回,我不会踏错一步,毁了我自己,也毁了那执掌江山之人。

大判官用燃着阴火的蜡烛烧掉了手中的纸张。

洛平,本殿不惜逆天给你重生的机会,只要你的一句承诺。

洛平郑重应诺:周氏千秋,佑我大承。

春光晴好。

这么温暖的味道,多久没有闻到过了?酒香渗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混着清风捎来的书卷气。

将醒未醒时,洛平的眼前朦胧着一片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这是……翰林院的荷塘。

环顾四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洛平不禁恍然——原来他竟回到了自己刚刚及第的那一年,宣统廿一年。

这一年,他是个志得意满的状元郎。

皇上对年仅十七岁的他宠爱有加,在殿试上大赞其天资聪颖,文采斐然,无愧江南才子之称,颇有古时名士之风,并当场封他做了翰林院修撰,一个从六品的官。

此情此景,正是圣上为他们这一批新任官员举行的赏春宴。

洛平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

他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的重来,会有多少人改变命运,又或者,什么也改变不了。

……洛大人,恭喜你官场得意,来来来,我李元丰敬你一杯!李学士言重了,以后还要仰仗李大人多多教导。

转身微笑,洛平端起酒杯倾倒入口,那番辛辣甘醇让他颠倒天地。

罢了罢了,浮生如梦,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一番春色,可是他用一辈子的承诺换来的,不去好好欣赏,岂不暴殄天物。

推杯换盏。

洛平记得,自己当初是何等厌恶这样的逢场作戏,甚至都不愿对上司说句奉承话,以至于初入官场就被冠上了轻狂小儿的绰号。

现如今,他却对这套作风习以为常了,就连那假笑,都能笑得无比真诚。

一边忙于四处陪酒言笑,洛平一边整理着那些前世记忆。

那是庞大人,宣统廿三年被承武帝满门抄斩。

那是王将军,安世四年为承景帝战死沙场,谥忠勇侯。

那是傅尚书,征和元年被那人发配边疆……老境凄凉的三代朝臣,如今都还是风光无限的样子,想到自身,洛平颇觉讽刺。

哎呀洛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

快随奴才去后院,皇上正找您哪!尖锐的嗓音打断了洛平的回想,大太监张喜领着他匆匆往后院行去,那里是皇上与后宫赏春游乐之处。

迈着有点虚浮的步子,洛平走过那条蜿蜒小道,心中不禁恍然。

终于,要见到那人了。

在他的印象中,这一场初识,可不大愉快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殿下,你连骂人都不会,只会学驴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