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幸亏大部分药材为了避潮,都不曾放在贴地格里。
武独在外头叫了一声,说要进宫,让他到昌流君身边去。
不用了吧。
段岭说。
去吧。
武独说,东西待会儿再收。
段岭答道好的好的,他让武独快点去,不要管他,武独坚持要看到他进牧府才愿意走。
刚进相府,段岭忽然隐约感觉出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忍不住转身回到院中,顶着雨水,看了一遍院里,再走进房里,细细察看每一个角落,兴许是源自他的直觉,总觉得有人来过他们的家。
段岭躬身检查未曾打开的抽屉,马上又转过身,仔细看枕头的位置,以及被褥底下压着的角,背后登时开始发凉。
有人动过家里的东西!段岭猛然转头,感觉到房中许多地方都被人动过!那一刻他倏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马上放下药屉,快步走到门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地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有人来过,而且似乎不止一次,武独呢?他跑出了院子,继而穿过小巷,踩起水花,跑向丞相府。
昌流君呢?!段岭朝仆役问。
那双眼睛似乎如影随形,始终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他看到昌流君的身影。
昌流君!段岭喊道。
怎么了?昌流君躺在榻上,拿着一把不求人,朝段岭挥了几下,蒙面巾缝隙里的双眼打量他。
段岭脸色发白,片刻后镇定下来,知道纯粹是自己吓自己,寻思片刻,而后答道:少爷呢?随相爷进宫去了。
昌流君坐起来,答道,怎么?有事?段岭摇摇头,昌流君便朝里头挪了点,让出个位置。
你在做什么?段岭问。
睡午觉。
昌流君答道,又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段岭心道这家伙实力不知道有多强,但既然身为四大刺客之一,应当不会怕郎俊侠。
段岭便坐在昌流君旁边发呆,昌流君又问:上哪儿玩去了?段岭在想,既然来翻自己的房间,那么想必是因为上次的试卷,知道这试卷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郎俊侠,另一个则是昌流君,如果是昌流君的话……也就意味着是牧旷达的意思。
你帮我收拾过家里吗?段岭问道。
没有啊。
昌流君答道。
哦,那好的。
段岭觉得牧旷达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毕竟相信了就是相信了,再弄小手段,反倒吃力不讨好,把先前建立的信任全给毁掉了。
真的没有。
昌流君又坐起来说。
睡吧睡吧。
段岭皱眉道,把昌流君按回去躺着,又象征性地在他的身上拍了拍,意思是哄他睡觉。
一定是郎俊侠,他来过了,而且还不死心,段岭望着外头下个不停的雨,沉默了。
武独在宫外翻身下马,解下蓑衣,放在奔霄背上,一路踩出水花,轻声跃上通往御书房的长廊。
解剑。
黑甲军再次拦住武独。
武独朝那两名士兵招手,充满诚意地说:你们过来,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黑甲军士兵不明所以,走上前来,武独手指一弹,两人登时大喊一声,武独看也不看,越过二人,飞身进了走廊,快步离开。
士兵在背后破口大骂,却毫无办法,歪倒在地,不住乱动,一人让另一人卸甲胄,两人手忙脚乱地除去铠甲。
武独到得御书房外,郑彦正在守门,示意稍等,两人便在御书房外站着,里头传出牧旷达的声音,显然赈灾之事早朝时还未解决,战场一路延续到了御书房中。
大家各自吃过午饭,又在李衍秋面前唇枪舌剑地开战。
郑彦不说话,武独也不说话,二人抬头,看着廊下的雨。
武独想到段岭来日兴许也会像李衍秋一般,当上皇帝,只不知他会不会挖苦苏阀这等人,又或者面子上客客气气,转身下来便将老头子骂一通,想得好笑,不禁嘴角微微牵起。
郑彦奇怪地打量武独,武独注意到郑彦的表情,打量他两眼。
去哪儿了?郑彦嘴唇微动,却不出声。
武独眉毛一扬,心不在焉地用左手比划了个小人,右手拇指指指自己,也比划了个小人,右手小人靠近左手小人,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郑彦:……郑彦哭笑不得,朝武独比了个中指。
武独指指郑彦,指指地下,意思是待会儿找你还有事,郑彦嘴角抽搐,想也知道是什么事。
外头铁甲声响,谢宥一身甲胄,披风飘扬走来,郑彦与武独同时伸手,将他拦在御书房外。
陛下在议事。
郑彦说,谢将军,请稍等。
谢宥冷哼一声,上下打量武独,沉声道:武少保好大的威风。
武独嘴角微微一牵,答道:不及谢将军威风,出宫入宫,这么一身黑甲,倒是擦得挺干净。
大陈向来是文官的瞧不起穷兵黩武的武将,武将则瞧不起祸国殃民的刺客,刺客没什么人可瞧不起了,只得互相瞧不起。
然而在面对外敌时,大伙儿又是一致的,常嘲笑谢宥无仗可打,还成日穿盔戴甲,走来走去地耍威风。
黑甲军有历任帝君的御旨。
谢宥冷冷道,任何人在宫中走动,除黑甲军统帅外,唯有位列正一品太子太保、从一品太子少保可佩武器,否则都得解剑,武独,你领了官职不曾?武独打量谢宥,谢宥探手到身后,取下背后玄铁磐龙棍,说:今日若放你这么着,我便无法朝列帝英灵交代,不如你与我先比划一场,若毒得死我,这天下再无人能解你佩剑。
武独笑了起来,说:有意思,谢将军,你知不知道,白虎堂向来有个规矩,在这规矩面前,能收缴我武器的,就只有一人。
当年即便是先帝,也只命我收剑,不敢除我手中‘烈光’。
如你江州军只认传国玉璜不认人,我白虎堂也只认兵器,不认人。
你拿得出镇山河来,我自然将烈光剑拱手奉上,否则就连大陈开国太祖,见着白虎堂传人,亦不会让他卸武。
……外头可是武独?李衍秋的声音传出。
谢宥便不再说话,御书房中一片安静。
朕人就坐在这里,虽并无镇山河,却是一国之君。
李衍秋说,郑彦,解下武独的烈光剑,送进御书房来。
此话无异于给了谢宥与武独各一个台阶下。
武独沉默片刻,只得解下烈光剑,交给郑彦,郑彦捧着进去。
谢宥在外拱手,躬身道:陛下,武独在我手下身上下了毒,黑甲军一片赤诚忠心,如今全身都是水泡,命在旦夕。
谢将军言过其实了。
武独安慰道,不过是一点痒粉,等上三年,自然就好了。
把解药给他。
李衍秋又在里头吩咐道:莫要杀来杀去的了,心烦。
武独便掏出解药,扔给谢宥,谢宥抬手接过,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
里头又开始交谈,武独脸色阴沉,片刻后,苏阀先是出来,一瞥武独,脸色更为难看,显然是被牧旷达揭了短,而先前收受元使贿赂一事,又是武独查出来的,当即记恨上了武独。
狡兔死,走狗烹。
苏阀恶毒地凑近武独,低声道,飞鸟尽,良弓藏。
武独朝苏阀招手道:苏大人请留步,给你看个东西。
年近知天命之年的苏阀老当益壮,瞬间疾走,消失在了走廊后。
进来。
李衍秋的声音又道。
武独这才推门进去,见牧旷达、蔡闫、郎俊侠、郑彦赫然在内。
烈光剑摆放在郎俊侠身后的兵器架上。
剑还你。
蔡闫认真地说,我不疑你忠心。
蔡闫示意郎俊侠,郎俊侠取过烈光剑,交给蔡闫,蔡闫再双手捧着,交给武独。
武独依旧接过,系在腰间,脸色不好看是自然的。
昌流君、郑彦、郎俊侠俱可佩剑入宫,郎俊侠有职位在身,乃是御前侍卫,郑彦也是御前侍卫。
二人有太子与皇帝的特别许可,也就罢了,连昌流君也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唯独武独例外,简直是耻辱。
给他赐座。
李衍秋又吩咐道。
郑彦搬了案几,让武独盘膝坐下,御书房内,李衍秋的案榻底座高出些许,便高了众人一截,他俯览武独片刻,叹了口气。
今日恰好牧相也在。
李衍秋随手翻了翻眼前的奏折,说,正有一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不过看你逍遥自在,闲云野鹤的,看来这答案,已有定论了。
牧旷达笑道:府上满打满算,也进过不少人,唯有武独,是向来不听我话的。
从来都是把事儿办完了就走,两袖清风,不贪财,也不好色。
听牧相说。
蔡闫倒是十分轻松随意,问,你不愿进宫,可是为了你的义儿?武独沉默以对,一片静谧中,最后开了口,只答了一个字。
是。
蔡闫又笑着说:是我三番五次地求陛下,召你来东宫,陛下又三番五次地来烦你。
今天恰好你来了,便讨你一句话,你若说不愿,自然不会勉强你。
武独还没说话,李衍秋却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你义儿叫什么名字?王山。
武独答道,非是义父子,乃是兄弟,他父亲长着我一辈,临死前托孤于我,教我好好待他,这一生一世,不可离开他身边半步。
蔡闫深吸一口气,看着武独,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武独却未看蔡闫,只是注视李衍秋。
李衍秋一直在思考事情,末了问道:那日我看他,也有个十五六岁了,今年会试应考了不曾?有。
武独答道。
传个人,将他的卷子取过来,朕看看。
李衍秋吩咐道。
蔡闫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低头看着案几,李衍秋挥手道:就这样吧,你们都回去,今日也是累了,武独,你留下来。
儿臣在这儿陪着叔父。
蔡闫答道。
蔡闫回宫后,常以儿臣自称,叔父叔父,叔如同父,便将李衍秋当作父亲对待。
李衍秋略现疲态,毕竟与大臣们车轮战了一整天,体力实在支撑不住,朝蔡闫道:你且回去歇着,晚上过来陪我。
叔父……蔡闫还想坚持,李衍秋却摆摆手,靠着案上的椅靠,闭上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