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一直防着我。
昌流君说,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长聘。
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段岭总觉得牧旷达一定还有后手,有这么大野心的人,定有相应的准备。
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就动手弑君。
我建议你们派昌流君回去。
费宏德说,一来可戴罪立功,二来可调查牧旷达。
不。
这一次,段岭摇摇头,朝费宏德说,这不是最稳妥的方法,牧旷达已经不相信他了。
费宏德说:他会信的,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不,不行。
段岭说,这件事不容有任何风险。
这不是段岭第一次驳回费宏德的提议。
我不让他回去。
也是因为另一个合适的理由。
段岭朝费宏德说,先生,请你相信我,这个时候让昌流君回到牧相身边,反而是个变数。
段岭知道昌流君与牧磬的关系,但他没有告诉费宏德。
他知道昌流君为了牧磬,什么都可以做,现在让昌流君回去,昌流君万一一时冲动,说不定就会带着牧磬,远走高飞。
他太明白昌流君的心情了,就像当年父亲的心情一样。
父亲有时突然会说,看到他的笑容,也许什么都可以放弃,想索性放弃南方的一切,与他离开喧嚣的中原,前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过安静的日子。
费宏德没有儿子,无法体会这种心情。
段岭相信昌流君绝对是抱着一试的念头,才过来找自己。
自从刺杀李衍秋失败后,南方便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昌流君回去,他无路可逃,才到邺城来和自己谈条件。
如果谈判失败,等待着他的下一个选择就是铤而走险,回到江州,不由分说,带走牧磬。
那么,你就只能自己回去了。
费宏德说。
武独神色一变,段岭寻思良久,不得不承认费宏德的话永远都是简简单单就能道出真相。
你说得对,费宏德先生。
段岭答道,我确实打算回去,但我需要查清楚一个方向。
段岭相信李衍秋,却不敢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李衍秋身上,他已经尝试过一次完全地信任了,但无论怎么样,总感觉人,是斗不过老天的。
置身于命运的漩涡之中,他必须有所为,否则事后想起,一切就只剩下遗憾了。
就这样吧。
段岭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吩咐昌流君先下去休息,说,这段日子里,我需要时间来调查,以防出现任何可能的变故。
段岭不再提接下来的计划,武独也没有多问。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整个漫长的一月里,冰雪都没有化,但年初三一过,段岭便吩咐下去,需要推行新政。
姚复派出的商队来了,与河北互通有无,带来了种子。
武独则带兵去,将附近的山寨扫荡了一番,曾经传说河北山匪肆虐,但现在看来也就那样。
山中的青壮年大多在河间城活动,上一次几乎全被秦泷带走,前去行刺李衍秋。
这次段岭并没有去特地追究什么,毕竟原本的山寨中只剩下不足两千的老弱妇孺,段岭便让武独带下来,安置在河间城。
愿许配的许配,不愿许配的便自己过日子去。
雪化春耕的那天,南方的信来了,是一名黑甲军士兵亲自送来的,里头是谢宥的亲笔信。
段岭并不清楚谢宥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只是李衍秋交代他前去调查,但可以肯定的是,谢宥已经知道李衍秋准备对付牧旷达了。
信里面是关于上一次段岭询问的昌流君的身世,谢宥以黑甲军的关系网调查,确有此事。
其中各个辈分的孙家族人,段岭特地召来昌流君,一一问过,昌流君都能答上来。
这不可能是事先调查了背好的,毕竟牧旷达派昌流君出来行刺,谁也不会想到昌流君会特地来投奔段岭。
谢宥的来信更告知,牧旷达与曾经的西川孙家毫无交集,也未曾派人去取阅过孙家的资料。
这样一来,段岭终于能放下心,把解药交给昌流君。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昌流君看着解药,问,要动身了?还没有。
段岭说,只是给你解去毒。
昌流君说:一朝没了武功,倒也少了烦心事。
说是这么说,段岭却知道昌流君更牵挂南方。
忍着吧。
段岭说,如果你敢私自动身走掉,就别怪我了。
昌流君忙道没有,既然效忠了,自然就不会再回头。
然而段岭也心知肚明,昌流君多多少少有点担心,担心真到了求情的时候,段岭能不能帮牧磬脱罪。
你就别唠叨了。
武独被昌流君念叨得耳朵起茧子,说,怎么这么啰嗦?、昌流君三番两次,找武独确认,王山一定能救牧磬,陛下十分器重王山,因为他有过救驾之功……武独已经对他十分不耐烦了。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正月十五到了,二月二也来了,及至上巳节那天,浔水畔一群邺城军单身汉在河边求偶,各个赤着上身,一时间河里尽是年轻的健硕男人的*,简直令段岭不忍卒睹。
有什么好看的!武独说,不要看了。
当兵的个个肌肉分明,段岭忍不住多瞥两眼,便被武独骑着马带走了。
已经三月了。
段岭泡在温泉里,说,江州还没有任何动静。
你急着回去?武独问。
昌流君急。
段岭说,我看他只是有点坐不住。
武独答道:你要相信你四叔。
段岭心里的不安全感越来越强烈,就像当年在上京等候一般,但按道理说有郑彦跟在李衍秋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
但那年,也有武独跟在李渐鸿的身边。
段岭收摄心神,知道无论怎么样,这都将是自己与武独在河北过的最后一年了。
四月里,南方传来不少消息,朝廷擢升起用一批年轻有为的官员,又是一年的用人之月,功曹考核,各地都在朝中央送信,由江州点选考校。
麦田一片绿油油的,夏风吹了起来。
林运齐找到在城外巡视的段岭,朝段岭说:太守大人,得述职了,今天|朝廷来了人。
还有一应考核之事,都得由您安排。
段岭擦了下手,问:来人是谁?三郡巡司使黄大人。
林运齐答道,河南、河北、山东三地俱是他负责。
是你同门。
段岭马上就朝城里跑,黄坚正在府中与施戚说话,询问邺城财政,段岭便欢呼一声冲进来,与黄坚扑在一起。
老师怎么样?段岭笑道。
已有快一月没去拜见他了。
黄坚先让段岭坐定,也不客气,自顾自笑着替他斟茶,显然没把自己当客人,又说:大伙儿都让我过来,好好看看你。
同一年举仕的,只有段岭未叙谊,点了探花就匆匆忙忙走马上任,如今想起,竟也只认得离开江州那天夜里吃的一碗面与几名进士,当即寒暄一番。
陛下提拔了不少新人。
黄坚说,我们都上书,想把你调回去,若说同年登科的各位大人,你自然是政绩斐然,谁也越不过你前头的。
昌流君走到门外,段岭听见响动,知道他来了,眉头微蹙,想了想,问:牧磬怎么样了?还是那样。
黄坚笑着说,在罚抄书。
段岭听了,便放心下来,问起朝中之事,知道户、礼、工三部上了不少新人,去年殿试迄今,不知不觉,也有一年了。
这一年将是新人熟悉政事的一年,但却仍未算真正的入朝为官,只因这三年过后,大家还需各自外放。
待得外放三年,再被朝廷召回,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仕途。
换句话说,段岭若是寻常进士,这已是平步青云了。
点了探花后先外放,别人都是放从六品的县令或留守推官,只有他段岭放了个太守,虽说受命于危难之间,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做了,但这么一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再调回朝,段岭的官位只升不降,大陈开国以来,能有这官运的,不过也就是寥寥几人而已。
而上一个升官升得这么快,三十八岁便升任宰辅的人,乃是牧旷达。
没想到这群师兄弟们,居然还想联名上书,推他一把,将他召回京去。
一回去就得升官,这么一来,段岭还不到十八岁,便要成为四品的大员了。
十七岁坐上这位置,御史定然大呼要亡国,但段岭偶尔想到,哪天要是黄坚发现这个师弟居然成了太子,才真要吓晕过去。
现在自然是不敢回去的。
段岭说,河北哪有什么政绩。
黄坚说:今春蒙陛下天恩,着实问到你几回,如今河北境内升平,内无山匪之忧,外无元人之扰,俱是你的功劳。
让你待在邺城,实在是大材小用……武校尉,幸会,幸会。
武独也进来了,只是朝黄坚点了点头。
黄坚与段岭乃是同门,说话彼此客客气气的,见了武独,却不那么客气了,想必是来时便听人说过这家伙难缠。
于是他换了语气,抱拳道:奉陛下之命,前来巡查河北,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