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朝宗真投去询问的一瞥,意思是怎么样了?宗真摇摇头,无可奈何,做了个口型,说了前半句,段岭便想起从前诵读过的后半句,一位辽国诗人的故作:你与我虽在咫尺,两心却如分处天涯。
隆冬的雪,夜夜光华,你与我虽在一室,心中却互不相见。
那是叙述一个女子的丈夫变心的诗,段岭忽而心中生出感慨,千般愤怒,万般争执,从小到大,那些说不清楚的话、理不清的赌气,俱化作两个字——不懂。
我不懂他。
段岭说。
你也不想去懂他。
耶律宗真善意地提醒道。
段岭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他解下外袍,将它披在拔都的肩上,与耶律宗真一同离开。
他说起我了吗?段岭走在月下,朝宗真问道。
没有。
耶律宗真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却知道,拔都一定说到了自己,还说了许多。
但耶律宗真既然选择不告诉他,段岭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那么我们也许要走第二条路了。
段岭停下脚步,朝宗真说。
第二条路是什么?耶律宗真问道。
接受即将到来的这一切。
段岭说,将所有军力集中于邺城,朝南方请求援助,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回辽,等你派兵。
如果我们能守住邺城,外加你们来得及时,说不定于腊月前,能在河北郡与元军一战。
凶险至极。
耶律宗真答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没有了。
段岭答道。
譬如拿他作为人质。
耶律宗真说,逼查罕退兵。
这样只会害死他。
段岭说,同样也得不到咱们想要的,查罕正好派兵杀过来,谈判只会徒费工夫。
不是徒费工夫,只是你做不到。
耶律宗真笑着说,谈判,是有交换条件的,谈不成,撕票。
你舍得下手?舍不得。
段岭无奈道,所以拿他当人质,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就算查罕不答应条件,咱们也没法杀他。
不是咱们。
耶律宗真说,是你。
是我。
段岭注视耶律宗真的双眼。
再等几天吧。
耶律宗真说,查罕按兵不动,一定有他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大可能是在布儿赤金身上。
时间紧迫。
段岭说,不能再等了。
再等等。
耶律宗真又说,你还没与拔都好好地谈过呢。
还能怎么谈?段岭叹了口气,但宗真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决定再等一日。
天已蒙蒙亮,冬天来了,寒风呼啸,卷进院内,两人便在院中道别,各自回房。
再回到房中时,郑彦已经喝过酒走了,剩下武独坐在床上,烈光剑横搁膝前,他正擦拭着这把宝剑。
段岭打了个呵欠,萎顿地坐在武独身边,倚在他的肩上。
想通了?武独侧头问段岭,顺手将烈光剑归鞘,放到一旁,搂住段岭的腰,将他按在床上。
没有。
段岭正烦着,但与武独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让他莫名地轻松起来。
让他们来。
武独低声说,不怕元人,你不必再朝那蛮子低声下气了。
段岭嗯了声,端详武独的面容。
武独说:睡吧,不折腾你了,内政外交归你,行军打仗归我,既谈不拢,便准备开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段岭问:你真的有把握吗?姚复会派兵帮助咱们。
武独答道,我已经与郑彦谈妥了。
真的吗?他会来?段岭又问。
武独点点头,让段岭枕在自己胸膛上。
什么条件?段岭知道武独虽与郑彦交好,郑彦却未必会答应这么大的事,纵然郑彦全力协助转圜,姚复也不会完全听他的。
一定有条件。
你不必管了。
武独说。
你告诉他我的身份了?段岭问。
当然没有。
武独答道。
段岭实在想不出武独是怎么说服郑彦,更相信姚复会率军来援的缘由。
而且即使淮阴给他兵,冬天一来,天寒地冻也未必能打得过元军,当真是烦死人。
睡吧。
武独说,明天你若找他,他兴许会与你谈谈。
天已经亮了,段岭决定暂时忘记这些,蜷在武独的怀中睡去。
翌日,段岭经过厅堂,刚想再去看看宿醉的拔都,却见一名信使单膝跪地,在朝耶律宗真、武独与郑彦、费宏德禀告北方的军情。
段岭朝郑彦点点头,一连数日,都未曾与他好好说过几句话,实在是忙得无暇顾及。
武独将军说你睡得晚。
费宏德说,想让你多睡会儿,未等你来,便召人商议了。
不碍事。
段岭到案后于武独身旁坐下,问:情况如何?那信使乃是耶律宗真派出的辽国探报,负责在两岸往来侦查,他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拔都被掳,窝阔台的军令先至,让他统军。
察合台的军令再至,让查罕不要把军队交给拔都,一鼓作气,攻陷落雁城,转而朝中京方向行军,等候下一步命令。
段岭一边听,一边为郑彦与武独翻译,信使是从元兵的对话中探听,并猜测出内情的,其中既夹杂着元语,又结合了耶律宗真与段岭的猜测,非常复杂。
大家讨论完后,脸上俱露出了有机可趁的表情。
只能靠你了。
耶律宗真说,昨夜我仔细想过,你说得对,时间不等人,今天我就会离开邺城,回中京去。
段岭知道耶律宗真既是担心陈国战事,亦是担心他的安危,才在此处盘桓日久,希望为他出力。
陛下拖延一段时日,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费宏德说,毕竟韩唯庸的目标是您,只要一天没有把您抓到手的消息,韩相便不敢贸然做出太多的举动。
可如果不回去。
耶律宗真说,我也无法调动军队,来解除河北面临的困境,利弊参半。
我再去试最后一次。
段岭最后下定决心说。
我陪你去?武独问。
不必。
段岭答道,今天我们一定要给出一个应对的办法,不能再拖下去了。
段岭刚起身,郑彦也跟着起身,段岭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与他来到院中,彼此注视。
姚侯的军队马上就要来了。
郑彦难得地认真了一次,朝段岭说,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段岭松了口气,上前抱了下郑彦以示感激。
他要什么条件?段岭问。
他要的条件和你没有太大关系。
郑彦说,我已修书一封,着人送往淮阴,届时他有什么话说,我去应对就是。
你为什么……段岭忽然觉得问这话也太蠢,本想问郑彦为何帮自己出这么多力,不过一旦河北沦陷,淮阴就将成为陈国的北方大门,到了那个时候是否出兵,已经不是姚复能说了算的了。
谢谢你,郑彦。
段岭说,我再试试,说不定还不必走到那一步。
事情完了。
郑彦又恢复了一贯的嘴脸,答道,你须得给我点好处。
段岭听到这话就头痛,说:你要什么好处?郑彦说:现在还没想好,你先许了我再说。
段岭:……段岭知道郑彦虽然平时没规没矩,但终究还是识大体的,嘴上占占便宜也就算了,不敢真的去招惹武独。
你想要镇山河,对吗?段岭突然问。
郑彦蓦然一震,惊讶于段岭居然单刀直入地猜到了真相。
事实上从早上起来,段岭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昨夜武独与郑彦喝了一夜酒后,郑彦就答应帮助武独求援的事了。
如果不曾透露身份,武独有什么能与郑彦,或是能与姚复交换的?唯一能换的,就只有镇山河。
郑彦的使命也是找这把传国之剑,谁得到了它,就相当于是白虎门的实际掌权者,把它交给郑彦,对武独有影响,对段岭自己却没有影响。
因为不管谁拿到它,都需要忠诚于南陈帝君与太子。
也许是李衍秋的吩咐,也许是姚复的关系,这么说来,很可能郑彦是在替姚复找它。
段岭不禁警觉起来,但武独既然承诺,便应当有他自己的考量。
武独决定的事。
段岭答道,便权当说定了。
郑彦又说:军队还没来,也没开战,你们还有大把时间来反悔。
段岭微微一笑,郑彦却说:找镇山河是为了陛下的吩咐,不是给姚侯的,至于为何姚侯会答应我的请求,这个以后再告诉你。
段岭走出厅堂,忍不住回身观察郑彦,郑彦在廊下长身而立,若有所思,仿佛在想着什么。
一夜过去,邺城冷了许多。
段岭推开拔都的房门,见榻上已空空荡荡,拔都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