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事情。
段岭说,不比在座各位知道的多多少,难不成乌洛侯大人是来杀阿木古的?段岭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又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了回去,郑彦笑了起来。
有意思。
武独冷冷道。
阿木古离开的那天夜里,昌流君全程听了经过,而段岭不知道郑彦是否听见了,猜测他应该也能感觉到些许内情。
郎俊侠淡淡答道:这玩笑可不能乱开,王大人。
武独道:就怕有些事,说起来像个玩笑,实际上却不是玩笑,乌洛侯大人……武独说到这里,朝段岭摊开手,段岭一脸茫然。
武独指指段岭怀中,段岭这才会意,掏出金丸,放在武独的手掌心里。
武独拈着金丸,走上前去,客客气气地朝郎俊侠说:得罪了,乌洛侯大人。
段岭心中一凛,正要阻止武独,却见那金乌一触到郎俊侠的身体,便从他的领子里钻了进去。
昌流君不禁一阵恶寒,郑彦却没有半点反应,显然是习惯了武独的做派。
段岭这才意识到,许多时候与自己相处的武独,并不是大家眼里的那个武独。
只是他习惯了武独忠诚无害的那一面。
你最好不要乱动。
武独说,也别想着挟持个人质什么的,稍微一发力,金乌之毒,就会麻痹你的全身,比你动手的速度更快。
说毕,武独起身,走出了房间。
昌流君与郑彦互相看看,也起身出去,知道武独有话想与他们商量,且不愿让郎俊侠知道。
段岭忐忑,要起身时,武独却回过身,隔着敞开的门一瞥段岭,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段岭知道这些话武独过后也会对他说,现在不让他出去,只是想让他暂时撇开关系。
郑彦回手关上了门,三名刺客走到院子偏僻处。
武独沉吟良久,并不开口,三人心思各异,昌流君则眼神飘忽,似乎完全不在状态。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格照进来,横在段岭与郎俊侠身前。
那光线里带着飘飞的淡淡光芒,如同一个千变万化的万花筒,折射着被房外晶莹雪花挡住的光线。
光影错落,令段岭想起了那天夜里,郎俊侠抱着自己从柴房走出来时飞扬的芦花与朦胧的灯光。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段岭总算可以问出口了。
怎么做?郎俊侠答道,他没有再看段岭的眼睛,只是注视着段岭的袍襟,上面绣着党项人的图腾——雁,大雁秋来南下,春到北飞,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在上京时,为什么出手袭击寻春?段岭说,为什么回到西川时下手杀我?段岭知道再怎么问,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但他始终要说出这些话,哪怕得不到回答。
为什么投毒?段岭说,为什么把我扔进江里……因为你信错了人,我是乌洛侯穆,不是郎俊侠。
郎俊侠突然抬眼看着段岭双眼,答道,并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
那句话一出,段岭突然感觉到,这仿佛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郎俊侠了。
抑或他一直都是这样,唯独当初在上京陪伴自己时,才变成了另一个人。
乌洛侯穆与郎俊侠,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我是来杀你们的。
郎俊侠淡淡道,你们既然相信了我,就要做好被我背叛的准备。
段岭蓦然一震,怔怔看着郎俊侠。
因为仇恨吗?段岭低声说。
四十年前,乌洛侯国破。
郎俊侠低声答道,皇室中人带我逃进了鲜卑山,在那儿苟延残喘。
汉人与元人又来了,血洗我的村庄,屠杀我的族人。
相见欢,原本是我们的曲子。
段岭:……它讲述的是在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待,等你的情人归来。
郎俊侠稍稍抬起头,与段岭对视,眼中带着莫名的滋味,又说:段岭,你长大了,以前我常常对你说,有些事,以后你会知道,但后来我仍觉得,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段岭问。
因为小时候的你还有用。
郎俊侠说,你爹孑然一人,能做什么?只有你父子二人回到南陈,掌权之后,我才能借此复国。
所以你以为我死了。
段岭颤声道,才扶持蔡闫当了太子,你们有什么交换条件?郎俊侠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视线又低下去,注视着段岭的袍襟。
院内漫天飞雪,沙沙作响。
三人头上、肩上都沾了不少雪花。
你不能朝他下手。
昌流君说,他是太子太保,正二品,擅杀朝廷命官,这儿的全部人都会受牵连。
容我问一句。
郑彦说,阿木古所言是真的?武独看了眼郑彦,与昌流君都不说话了,郑彦说:事到如今,你们若还想瞒着我,我便假装不知道就是了,可是你要对乌洛侯穆动手,便须得说清楚,否则这事儿我没法给你们兜着。
你来这儿做什么?昌流君问。
郑彦满不在乎地答道:先前不是说了么?我说你来邺城。
昌流君又道。
陛下密旨。
郑彦答道,不能告诉你。
昌流君嗤之以鼻,武独考虑再三,说:太子是假的,长聘查出了证据,证据就在落雁城里。
这话一出,昌流君剧震,似乎没想到武独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这话是你说的。
昌流君冷冷道,武独,我可什么也没说。
没关系。
武独答道,自然是我说的,丞相有什么话,让他来找我。
郑彦似乎毫不意外,问:真的在哪儿?我不知道。
武独答道。
证据呢?郑彦又问。
证据是个人。
武独答道,你最好不要管太多,郑彦,当作不知道就行了。
郑彦的身份比其余几人都更敏感,毕竟他除了忠诚于李衍秋外,背后还有另一个势力:淮阴侯姚复。
这件事若是被姚复知道了,更不得了,是以昌流君才觉得武独所言不妥。
昌流君会设法将人证带回去。
武独说,至于这事儿接下来怎么解决,全看牧相了。
乌洛侯穆千里迢迢过来,想必也是查到了消息,要杀人灭口,只是我们先一步找到了人证,又把他抓了起来,如今怎么处置,须得咱们三个给一个说法,此事与王山无关,不必牵扯上他。
事情经过,他知道多少?郑彦问。
那天夜里,他也在江边。
武独说,对真相的了解仅止于此。
王山没有来过落雁城,他始终在邺城,眼下只有咱们三人站在这个院子里头。
郑彦与昌流君都知道,武独这是铁了心要保住王山,毕竟这件事捅穿了不得了,李衍秋盛怒之下,许多人也许都会担上连带责任。
当年乌洛侯穆将太子带回来时,我就觉得不妥。
昌流君说,按理说一个历尽辛苦,回到朝廷的人,该当时不时提起往事才是,太子却极少谈及过往,像是生怕多说多错,被人抓住了漏洞。
陛下知道这件事么?武独问道。
郑彦迟疑良久,而后缓缓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若是这般。
郑彦开口道,乌洛侯穆不能杀,他是最重要的人证,若你在此处杀了他,回去便再无对证。
武独与昌流君又沉默了,确实如郑彦所言,不能简简单单就把房里那家伙给干掉了,一旦这伪造太子身份的主谋死去,回去后便再无对证,若被李衍秋查出,乌洛侯穆死于他们三人之手,反而像是牧旷达主使并推动了这一切。
你不能做证么?昌流君问。
郑彦答道:当然不能,你在想什么呢。
我又不是当事人。
房中,外面的雪渐渐地停了。
段岭沉默许久,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复,却无情地撕开了那几年里,上京城中温暖的假象,呈予他一个真实的、血淋淋的理由。
所以那些都是假的。
段岭说,你待我的好,都是假的。
是假的。
郎俊侠复又抬眼与段岭对视,答道,你爹说得不错,不能相信我,所以你信错了人。
我也让你不要报答我,只因在上京时,我并非真心诚意地待你,不过是想借你父子二人,行我的复国大计,至不济,也借你的手来报复汉人,让你们与元人打个两败俱伤。
蔡家人是被你们用反间计杀掉的。
郎俊侠又说,他恨你们南陈,也恨元人,你既然死了,我便无处容身,不如让他替代你,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认真地端详段岭,许久后说:没想到你回来了,长大了,可这错已经铸成,没有别的选择。
天地间一片雪白,他的思绪回到了千里冰封的黄河,与雕栏玉砌的旷野,他曾经蜷缩在郎俊侠的身前,感觉着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心跳,从黑暗无望的梦中离开,进入敞亮的大千世界。
我不相信。
段岭说。
郎俊侠低下眉眼,淡淡答道:随你吧,该说的都说了。
这是我要的回答。
段岭认真看着郎俊侠,沉声说,却不是你的真心话。
段岭坐在郎俊侠的面前,说出这一句时,隐约散发出一种久违的威严与气势。
你说谎的时候与别的人不同。
段岭说,你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谎,但当你说真心话时,眼睛反而会避开对方的视线。
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掩藏自己……就在此刻,武独推门进来,房中登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