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马车停在宫门外,一名侍卫揭开车帘,让蔡闫下车。
殿下。
蔡闫边走边将玉璜系在腰畔,那侍卫低声说:乌洛侯穆驱车到江边,抛了一具尸体下江。
蔡闫问:中途停留过么?侍卫摇摇头,蔡闫便点点头,又有一名侍卫上前说:陛下醒了,正在找您。
乌洛侯穆回宫后,着他自己睡下,不必来见我。
蔡闫忙快步去见,没入了黑暗里。
岷江支流,乱石滩岸。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名身着男装的女孩骑着马,袍襟扬起,两只猎犬沿着江岸跑来,在乱石滩上嗅一具被江水卷上岸的死尸,少女一脸疑惑,望着草丛。
猎犬汪汪地叫,嗅上段岭的脸,又有一名男子策马追来,说:郡主!那少女正是端平公主与淮阴侯之女从平郡主,名唤姚筝,这日出得城来,一身男子装束,在岷江畔纵马,进了山路,豢养的两只爱犬沿着山坡一阵飞奔,跑得没了影儿,姚筝便远远地追过来,见乱石滩上一具少年身躯,莫名其妙。
男子一身黑袍,腰带飞扬,驾驭马匹追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也睁不开,正是武独。
郡主。
武独无可奈何,说,此处山路难走,春来蛇豸多,不安全,回去吧。
你是什么身份?轮到你来管我?姚筝道,不愿意陪着就自己回去!武独见石滩上无人,阳光灿烂,百花盛开,便只得翻身下马,四处察看,见并无蛇蝎等物,方点点头,没有说话,袖手站在江边。
姚筝嗤的一声,武独竭力平复心里的愤怒,眉头深锁,四处看了看,见草丛里两只狗在叫,便朝那处走去,姚筝翻身下马,站在江边,神情闪烁。
郡主。
武独又回身说,不可离江水太近,此处乱流甚多。
姚筝没理会武独,武独在草丛里发现了段岭伤痕累累的身躯。
姚筝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见到段岭时说:咦,这里怎么有个死人?武独单膝跪地,去试段岭鼻息,发现已没了呼吸。
武独说:身上没有致命伤,哪家的孩子?死了吧。
姚筝说。
武独又去按段岭脖侧,姚筝说:走吧。
等等。
武独说。
姚筝嘲笑道:再不回去,待会儿又害你挨主子骂了。
武独回头看了姚筝一眼,像是想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就在这时,段岭脖侧的经脉稍稍跳动了一下。
武独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被毒死的?姚筝突然说:喂,武独,听说你能将活人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你且试试看,若救活了一个死人呢,你想要的,我就帮你在我爹面前美言几句。
我行事堂堂正正。
武独说,并没有想要什么,淮阴侯面前的话,也只是事实。
武独单膝跪在段岭身边,表情带着不解,掏出药囊内的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还真能救活?姚筝觉得武独简直不可理喻。
武独没有回答,将药丸捏碎了,喂进段岭嘴里,按压他的喉咙,接着起身,朝姚筝说:不过若他真的活了,这个赌注还算不算数?姚筝眉毛一挑,看着武独,看了一会儿后,走过乱石滩,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眺望江水,不片刻又说:本郡主还是讲信用的,当然算数。
武独脸色又是一变,听出了姚筝话中的讥讽之意,片刻后,说:您看看,他已有呼吸了。
罢了。
姚筝只觉武独像个沙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沿途也不开口说话,只觉好生无趣,随口道,我找乌洛侯玩去,你不必再跟着我。
等等!武独要追上前去,姚筝却一阵风般地沿着山路策马走了,两只狗朝武独叫了几声,连那叫声中也满是幸灾乐祸的轻蔑之意,追着姚筝离开。
初春里,西川皇宫内漫城飞花,和风下,蔡闫坐在正殿外等着。
李衍秋正在洗漱,蔡闫便在外头等候。
太子来了?李衍秋问。
回陛下。
宫女答道,太子殿下在外头等了一宿。
李衍秋说:让他进来吧。
蔡闫方入内朝李衍秋问候,上前伺候。
昨夜我回来时,小叔又睡了。
蔡闫说,这些天里睡得不好?做了一个梦。
李衍秋说,是以想到你,坐立不安的,想问问你在做什么。
殿内四下忙碌,李衍秋把手搁在案上,宫女与太监为他戴上戒指,蔡闫从木盒里取出另外半块玉璜,单膝跪地,小心地系在李衍秋的腰带上。
梦见你回来的那天。
李衍秋温和地笑了笑,说,只有你一个人,朦朦胧胧的,看也看不到你的模样,我着急得不得了。
李衍秋带着忧伤的微笑,蔡闫却没有笑,眼里满是难过。
宫女端着药,举过头顶。
李衍秋看也不看,便接过来喝了,蔡闫说:昨夜也睡不好,梦见我爹了。
兴许是他在给你托梦。
李衍秋叹了一声,说,这些日子里,他却不曾进我梦里来,想必是还在怪我。
蔡闫说:必不会这么想的,小叔过虑了。
也罢。
李衍秋笑了笑,随口道,你堂姐找你了不曾?蔡闫摇摇头,李衍秋便吩咐侍卫,说:派个人召郡主过来,一同用午饭。
过午时姚筝仍是一身男装回宫里来,靴子上还带着泥,朝李衍秋与蔡闫问过好,蔡闫昨夜没睡好,昏昏沉沉的。
哎,荣。
姚筝说,乌洛侯穆呢?蔡闫答道:昨夜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要陪,我让他不必等着了,这便传他过来,下午陪你上哪儿玩去?姚筝答道:没想好,到时再说吧,想上闻钟山走走,你去不?我不去了。
蔡闫说,得批折子。
哎。
姚筝哭笑不得。
李衍秋又问姚筝:你爹何时派人来接你?姚筝说:我想要么住下就不走了。
李衍秋说:那么,正好给你说门亲事。
姚筝脸色一变,想了想,一脸尴尬笑容,说:嘿嘿,小叔,那个……李衍秋说:你在家里被逼着成亲,来小叔这儿,一样要盲婚哑嫁,自个看着办吧。
姚筝不敢说话了,只顾低着头,挑挑拣拣地吃,外头有人禀报,乌洛侯穆来了,蔡闫便让他在门外等着,李渐鸿赏了些菜,让他在偏殿里吃。
又有人道:武独求见郡主。
李衍秋随口道:让他回去吧,来得这么勤快做什么?那人便下去打发了武独。
其时武独并无入宫腰牌,在宫门外等着,牵一匹马,马背上载着东西,东西上盖着块布。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宫里侍卫传话,让他回去,郡主不见,武独便牵着马,绕过街道,回到自己住处——丞相府偏院。
相府四大进,四十八院,百余房,养了不少门客,于最边角处开了一偏院,三房一院一马厩一柴房。
李渐鸿牺牲后,西川人等重新站队,武独便被牧旷达招揽,得一落脚之处。
常有人戏谑他是三姓家奴,先是跟从赵奎,而后短暂地投靠李渐鸿麾下,最后又辗转到牧旷达府中,成了一名食客。
这么多年里,四大刺客扬名立万,乌洛侯穆保护太子归来,立下大功;郑彦则隐居淮阴,对外称不问世事,实际上则是淮阴侯姚复的心腹;昌流君始终得牧旷达重用;唯有武独时运不济,每次执行任务都以失败告终,两任主公还先后身死,如同丧家犬一般,只得投靠于牧家。
门客还提醒牧旷达,武独命中克主,这等奴性重的人,还是不要为妙。
更有人怀疑李渐鸿是被武独暗杀的,众说纷纭中,牧旷达笑笑,还是接纳了武独的效忠,在三千门客里,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毕竟武独知道太多赵奎的事,这等人要么杀,要么招揽,扔了也不妥。
再说了,虽然已近乎被除名,但四大刺客之一的称谓,多少还是顶一点用的。
牧旷达表面上以上士之礼待武独,实际上却不怎么传他,大多数时候如养一闲人,昌流君更是瞧不起他,于是武独便这样在相府里住了下来,也没什么人管他。
昌流君曾提醒过牧旷达,恐怕武独是潜伏进来的,有朝一日,会为赵奎报仇,牧旷达对此的回答则是:绝计不会,武独从始至终,就算不上你们的对手,只因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浑浑噩噩。
昌流君一想也是,武独这种人没有太多坚持,武功也不行,便不怎么在意他。
起初偏院内还有几个仆役在伺候,后来见牧家不器重武独,便天天偷懒,最后武独发了一通脾气,将仆役全部逐走了,剩他一个人住着。
武独回到家,揭开布,将段岭放了下来,放在院里,随手舀了碗烈酒,泼在段岭脸上,段岭剧烈地喘了起来,却没有醒,武独左看右看,外头又有人来传,丞相有请。
武独只得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