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平听方晋这么说,面色微沉。
他抬眼看了看周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被周棠抢了先。
小夫子,外面风大,你先进屋休息吧。
周棠冲他安抚地笑笑,不就是入门考试吗?我应付得来的。
但是……那方晋是只道貌岸然的狐狸,洛平担心周棠会吃暗亏。
难道你还不信我吗?周棠不听他的反驳,招手唤来芸香,芸香,你随小夫子回房去,好好照看,别让他又着凉了。
是,奴婢知道了。
出宫后的越王锋芒毕露,芸香现在可不敢把他的吩咐当儿戏,于是她上前福身,大有洛平不动她就不动的架势。
洛平无法,深深看了眼一旁好整以暇的方晋,才转身离去。
待他走远了,方晋笑道:王爷,看来你的小夫子对我还真是不放心啊。
他听见周棠对洛平的称呼,心中已是敞亮。
这么一来,宫中懦弱无能的七皇子突然变得这么精明狡黠,也就解释得通了。
周棠目送了洛平,转过脸就换上一副冷然面孔:最近事务繁多,害得他过度劳神,我只盼着他好生休养,什么招待故友、聘请西席这样的事,本王自己应付就好。
方晋拎起石桌上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淡淡道:在下本不是为了王爷而来,不过是想见识一下,让他心甘情愿等候追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关心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周棠在他对面坐下,手指玩转着那只药碗,方先生不是想问我问题么,那就问吧。
好。
方晋正色,第一个问题,王爷,你想不想做皇帝?……想。
说真的,周棠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略作犹豫,他也直白地回答了。
你可知道自己现在是距离皇位最远的皇子?我不这么觉得。
周棠说,离皇位最远的是老六,不是我。
此话怎讲?老六养尊处优惯了,心无城府,头上又顶着老三那样的兄弟,皇位对他来说,充其量不过是看得见摸不到的东西。
但我就不同了,我连看都看不见,自然不会有人要来跟我过不去,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争得头破血流的是他们,我却只要远远地撒网就行了。
方晋抿了口茶,敛去了眼中的笑意。
不得不承认,洛平确实把这个小皇子教导得很好——有野心,但不急躁。
第二个问题,你为何选择来越州?……这回周棠顿了一下才说,我来这里的初衷和你一样,是为了来找洛平,只是没想到他一直在秣城外等我。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我便是在他的酒肆中与他结交的。
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了。
难道你从没怀疑过他的身份和居心吗?说实话,我怀疑过。
我怀疑过他接近我是不是为了巴结父皇,借以获得更高的官位,也怀疑过自己怎么会那么幸运,能够得到他的青睐。
但我很快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他可能不是什么大善人,但他从没做过任何一件对我不利的事,也从没想我索取过什么回报。
他料事如神是他的本事,事到如今我若还不信他,岂不是禽兽都不如了?第三个问题,来到越州之后呢?你是想剿杀盗匪建功立业吗?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给远在天边的皇上看?我想无论我在这里做了什么,父皇都不会在意吧。
毕竟京城有那么多值得他关注的事情。
周棠自嘲道。
哦?你知道京城有什么事情?哼,老二处心积虑招揽群臣,就算不是为了皇位,也是为了摄政王之位。
老三公然不满长子继承制,如果不是父皇压着,恐怕早已杀到朝阳宫了。
其他几个皇子态度不明,但有的掌兵权,有的谋政权,相比之下,我这盏灯是最省油的了。
王爷运筹帷幄之中,洞悉千里之外之事,在下佩服。
好,第四个问题,你想怎么对付越州的匪患?不知慕权兄是否提供了一些建议?他不怎么管这个事的。
他从一开始就跟我说,匪患之事,必须要沉得住气,要我等一个人来。
周棠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想必你就是那个人了。
既然你来都来了,这件事你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
他才不会像小夫子那样给他面子,在他看来,这是笔买卖。
他求贤,方晋卖才,卖的人都上门来了,他为何不买?你也不用惺惺作态了,周棠眉梢微挑,说吧,我用什么可以买到你的忠心?方晋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摇头笑了起来,感叹道:慕权还担心你在我手里吃亏,要我说,吃亏得明明是我,王爷你根本无需他的担心。
我需不需要他的担心是我的事。
说吧,你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是,方晋刻意放缓了语气,郑重说道,我想要王爷的信任,跟洛慕权平起平坐的信任。
……周棠愣了,跟他一样的信任?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这一点,在下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周棠轻点着桌面,思忖良久道:好,我给你。
若是我与慕权兄的意见相左,王爷能做到不偏袒他么?公事上我不会偏袒你们中的任何一方,我会用自己的判断来下决定,这也是小夫子一直在教我的东西。
既如此,在下愿为王爷效力,绝不叛离。
方晋那一揖起来之时,讶然发现周棠为他斟了一杯新茶,并躬身双手奉上。
如此大礼,吓了他一跳:王爷这是……小夫子要我拜你为师,我向来很听他的话。
周棠道,我在宫中只学了一点武功皮毛,难登大雅之堂。
要清匪患、要争皇位,我必须有可以杀敌自保的能力。
方先生,请你传授我武艺,我愿尊你为师长。
方晋苦笑道:师父要是知道我收了个王爷做徒弟,肯定要把我的皮给扒了。
不过……这个徒弟我还是要收的。
接过茶盏,他饮了一口,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烛山门下的弟子了。
多谢方先生。
王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听闻你发了招勇榜,如今正是求才若渴的时候,可你只因为慕权兄病了就闭门谢客,我瞧慕权兄的病症也不是很重,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小题大作了吗。
我有疑虑,若是今后遇上需要你取舍的大事,你最优先考虑的还会是他吗?是。
即使我向你谏言放弃他吗?是。
王爷,你答应过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那是说公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方晋皱眉,王爷,我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欲为君者,不可被私情所绊。
我知道。
周棠说,我知道这是错误的答案,但是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事了,一件也没有。
方晋不由叹息。
世上总没有完人,洛平不是,越王不是,他自己亦不是。
落花铺满了那只药碗的碗底,浸着残留的药液,苦涩又柔软。
这便是后来的一代名臣与承宣帝之间的首次会面,史书中记载为亭中对。
当然,流传于世的版本与当时真正的内容完全不同,但有一点算是说对了。
洛丞相和方太尉之间的嫌隙就是从这次的对答开始埋下了根源。
两人政见相悖,时常对薄于朝堂,而宣帝从不劝阻,也从不偏袒任何一方。
他们争执了那么多年,争出了大承的太平盛世,直到那一年的大雪之后。
那时的满朝文武看见方太尉手执酒盏,在真央殿前敬雪三杯。
他说,他这一生最痛快的事,便是在城郊的一家酒肆中赊了老板那么多酒钱。
这一赊,就赊了大半辈子。
有友如斯,此生足矣。
————越王以师礼相待,方晋落宿了王府。
是夜,洛平披衣来到方晋房前,叩响房门。
方晋开门相迎:本以为你明日才会来找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洛平苦笑:药里加了凝神的草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反而睡不着。
见你房里也还亮着灯,就想找你聊聊。
好是好,不过你不担心你家小棠又来搅局吗?看得出来,他很不待见我们俩叙旧。
那孩子跟我赌气呢,早早就睡了,没事的。
方晋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窗下:早早睡了?那外面那个听墙角的是谁?他心中暗叹,这个越王还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放松对他家小夫子的看护,不,这已经不止是看护了吧……你肯留下,看来小棠的答案已经说服你了。
洛平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的,你教出的学生,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还是头一回被人剥削得这么惨,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哪有那么夸张,再怎么说他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他的看法还不成熟,你多让着他一点,以后再慢慢矫正。
……方晋一时无语。
他觉得,洛平可以说是最了解周棠的人,也可以说是最不了解他的人了。
离得太近,反而看不到他的全貌——那个越王,哪里还有孩子的模样?分明已经是个乖张狡猾的小狐狸了!洛平拢了拢衣裳:仲离,既然你来了,我心里的担子也可以卸掉不少,今后清剿山匪的事宜就全权交给你了,我相信小棠会认真听取你的谏言的。
那你呢?我么……洛平唇角漾起一个莫测的笑意,我就专心清剿越州的官场吧。
小棠要在这片土地上培植自己的第一批势力,我要让他可以大胆施为,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越州大小官员五百余人,你要凭一己之力摆平吗?有何不可?洛平挑眉,除却几个党派之首,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不出三年,我便可让他们俯首称臣,到时小棠军权在握,起兵剿匪也可无所顾忌了。
此时他眸中光华流转,那样的自负与凛然,让方晋都为之眩目。
我也可以在一年内清剿山匪,那么按照洛兄的说法,最多四年,越王便可载誉而归了。
到时奏禀圣上回京领赏,风光无限,也可以借机在京中安插势力。
洛平摇头:四年?不,四年不够。
仲离莫气,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我知道那时你定然可以荡平山匪,但是四年不行,未到时机。
方晋微微蹙眉:慕权,你总说未到时机,四年后的事情,你怎能料定?即使是我那个号称天机子的师父,也只能掐算吉凶大势,未能推定确切的命理运程,正所谓世事无常,为何你就敢断言呢?洛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很多事情我也无法预料,命理运程时刻在变,我也不是什么通天晓地的神仙,但在这件事情上……你信我就好。
还有,我想请你再听我一个请求。
你说。
待周棠为君之后,若有一日我离开朝野,请你一定要扶持他到最后。
周棠听完了墙角,心中很是震惊。
他不知道小夫子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什么叫离开朝野?小夫子不是最爱权势了吗?既然坚信他可以成为君王,为什么要做离开他的准备?他忽然有点胆战心惊——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给那人大官做的那一天,他却不稀罕了,那么他要用什么来留下小夫子呢?不会的,他想,自己绝对不会给小夫子离开的理由的。
那一定是小夫子在痴人说梦……不知是何时睡去的。
这一夜,他又再度梦见了那片雪地。
恍惚中他冻得全身发僵,甚至还感觉到自己脸上冰水的凝结。
哪里来的水呢?是谁在哭呢?——不知那样的忏悔,梦境另一端的人,是否能听得到呢?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少年不识情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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