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4-03 14:36:13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文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诸君,七夕快乐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搜索关键字:主角:段岭 ┃ 配角: ┃ 其它:☆、序·雪满弓刀风雪怒号,千里雪原之中,军队犹如蜿蜒长蛇,数千名骑兵排山倒海,追在一名武将身后。

那武将身穿黑铠,胯|下骏马已跑得口鼻溢出血沫,箭矢黑压压地射来,密布雪地。

简直不自量力,愚蠢至极!敌方首领遥遥喝道,今日若是识相,便束手就擒,随我回东都受审!武将怒吼道:连你也背叛了我!渐鸿。

另一队千人军从侧旁杀到,双方呈合围之势,一时间漫山遍野,尽是敌军。

吾王,你已众叛亲离,独力难支,为何仍放不下?再顽抗下去,无非连累将士们丢了性命。

敌军增援阵中,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昔日袍泽之谊,在你心中可还有半点分量?袍泽之谊?武将一剑归鞘,冷笑道,往昔的宣誓已成谎言,谁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哪怕是牺牲今日在场的将士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扳倒我么?生死终无别!天地虽大,却再容不下你了——!雪粉飞卷,战鼓声擂响。

咚!咚!咚!那鼓声犹如一名神祇般的巨人,它从浩瀚的天际尽头走来,它的步伐踏向世间,每一步下去,便卷起遮天蔽日的狂风与暴雪。

放下罢,吾王,你已无路可逃。

第三队追兵在大雪之中现出身形,一名英俊的年轻武将摘下头盔,抛在雪地中。

雪粉激昂,传来那男子的声音。

交出你手中镇山河,喝一杯水酒,便让小弟送你上路如何?世间无人不死。

浑厚的男子声音说:何必如此看不开?说的是。

李渐鸿武铠下袍襟飘扬,策马伫立于风雪之中,朗声道:世间无人不死,孤王却自知未到大限,今日死的,必不是我!!玉璧关下天高地远,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笛,孤音飘扬,合着细细密密的雪粉,洒向大地。

战鼓声中,骑兵齐齐竖起枪,只等鼓声一停,三队追兵便将并拢,将数千把□□投向北良王李渐鸿所在之处。

废话少说。

李渐鸿冷冷道,是谁甘愿先来领死?若你想在此地刀兵相见,拼死一战,生前威名尽弃,也并无不可。

那年轻男子声音陡然怒喝:今日谁摘得李渐鸿项上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鼓声停,骑兵齐声大喝,然而李渐鸿一声怒吼,在天地间回荡,紧接着纵马催到最快,转身冲向山坡,驻守高地的追兵发得一声喊,发动了冲锋。

上万人围捕一人,战阵已成,兵马朝着中心处聚拢,李渐鸿双脚控马,左手拖□□,右手抽剑,迎着冲锋而下的千军万马,逆流而上!雪坡高地轰然崩塌,穷追不舍的兵马淹没在疯狂卷下的白雾与雪粉之中。

鲜血飞溅,李渐鸿一剑斩断迎面冲来的骑兵长刀,以铁枪挑起敌军奔马,摔向敌阵,手中之剑所到之处,登时断肢飞裂,那削铁如泥的利刃竟是劈开了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万人对一人,然而李渐鸿竟如虎入羊群,在混乱中直杀出了战阵!骏马面前是万丈悬崖,紧接着,悬崖延展之处轰然崩塌,无数躲闪不及的马匹、骑兵随着崩毁的雪崖翻滚下去,深渊之上,李渐鸿驾驭战马,凌空一跃。

雪坡之上登时只听得战马长嘶之声、止步声、雪崩之声,天空中的黑暗犹如乌云密布卷来,覆盖了北方大地,叛军首领驻马崖前,小雪细细密密,洒在他的赤铜铠甲上。

将军,未见那反贼下落。

罢了,暂且收兵。

☆、访客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自打辽帝南下,一路攻破陈国上梓,汉人便撤进了玉璧关,玉璧关以南三百里,连着河北府尽归于辽。

河北府有个汝南城,自古是中原与塞北的货物集散地,如今落到辽国版图中,汉人西逃的西逃,南撤的南撤。

昔年河北第一大城,现今一片断瓦残垣,只剩不到三万户。

汝南城中,有个段家。

段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点过往客商的倒卖生意,有一家当铺、一家油坊,当家的不到三十五便得了痨病,一命归西。

全家上下尽靠夫人打点着。

腊月初八,一抹夕阳残照,汝南城内,青石镂着金辉,犹若滚金的石浪铺满小巷。

段家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

让你再偷夫人的东西!说话啊!逃生子!小畜生!棍棒犹如雨点般落在一小孩的头上、身上,发出闷响。

小孩衣衫褴褛,满面污泥,头脸上满是瘀青,一眼肿着,手臂被抓出紫黑色的血痕,朝屋后躲,却不留神撞翻了丫鬟手中的木盘,又惹得那管家婆一声尖叫。

紧接着,小孩一个箭步,不要命般地将悍妇掀翻在地上,照着她脸就是一拳下去。

小孩张嘴就咬,管家婆凄厉叫道:杀人啦——这声尖叫引来了马夫,那壮汉气势汹汹,手里提着草料叉冲过来。

那小孩后脑勺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登时双眼发黑,昏死过去,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顿痛打,将他打得痛醒过来,直打得他肩上鲜血淋漓,方提着他后领,扔进柴房里,将门一关,锁上。

卖馄饨喽——巷内老人声音传来,每到迟暮之时,老王便挑着担,穿行于大街小巷。

段岭!院外小孩的声音喊道。

段岭!这叫声唤醒了那孩子,段岭肩上被草料叉挂了道伤口,手掌上又被铆钉打了个血窟窿,一瘸一拐地爬起来。

你没事罢?外头小孩喊道。

段岭喘着气,五官扭曲成一团,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嗳了一声,就重重坐下去,小孩得到回应,匆匆走了。

他慢慢滑落,躺下,蜷缩在湿冷阴暗的柴房里,透过天窗望向灰蒙蒙的苍穹,雪粉细细碎碎,飘散下来,在那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天顶中央仿佛有星光一闪。

天光渐暗,冷寂无声,汝南城中,千家万户点起温暖的黄灯,房顶覆盖着一层柔和的雪被。

唯独段岭仍在柴房中哆嗦,他饿得神志不清,眼前都是混乱纷杂的画面。

时而是故去母亲的双手,时而是段家夫人的锦绣袍子,时而是管事狰狞的脸。

卖——馄饨喽——我没有偷东西,段岭心想,他把手里的两个铜钱又捏紧了一点,眼前一片昏黑。

我会死吗?段岭的意识趋于模糊,死亡对他来说,总是那么遥远。

三天前,他在青桥下见到一个冻死的乞丐,四周围了一圈人,最后用板车将尸体拉到城外,在乱葬岗上埋了。

那天他还凑着热闹,与几个小孩儿跟到了城外,看见他们用草席裹着,把乞丐的尸体埋在一个坑里,坑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点的坑,现在想起来,说不定在自己死后,会被埋在素不相识的乞丐身旁……夜渐深,段岭的全身几乎要冻僵了,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成为白雾,氤氲而升,雪花在这气息里穿梭飘移。

他幻想着什么时候雪能停,眼前出现一轮太阳,就像无数个夏日清晨时,日光初现。

那太阳幻化成一盏灯,随着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出来!马夫粗声粗气地说。

他就是段岭?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说。

段岭侧躺在地上,微微抽搐,面朝门外,全身冻得僵了,他艰难地坐起,男人走进来,跪在他的身前,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生病了?那男人说。

段岭意识一片模糊,眼前尽是虚影与幻觉。

男人一手捏着药丸,喂进段岭的嘴里,继而将他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在模糊的意识之中,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随着他的脚步轻微颠簸,那条道路渐渐地暖和起来。

段岭的旧袄破了个洞,袄里缝着的芦花沾了那男人满身。

孤寂暗夜,灯火明灭。

他抱着段岭,穿过半是阴影、半是灯光的长廊,背后一路扬起飘飞的芦花。

走廊两侧,温暖的房中传来女孩放肆的笑声,和大雪的沙沙声,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混在一起,而天地,渐渐地暖了起来,也有了光。

从寒冬走到暖春,从黑夜到白昼。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段岭逐渐恢复了神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厅内灯火辉煌,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

夫人。

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说:你认得这小子?不认得。

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他靠在男人胸前,面朝段夫人,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

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纸,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武靴湿了一块,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罢。

本来呢,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

段夫人笑吟吟道,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冰天雪地的,也找不到个去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住下来,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注视段夫人的双眼,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

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道,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还在,喏,大人,您瞅瞅?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那男人看也不看,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

段夫人又说,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来日九泉之下,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罢?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想着人既然没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说是他爹派来的,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朝他招手,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躲到那男人身后去,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

段夫人说,大人,您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没有说法。

男人终于开口道,只有钱,开个价。

段夫人:……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段夫人看这光景,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两,结清这笔养育债,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管后续如何,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见他已伸手入怀,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

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他听丫鬟们说过,冬天夜里,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再送到山上去,供奉给妖怪吃掉,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别!别!段岭转身就跑,刚跑出一步,就被丫鬟揪着耳朵,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

那男人沉声道,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段岭登时就无法动弹。

管家接过银票,递给段夫人,段夫人眉头微蹙,男人说:不必找了,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男人手却更快,一把揪住了他,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在段岭腰间一弹,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

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冷风如刀,卷着小雪扑面而来,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

男人的声音道,记住了,郎俊侠。

卖馄饨——喽。

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朝馄饨摊上望去,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而后把他放下,摸出几个铜钱,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馄饨摊前一盏黄灯,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解了封穴,段岭又要叫,郎俊侠却嘘了一声,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

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

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

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春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这人好看在哪儿,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还想吃什么?段岭不敢答话,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罢。

郎俊侠又说,伸出手要牵段岭,段岭只朝后缩,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侠却一翻手,将段岭的手握住,段岭不敢挣,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

一名家丁前来回报,说,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着袄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唤来管家,说:你叫个人,跟着他,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被郎俊侠带着,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到得城中点翠楼后,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只得将他抱起来,朝内里打了个唿哨,紧接着,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我去办点事。

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郎俊侠五官英俊,眉眼间锋芒毕露,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

郎俊侠示意他稍安,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断腿,更怕被马踢上一脚。

他反复盘算,不知该将命运交给这个陌生人,还是交给自己。

关键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横竖是死是活,交由天定之时,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

接着,郎俊侠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驾!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驰出小巷,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抽了抽鼻子,闻到自己衣服潮湿的气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干燥,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

他们先变成人,个个俊美无双,武功高强,找到小孩儿后,便带到坟里去,露出烂脸,吸小孩儿的精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从此就躺在坟里,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几次想下马逃跑,马却太高,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万一尸妖要吸他精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给郎俊侠开了城门,骏马一路向南,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不是去乱葬岗,也不是进黑山谷,段岭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侠身上干爽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入京来两碗腊八粥。

郎俊侠话声落,周遭温暖灯光亮起,段岭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被郎俊侠拍醒。

驿站客房内,小二端来两碗腊八粥,郎俊侠递给段岭,段岭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偷看郎俊侠。

还饿吗?郎俊侠问。

段岭不信任地看着他,郎俊侠朝床上坐,段岭却缩到床里去,一脸紧张。

郎俊侠从未照顾过小孩,表情略带不解,身上又未带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说:这个给你。

玉璜晶莹剔透,犹如切下的板糖,段岭却不敢接,目光又从玉璜上移到郎俊侠的脸上。

想要你就拿着。

郎俊答道。

他的话是温暖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手指拈着玉,朝段岭一递。

段岭惴惴不安地接了,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侠脸上。

你是谁?段岭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你是我爹吗?郎俊侠没有答话,段岭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爹的传言,有人说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说他爹是个乞丐,有人说他爹总有一天回来接他,他是大富大贵的命。

然而郎俊侠答道:不,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岭也觉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侠似乎在思考,回过神时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说:睡罢。

风雪在段岭的耳畔形成呜呜的回声,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岭全身是伤,刚一入睡,梦里便突如其来地挨了一顿打,紧接着他开始做噩梦了。

他时而全身抽搐,时而出声惊叫,颤抖不休。

郎俊侠起初打了个地铺,后半夜见段岭噩梦不止,便睡到他身边,每当他伸出手时,便以温暖大手让他紧紧握着,如是反复几次,段岭方平静下来。

翌日,郎俊侠叫来热水,给段岭洗澡,擦拭全身。

段岭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旧伤未愈,伤口上又有新伤,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

然而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岭只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玉璜。

段岭:你是我爹派来的吗?嘘。

郎俊侠将食指竖在唇前,说,不要问,什么也不要问,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有人问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

郎俊侠说,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两地行商,将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岁数见长,你爹派我来接你,带你到上京求学,懂么?郎俊侠给段岭上了伤药,穿上单衣,再裹上一袭稍大的貂裘,让他坐好,注视他的双眼。

段岭半信半疑,与郎俊侠对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自己说一次。

我爹叫段晟。

骏马驰向河岸畔,郎俊侠翻身下马,于封冻的渡口牵着马,载着段岭渡过了河。

我是上梓段家人……段岭重复道。

到上京来求学……段岭昏昏欲睡,在马上摇摇晃晃。

千里之外,玉璧关下,李渐鸿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

他遍体鳞伤,踉踉跄跄,浑身多处骨折,唯一陪伴着他的,便唯有背负之剑,以及脖上系着的红绳。

红绳穿着一个吊坠,那吊坠晶莹剔透,乃是一枚洁白无暇的玉璜。

一阵风卷来,将玉璜上的积雪卷去,现出黑暗里温润的荧光。

遥远的天地尽头,另一枚玉璜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召唤,那是苍鹰越不过的鲜卑山,鱼儿游不到的冬泉河,那股力量,就在河流的彼岸。

是牵绊,亦是宿命。

那力量仿佛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支撑着他艰难前行。

风雪之中,仿佛有什么声音,正在逐渐接近,是荒原上群奔的狼,还是一阵摧毁世界的旋风?奔霄!李渐鸿吼道。

一匹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的骏马扬起雪粉,朝着他驰来。

奔霄——!战马嘶鸣声划破长空,冲向李渐鸿,李渐鸿拖着马缰,用尽全身气力,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

走!李渐鸿喝道,与奔霄一同消失在风雪之中。

渡河过江,再一路北上,沿途渐有人烟,天气却越来越冷,郎俊侠反复教段岭,不可对外说自己的遭遇,及至段岭背熟,郎俊侠又与他说些上梓的趣事,逗得段岭渐渐忘了担忧,亦渐渐忘了伤痛。

段岭的噩梦犹如他的一身伤,都在逐渐痊愈,及至背上伤口结痂,外痂也已脱落,留下淡淡的几道痕时,郎俊侠终于结束了这段漫长的旅途,段岭也看到了平生所见最繁华的一座城市。

楼台照海色,衣马摇川光,越过鲜卑山西段,夕阳西下,一抹红光从无尽的旷野中透出,锦河如带,环城而过,闪烁着冰河的光泽。

上京城于薄暮之中,巍然而立。

到了。

郎俊侠朝段岭说。

段岭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一路上实在是太冷了,他被郎俊侠抱在怀中,二人于马上眺望着远方的上京城,段岭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觉得很暖和。

抵达上京时恰好入夜,城门处把守森严,郎俊侠递出文书,守卫注意到了段岭。

哪儿来的?守卫问。

段岭盯着守卫看,守卫也盯着段岭看。

我爹叫段晟。

段岭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答道,我是上梓段家人……守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自述,问:你俩什么关系?段岭望向郎俊侠。

我与他爹是朋友。

郎俊侠答道。

守卫将文书看了又看,最后不情愿地放二人入内。

城中灯火通明,街道两侧堆满了雪,正是一年将尽之时,路旁醉汉秉灯持酒,栏前歌女抚琴细歌,更有甚者或坐或卧,等在灯红酒绿的酒肆之外。

艺妓放肆的招呼声从夜阑中漏出一二分,佩剑的武人驻足抬头观看,揽红抱翠的富商喝得烂醉,摇摇晃晃,险些撞翻了面食摊。

马车叮当作响,从结冰的路面过去,轿夫一声喝,华丽的高抬大轿稳稳离地,如一座座房子般朝着上京的四面八方移动。

主道上不许纵马,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马上,自己牵着马缰往前走,段岭的脸被捂得剩一条缝,眼睛从裘帽的缝中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

转进侧巷后,郎俊侠复又翻身上马,卷起飞扬雪花,驰进深宅暗巷。

乐声被抛在了背后,灯火却依旧通明,安静小巷中两侧大红灯笼高挂,唯有马蹄在冰面上叩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响。

小巷深处,拥着无数两层高的僻静宅院,灯笼一层层叠满了头顶,就连纷扬的小雪也被这温暖的光亮所阻挡。

那是一条暗巷的后门,郎俊侠朝段岭说:下来。

后门外坐着个乞丐,郎俊侠看也不看,随手一弹,碎银落在乞丐的碗里,当啷当啷地转,段岭好奇地侧头看那乞丐,被郎俊侠随手扶正,拍去身上的雪,牵着进去。

郎俊侠轻车熟路,转过花廊与中院,到得侧厢内,沿途听见叮咚作响的琴声。

进了偏厅,郎俊侠仿佛松了口气,说:坐罢,饿了吗?段岭摇摇头,郎俊侠便让段岭坐在火炉前的矮案上,单膝跪地,给他脱下裘袄,掸干靴子,解下捂耳帽,盘膝坐在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点的温和之意,藏得那么深,只是一闪而过。

这是你家吗?段岭疑惑问道。

郎俊侠说:这处唤琼花院,暂且住下,过得些时日,再带你去新家。

段岭始终记得郎俊侠的那句什么都不要问,于是一路上很少发问,把疑问都藏在心里,像一头不安而警觉的兔子,表面上却显得安安静静的,反而是郎俊侠会朝他主动解释。

冷吗?郎俊侠又问,继而将段岭冰冷的脚握在他的大手里,搓了几下,皱眉说:你体质太虚了。

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女孩清脆的声音在郎俊侠背后响起。

随着那声音,段岭抬起头,看到门外出现了一个穿着绣袄的美貌少女,背后跟着两名丫鬟。

出门办点事。

郎俊侠头也不回,解开段岭的腰带,又转身打开包袱,取出干衣服让他换上外袍,抖开袍子时才抽空回头,看了那女孩一眼。

女孩走进房内,低头注视段岭。

段岭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皱起眉头,女孩却先开了口,问:这是谁?段岭坐直,脑海里翻过那一段话:我是段岭,我爹叫段晟……然而还没出口,郎俊侠便替他答了。

这是段岭。

郎俊侠朝段岭说:这是丁姑娘。

段岭按着郎俊侠教他的礼节,朝丁姑娘一抱拳,上下打量她。

那女孩名唤丁芝,倒是先笑了,朝着段岭一福,盈盈笑道:见过段公子了。

北院那位来过么?郎俊侠心不在焉地问。

边疆军报,将军岭下打成那样,足足三个月不曾来了。

丁芝在一旁坐下,吩咐婢女:去取些点心来,给段公子垫垫肚子。

接着,丁芝又亲手提壶,斟了一盏茶,递到郎俊侠手里,郎俊侠接过,先尝一口,说:姜茶,驱你身上寒气。

再递给段岭喝。

一路上,段岭吃什么喝什么,郎俊侠都会先尝尝好吃不好吃,段岭早已惯了,喝茶时却见丁芝眼里带着不明神色,漂亮清澈的双目微微皱了起来,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看。

少顷婢女端上点心,都是段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郎俊侠仿佛知道他的做派,又提醒道:慢点吃,稍后还有晚饭。

一路上郎俊侠反复嘱咐,无论吃什么,都不可狼吞虎咽,这有悖于段岭的习惯,却不得不听郎俊侠的,渐渐地也发觉不会再有人抢他吃食,当即拿了一块糕,握在手里,慢慢地咀嚼。

丁芝只是恬静地坐着,仿佛厅内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与她相干。

直到两个食盒摆上来时,郎俊侠让段岭坐到矮案前,示意他可以吃了,丁芝才接过温热的酒壶,跪坐到郎俊侠身边,给他斟酒。

郎俊侠抬手,手指挡住了酒杯,说:饮酒误事。

上月朝贡的凉南大曲。

丁芝说,不尝尝?夫人特意备着,待你回来喝的。

郎俊侠没有拒绝,喝了一杯,丁芝再添,郎俊侠又喝了,丁芝添了第三杯,郎俊侠喝完将酒杯翻过来,扣在案上。

郎俊侠喝酒时,段岭一直眼巴巴地看着。

丁芝要给段岭斟酒,郎俊侠却伸出两指,挟着她的衣袖,不让她过去。

不能给他喝酒。

郎俊侠说。

丁芝便朝段岭笑了笑,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段岭是很想喝一喝酒的,然而对郎俊侠的服从战胜了对酒的渴望。

段岭吃着晚餐,心中不住猜测这处是什么地方,郎俊侠与这女孩又是什么关系?一时间神情闪烁不定,又不住偷瞥郎俊侠与那女孩,只想听他俩多说说话儿。

时至今日,郎俊侠仍然没有告诉段岭,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丁姑娘知道么?为何她不朝他打听自己的来历?丁姑娘时不时地看段岭,心里仿佛在盘算,未几,段岭放下筷子,她终于开口,段岭一颗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这菜合公子胃口么?丁芝问。

段岭答道:从没吃过,好吃。

丁芝便笑了起来,婢女收走了食盒,丁芝说:这就告退了。

去罢。

郎俊侠说。

这次回来,在上京待几天?丁芝又问。

住下就不走了。

郎俊侠如是答道。

丁芝的双眼仿佛亮了起来,微微一笑,朝婢女说:送大人与段公子去别院。

婢女打着灯在前头走,郎俊侠用自己的狼氅将段岭裹着,抱他起来,穿过回廊,来到种满翠竹的别院内。

段岭听见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内有杯盏摔碎的声音,接着是男人醉醺醺的喝骂。

别东张西望。

郎俊侠朝段岭吩咐道,抱着段岭进了房,扔给跟上来的婢女一句:不必伺候。

婢女躬身告退,房内满是温和的香气,不见火盆,却十分暖和,房外有一烟囱直入地下,冒着地龙生火后生出的烟。

郎俊侠让段岭漱口,段岭已困得不行了,一身单衣,躺在床上,郎俊侠坐在榻旁,说:明日带你去逛街。

真的吗?段岭又精神了起来。

郎俊侠说:我睡去了,就在隔壁房里。

段岭仍拽着郎俊侠的衣袖,有点失望,郎俊侠不明所以,看着段岭,片刻后明白了——段岭想让自己陪他睡。

从离开上梓后,沿途郎俊侠从未与段岭分开过,朝同食,夜同寝,如今郎俊侠要走,段岭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那……郎俊侠微一迟疑,说,罢了,我陪你。

郎俊侠解下单衣,露出赤|裸健壮的胸膛,搂着段岭,段岭枕在他强健有力的胳膊上,一如来时,眼皮才变得沉重,渐渐入睡。

郎俊侠身上有股好闻的男子肌肤气味,段岭俨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外袍、他的身体,仿佛抱着他入睡,自己便不会再做噩梦。

这一天里经历了太多事,乃至他的脑子挤满了无数繁杂的信息,梦太多,而只有一夜,如何纷呈出现,仿佛总是不够。

后半夜时雪停了,世界静得不同寻常,无数梦排山倒海而来,令段岭不知不觉地醒来,转身时只抱到了温暖的被窝。

身边的郎俊侠已不知去向,被中仍残余着他的体温,段岭紧张起来,不知所措,轻手轻脚地下床,推门出去。

隔壁房中透出灯光,段岭光着脚穿过走廊,踮起脚尖在窗格前看。

房中一片敞亮,半面帷帐低垂,郎俊侠正背对着窗格宽衣解带。

他的领子直系到喉结下,此时不紧不慢地解开,将袍带挂在一旁,衣物一落,登时现出宽阔的背脊、健美的腰线与紧实的臀部。

赤裸雄躯一览无余,线条犹如肌肉瘦削而结实的战马,侧身时那充满力量感,昂起的雄物清晰可见。

段岭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不禁退了一步,碰倒了花架。

谁?郎俊侠回头。

☆、学堂段岭忙转身逃开。

郎俊侠匆忙裹上外袍,光着脚出来,段岭的房门啪的一声关上。

郎俊侠推门进来,段岭已躺上了床,假装熟睡,郎俊侠哭笑不得,到水盆前拧干湿布巾,外袍扔在地上,赤着全身,擦拭自己的身体。

段岭睁开眼,偷看郎俊侠的一举一动,郎俊侠侧过身,仿佛在安抚某种躁动的情绪,将高翘而嚣张的那物用湿冷的布包着擦拭,令它服帖下去。

窗格外现出人影。

我睡了,不过去了。

郎俊侠低声说。

脚步声远去,段岭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片刻后郎俊侠穿上衬裤,钻进被窝里,胸膛贴着段岭的后背,段岭翻了个身,郎俊侠便抬起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段岭恢复了他的安心,伏在郎俊侠胸膛前睡去。

郎俊侠的肌肉与身体的温度,身上好闻的气息,令他在梦里回到了南方的冬天,被一团火热烈日拥在怀里。

这一夜的西川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铺天盖地。

烛火映着窗格的影子,照过长廊,两个身影在廊下徐徐而行,身后跟着两名护卫。

两万兵马合围,竟会被他逃了。

莫要担心,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封住凉州路、东北路,除非他长出翅膀,否则绝飞不过鲜卑山去。

我便说交予他们不妥当,那厮辗战塞外多年,熟稔地形,一旦进了山林,便再寻不得他踪影!如今上头那位早已昏聩,不问政事,四皇子又是个病鬼,你我既已动手,便再无退路。

哪怕他眼下归来,亦可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赵将军,莫不是怕了?你!被称作将军那人一身戎装,正是南陈中流砥柱,天下兵马大元帅赵奎。

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则一身绛紫色官袍,乃是一品大员,身份尊贵无比。

二人的身影倒映在长廊外照壁上,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在他们的身后,又跟着两名护卫,各自抱着手臂,沉默不语。

左侧刺客脖颈处有一白虎铭文刺青,戴着斗笠,挡住了半张脸,露出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

右侧护卫身材高大,足有九尺,浑身上下除了双眼,未有露出之处,双手亦戴着手套,穿一袭斗篷,蒙着脸,锐利阴鸷眼神间或一瞥,心不在焉。

赵奎冷冷道:必须马上派人截住他,如今咱们在明处,他在暗处,夜长梦多,迟恐生变。

尊贵男人答道:玉璧关外,已非你我能调兵之处,唯今之计,只有等他自己现身。

赵奎叹了口气:他若投靠辽人,借到兵马归来,只怕便不是如今这般简单了。

辽帝不会借兵予他。

那尊贵男人说:南院那边早已安排妥当,他一定会死在前往上京的路上。

你将他想得太简单了。

赵奎转过身,面朝院内晦湿东雨,两鬓间已有风霜,注视对方,一字一句道:李渐鸿麾下曾有一杂种,乃是鲜卑与汉人混血之后。

虽不知其姓名,来历,但据我推测,便是你久寻不得的那人。

那鲜卑杂种来无影,去无踪,甚至无人知道他叫什么,乃是李渐鸿扣在手中的最后一枚暗棋。

若当真如此。

那尊贵男人答道:想必武独与仓流君多半想去会一会他,毕竟如今世上,能作对手的人并不多。

听说过此人没有?在他背后的蒙面护卫答道:不知其名,只知其人,有人唤他作无名客,此人劣迹累累,极难驾驭,多半不会听凭李渐鸿差遣。

赵奎问:有何劣迹?叛出师门,杀师弑父,出卖同门,天理不容,行事心狠手辣,下手从不留活口。

蒙面护卫道:飒血青峰,一剑封喉。

说的就是他。

对刺客来说本属寻常。

尊贵男人说。

一剑封喉。

那蒙面护卫沉声道:也就意味着不会听任何人解释,刺客的职责是杀人,却不杀没必要的人。

哪怕杀错了人,这厮亦不会眨一眨眼。

蒙面护卫最后说。

若我所记不差。

那尊贵男人说:李渐鸿手中,想必仍是有镇河山的,拥有镇山河,便意味着此人亦要听其命令。

蒙面护卫说:李渐鸿拥有镇河山,也要他拿得动此剑,号令得了众人。

罢了。

赵奎终于打断了这对话。

后院内再次沉默,许久后:武独。

赵奎开口道。

背后那戴着斗笠的侍卫应了声。

今夜上路。

赵奎说:日夜兼程,直到找出李渐鸿为止,找到后不要动手,我会再派人随你去,事成之后,务必将他的剑与人头带回来给我。

侍卫嘴角微微翘起,一拱手,转身离开。

马车离开将军府后门外小巷,湿润的石板路仍倒映着远方的灯光。

你见过青锋剑不曾?尊贵男人的声音问道。

见过青锋剑的人都已死了。

蒙面护卫若有所思,一甩马鞭,驾车护送那尊贵男人上路。

以你所见。

尊贵男人倚在车内锦榻上,随口道:武独较之那无名客如何?蒙面护卫答道:武独有牵挂,无名客没有牵挂。

武独的牵挂在于他好胜心重,输不起起放不下,而无名客没有牵挂。

没有牵挂?尊贵男人说。

没有牵挂之人,没有牵挂之事,才是称职的刺客。

蒙面护卫淡淡道:欲取人性命,须先放下自己性命。

一旦有了儿女情长,这刺客便会不自觉地爱身惜命,命不敢用尽,是以落败。

无名客据说没有亲人,杀人不为功名,亦不为封赏,兴许杀人对他来说,只是爱好,是以较之武独,略胜一筹。

尊贵男人又问:你与武独相较呢?蒙面护卫悠然道:倒是希望与他交一次手。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

尊贵男人优雅地说。

蒙面护卫没有回答。

那么,你与李渐鸿相较如何?那男人又信口问道。

驭!蒙面护卫勒停马匹,揭开车帘,让那男人下来,府门外挂着牧姓的灯笼。

南陈当朝丞相:牧旷达。

属下、武独、无名客与郑彦四人联手。

蒙面护卫答道:或有望与三王爷一战。

翌日阳光万丈,上京一场雪后雕栏玉砌,琼花院内犹如仙境,婢女送上早饭,说:夫人请郎大人饭后去说说话儿。

不必。

郎俊侠答道,今日还有些事,盘桓日久,终究多有不便,替我回青夫人一句,足感盛情。

婢女走了,段岭又问:我们去逛街吗?郎俊侠点了点头,说:出门不可多话。

段岭嗯了声,寻思着昨夜自己似乎扰了郎俊侠,却又不知他在隔壁房中做什么,不敢胡乱开口,幸亏郎俊侠仿佛已忘了那事,早饭后便与段岭依旧从后巷出去。

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帘卷起,现出里头坐着的丁芝,丁芝说:才住一夜,又上哪儿去?不是说住下就不走了么?上来罢。

郎俊侠牵着段岭的手,似在犹豫,段岭却拉了拉郎俊侠的手,想走。

郎俊侠便朝车内答道:不敢叨扰,眼下还有些事要办。

丁芝只得作罢,郎俊侠便带着段岭往闹市中去,一路上段岭简直看花了眼。

其时上京乃是整个北方的货物集散地,关外三城四十一胡族,俱在此地易货,又逢大辽皇太后诞辰将近,南陈使节进贺,满市糖偶面人、古玩珍宝、山珍药材、钗饰脂粉……琳琅满目。

段岭看见什么都想吃,最想尝的,竟是当年在上梓眼馋的驴打滚。

郎俊侠先去给段岭做了两身衣服,又到笔墨店内,购齐了文房四宝。

你会写字吗?段岭好奇问道。

掌柜一件件地取出来,端州的砚、徽州的墨、湖州的笔、宣州的纸。

这是给你用的。

郎俊侠说,须得发蒙读书做文章,否则就太晚了。

公子好眼力。

掌柜笑道,这可是前年北上的商人带来的好东西,纸还未到齐,须得换一家给您二位调十二沓来。

辽人没这么多讲究。

郎俊侠随口说,不过是讨个好彩头,明日太阳下山前送到名堂。

太贵啦。

段岭直心痛郎俊侠的钱,郎俊侠付出去的钱,简直是一笔巨款。

郎俊侠却答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做文章的本事,乃是无价之宝。

我要去读书了吗?段岭问。

他在汝南时见孩童上学堂,心底不无艳羡,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得以进学堂读书,心底生出不少欣喜,一时间又生出感激之意,停下脚步,怔怔看着郎俊侠。

郎俊侠问:怎么了?段岭心中百味杂陈,说:我要怎么报答你?郎俊侠看着段岭,似是觉得他可怜,又带着点温柔之意,最后勉强笑了笑,认真答道:读书上学,乃是天经地义,不必报答我。

来日你有的是人要报答。

买过文房四宝,吃了不少东西,郎俊侠又给段岭买了个手炉、一个绣花的布囊,将段岭的半截玉璜装在布囊里,贴着内衣携带。

这东西无论何时,都不可丢了。

郎俊侠叮嘱道,切记。

郎俊侠带着段岭,出闹市,拐进一僻静长街,临街有一古朴建筑,白墙黑瓦,瓦楞上又堆叠着一层层雪,朴素大气,院墙内松柏皑皑,传来孩童的声音。

段岭听到小孩的声音便精神一振,跟着郎俊侠以来已有许久未见过同龄人了,成日规规矩矩,不似在汝南城中泥里来水里去地撒野,不知上京的同岁人平日里都玩什么。

郎俊侠牵着段岭入内,段岭见院中积雪扫得干干净净,三个比他高了一头的少年站在十步外,各拿着箭,投进不远处端放着的壶里。

听到脚步声,少年们便朝段岭望来,段岭又有点忐忑,朝郎俊侠靠近了些。

郎俊侠没有停留,一路带他进了内厅,厅中坐着一个老头儿,须发花白,正在喝茶。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郎俊侠说。

段岭一身靛青色袍子,站在廊下,郎俊侠径自进去,里头传来说话声。

段岭一时走了神,见柱子后头,又有一少年过来,打量自己,站在一口钟前头,渐渐地,庭院内聚了不少小孩,约莫着都有八九岁大,各自远远地看着段岭,小声议论,有人过来想和他说话,却被个头最高的那少年阻住。

他站在钟下,朝段岭问道:你是谁?段岭心里答道:我是段岭,我爹是段晟……嘴上却不吭,心中生出些许麻烦将近的预感。

见段岭怕生,小孩们纷纷笑了起来,段岭虽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心中却生出一股怒意。

从哪儿来的?少年拿着一根铁棍,在手里拍了拍,走上前来。

段岭本能地就要躲,少年却以空着的那只手搭在他肩上,霸道地揽着段岭,朝自己怀里一兜,用那铁棍抵着段岭下巴,令他稍稍抬起头,调侃道:你多大了?段岭几番要躲开,却被少年箍着,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推开了他,却不敢离开,只因郎俊侠让他在那处站着,他便只好站着。

哟。

少年比段岭高了一头,一身北人装束,狼裘袄子狐尾帽,双目黑中带一抹星蓝,皮肤黝黑,站在段岭面前,犹如一头将要成年的狼崽子。

这是什么?少年伸手到段岭颈上,去扯系着布囊的红绳,段岭又躲了。

过来啊。

少年见段岭忍而不发,就像拳拳揍在棉花里,毫无趣味,又拍拍他的脸,说,问你话呢,是哑巴吗?段岭看着那少年,紧紧握着拳,目露凶光。

殊不知在少年眼中,段岭不过也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只需一棍下去,便得哭爹叫娘地求饶,然而在动棍子以前,少年似乎还想再逗他玩玩……这是什么?少年凑到段岭耳畔,伸出手,要将段岭脖上的布囊顺手扯过来,凑到他耳畔小声揶揄道,方才进去那人是你爹还是你哥?还是你家童养的相公?在里头给夫子磕头求告么?这下背后的孩童们纷纷笑了起来,段岭生怕布囊被扯断,随着他的动作被牵到东,又牵到西,死死护着系布囊的红线。

驾——!少年煞有介事地指挥道,一头驴。

在旁观看的孩童们哄堂大笑,段岭一张脸涨得通红。

少年还没说出下一句话,就眼看着段岭的拳头变大,紧接着鼻梁处传来一阵断裂般的疼痛,他被揍得朝后摔去,倒在地上。

一场混战就此开始,那少年鼻血长流,却不退却,冲上前要掀段岭,段岭却矮身朝他腰上一扑,把他扑出回廊,摔在花园中,这一下,围观的孩童们当即纷纷大声叫好助阵,围成一个圈,光看两人在雪地里扭打起来。

段岭脸上吃了一拳,胸膛又挨了一脚,眼冒金星,被那少年骑在身上按着打,脖子上尽是对方的鲜血,直被揍得眼前发黑,力量蓄到了极限,忽然抓住那少年的脚踝,把他狠狠掀翻在地。

紧接着段岭又是疯狗一般地扑上去,咬在那少年手上,众孩童登时哗然。

少年痛得狂叫,揪起段岭衣领,抵着他的头朝着铜钟上猛地一撞。

当一声巨响,段岭软倒在地,嘴里、鼻里、耳膜中全在嗡嗡地响。

☆、别离住手!快住手!响声终于惊动了郎俊侠,只见他一阵风般直冲出来,夫子紧随其后,怒吼道:快快住手!孩童们马上自觉退到墙后,少年跑开,夫子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少年。

郎俊侠脸色煞白,忙抱起段岭,检查他伤势。

怎不喊人?!郎俊侠怒了,简直服了段岭这脾气,若叫起来,郎俊侠当能察觉外头出了事,偏生段岭一声不吭,听见儿童嬉闹,也只以为在逐球戏耍。

段岭左眼高高肿起,一脸狼狈,却朝郎俊侠笑了笑。

半个时辰后。

郎俊侠给段岭洗过脸,擦去身上、手上的泥水。

给夫子上茶。

郎俊侠吩咐道,去罢。

段岭刚被揍完,端着茶盏的手不住发抖,抖得杯盏叮当作响。

入我名堂,须得将逞勇斗狠的这脾气收一收。

夫子慢条斯理道,放不下这一身戾气,指引你一条明路,朝北院里走,自有去处。

夫子看着段岭,只不接他的茶,段岭端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见夫子不接,便将茶盏放到案上,茶水还泼出来些许,溅上夫子衣袖,夫子登时色变,怒道:放肆!夫子。

郎俊侠忙单膝跪下,朝夫子求情道,他不懂规矩,是我没教好。

你起来。

段岭几番受这折辱,拉着郎俊侠,要让他起身,方才那少年鄙夷之言仍在耳畔回响。

郎俊侠却少有地朝段岭发怒,说:跪下!你给我跪下!段岭只得跟着跪下,夫子这才稍平怒火,冷冷道:不懂规矩,便领回去教会了再来、枢密儿郎、番邦质子,哪一个在我这里能说不懂规矩?!郎俊侠不吭声,段岭也跟着不吭声,夫子口干舌燥,喝了口段岭端上来的茶,说:过来上学后,一视同仁,再行私斗,逐出学堂。

多谢夫子。

郎俊侠心头大石落地,又让段岭拜三拜,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拜了,被郎俊侠领着离开。

途经前院时,又见那少年跪在墙前,面壁思过,段岭多看了他一眼,少年亦回瞥了他一眼,彼此眼中充满愤恨。

怎么被打也不吭声?郎俊侠眉头深锁,回到琼花院内,给段岭洗脸上药。

段岭说:他先动手的。

郎俊侠洗着毛巾,随口道:不是责备你,但你打不过,为什么不跑?哦。

段岭答道。

郎俊侠耐着性子,说:再有人惹你,你便掂量着,能打过便打,打不过,拔腿先跑,我会替你摆平,决计不可豁出性命去打架,懂吗?嗯。

段岭说。

一室静谧,段岭突然问:你会打架吗?教教我。

郎俊侠放下毛巾,静静看着段岭,最后说:来日要嘲你、要杀你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哪怕你学会了杀人的功夫,天底下这么多的人,一个一个杀,哪里杀得过来?段岭不大明白,疑惑看着郎俊侠,郎俊侠又说:你学的是读书,是道,来日你要杀的人以千万计,用拳头,要收拾到什么时候?想报仇出气,就规矩读书。

懂了么?郎俊侠又问。

段岭不懂,却点了点头,郎俊侠用手指点点他的手背,说:永远不要再像今天这样。

哦。

段岭答道。

今天就搬进学堂住。

郎俊侠说,傍晚我送你过去,该买的买,该借的借。

段岭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无处着落,事实上这些日子里郎俊侠已成为他唯一的亲人,自有记忆那天起,就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仿佛终于找到了归宿,而现在又要分开?你呢?段岭问。

我还有事要办。

郎俊侠说,已经与夫子说好了,每月初一十五,我会来接你,各领两日的假,考察你的功课,你要是都做到了,我就带你去玩。

我不去!段岭说。

郎俊侠停下动作,看着段岭,眼中现出严肃的神色,那一刻他未曾开口,段岭却直接感觉到了他的气势——一种不容违抗的气势。

段岭不得不屈服,苦忍着眼泪,郎俊侠淡淡道:你是个好孩子,来日要成就大事的。

出得汝南,离开上梓。

郎俊侠说,世间便再没有苦让你吃,哪怕有,较之从前,也不值一提,不过是独自去念书,有什么好哭的?郎俊侠不解地看着段岭,仿佛无法理解段岭的恐惧与伤悲,他一路上常常对段岭这样想或是那样想,然而段岭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顽劣,在郎俊侠面前却不放肆,在汝南段家,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待了好几年,出来后,对他而言人间处处都该是安逸现世————不过是个学堂,怎么一副要入狼窝的样子?郎俊侠只把段岭的违拗看作孩童的习惯,无人宠着时是棵半枯不荣的蔫草,一旦有人注意到了,便娇惯起来。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郎俊侠寻思许久,只想到这句话来教他。

傍晚时,雪又下了起来,段岭已经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但他别无选择,仿佛从一生下来,就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意思。

郎俊侠更是外柔内刚,平日里极少说话,然而一旦违拗了他的主意,便如同静夜中睁开双眼的狼,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势。

段岭一旦不想照着他说的去做,这股气势便会散发出来,无形中扼着他的灵魂,直至他让步为止。

至于生活中一应大小事,更是说一不二。

翌日,郎俊侠买了一应日需,封了学金交给名堂,进了东边僻院房内。

我让丁芝托个朋友,照看着你些许。

郎俊侠随口道:琼花院常有达官贵人去喝酒,她再让人去警告那元人孩子,过后该当不会再来寻事。

院中每日有仆役打扫生火,炉子挨着一面墙,虽不及琼花院内,却终究是暖和的,段岭熟悉过饭堂,一日两餐,跟着钟声集合,收好郎俊侠给买的碗筷,回到房中。

段岭坐着,郎俊侠躬身给他铺床。

玉璜须得随身保管好。

郎俊侠再三叮嘱道,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不可丢了,醒来便随身佩戴。

段岭没有说话,眼眶红了,郎俊侠只当看不到。

文房四宝送来了,由名堂代为保管。

最后郎俊侠铺完了床,与段岭对坐房中,僻院中只有段岭的这间住了人,天色渐晚,仆役过来点了灯,灯光之中郎俊侠静静坐着,犹如俊美的雕塑,段岭则独自坐在榻上发呆。

直至学堂中敲了三声钟响,郎俊侠方起身说:走罢,开饭了,带好碗筷。

段岭捧了碗筷,跟着郎俊侠去饭堂,走到饭堂前的小路上,郎俊侠说:我这就走了,下月初一来接你。

段岭怔怔站着,郎俊侠说:自己去吃饭,交代你的都记得了,钟声一响,须得早起,不可拖延,起先几日,会有人教你。

郎俊侠站着,示意段岭进饭堂里去,段岭却挪不动步。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段岭抱着碗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最后郎俊侠忍忍心,自己走了,刚转过身,段岭便跟了过来。

郎俊侠回头看了眼,不愿再留,快步离去。

段岭捧着碗,追了上来,一路追到学堂后门外,守门的拦着,不让段岭出去,段岭便站在门里,看着郎俊侠,泪水快要滚下来。

郎俊侠头疼,边走边回头说:回去!否则初一我便不来了!段岭只得站在门里,郎俊侠看了也心酸,却知道不能再逗留,一闪身,消失在门后。

读书,做学问,来日好做官。

看门那老头儿哄着段岭,说,回去罢,啊。

段岭回身边抹眼泪边走,天色昏黑,学堂里点着黄灯笼,走到一半已认不出路,多亏夫子与一众先生从廊前过,而段岭在这滴水成冰的大雪天里,坐在廊下抹泪。

做什么?!夫子未认出段岭,怒道,娇娇滴滴,伤春悲秋,像什么样子?!段岭马上起身,生怕惹恼了夫子,又令郎俊侠生气。

这是哪家的孩子?一名先生问。

夫子端详段岭半天,终于想起,说:喏,是那个一来便打架的,打架的时候怎不见这般娇气?跟着先生走罢。

先生将段岭带到饭堂前,学童们已吃得差不多了,一桌狼藉,仆役给段岭打了饭菜,段岭吃得干干净净,将碗筷放下,木碗与筷盒上都刻着名姓,自有人来收洗,段岭便独自回到房内睡下。

不知何处有人吹起了笛子。

笛声飘来,若即若离,断断续续,犹如汝南城中黄昏里的一曲离歌,一切犹如一场梦。

北上的月余时间里,段岭本以为自己已将段家之事忘了,有郎俊侠在身旁,便是他新生活开始的佐证。

然而一旦沉寂下来,昏暗的房内,窗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躺着,段岭便不敢入睡——生怕再醒来时,又回到那阴暗的柴房里,遍体鳞伤,惶恐不安,房中似乎有个梦魇,在等他入睡,一旦他失去了知觉,便将把他拽回到千里之外的汝南。

所幸那笛曲悠扬隽永,在他的梦里构织出无数桃花纷飞的画面,一直陪伴着他入眠。

郎俊侠站在屋檐下,斗篷上铺满了积雪。

他沉默良久,从怀中掏出一封未曾交出的信,眉头深锁。

小婉:见信如面,送信之人是我所派,持有当年你未收下的信物,一并为证。

南陈有人叛我,局势紧急,为免你被朝中派出刺客挟持,请你随信使迁来北方,正月初三前,我会赶到上京,与你相见。

鸿子时,正月初四,李渐鸿没有来。

郎俊侠回到琼花院中,收拾东西,换了一身夜行服,将斗篷罩在外面。

又要去哪里?丁芝出现在门外。

办事。

郎俊侠漫不经心答道。

已替你托好了人。

丁芝说:巡司使的弟弟会照看着他。

替我买间宅子,不必打扫。

郎俊侠掏出一张银票,压在镇纸下头。

什么时候回来?丁芝问。

郎俊侠答道:十五。

丁芝走进房中,沉默良久,而后开口道:你带着的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头?郎俊侠一身黑色劲装,斗篷挡住了眉眼,身材笔直修长,站在门口,罩上面罩,双目清澈明亮,注视丁芝。

他握着剑的拇指轻轻前推,剑刃闪烁着寒光。

南方传来的消息,陈国皇帝削了李渐鸿兵权。

丁芝说:武独带着十八名影队的刺客连夜北上,想必是去追踪李渐鸿的下落了,我想你既不跟着李渐鸿,竟一路上保护这么个孩子……郎俊侠缓慢地抬起左手,丁芝便收住了话。

这事还有谁知道?郎俊侠从面罩下发出声音,连剑带鞘按在丁芝的脖颈上,锋锐剑刃正抵着丁芝咽喉。

只有我知道。

丁芝眉头轻轻一扬,抬起头,注视郎俊侠:你现在若动手,便可永远保住这个秘密。

郎俊侠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而后手中剑并未再出一分,撤手,从丁芝身旁过去,侧头看了她一眼。

当心武独。

丁芝低声说。

郎俊侠再不回话,到得后院,翻身上马,斗篷飞扬,疾驰而去。

段岭再睁眼时,已是天明,钟声当当当敲响,一声比一声急促,外头有仆役站着说:段少爷,晨读到,请。

段岭既未做噩梦也不曾在汝南醒来,已将昨夜愁绪抛到了脑后,想起郎俊侠的叮嘱,匆匆忙忙起身洗漱,加入孩童们的晨读课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治本于农,务兹稼穑……段岭坐到最后一个位置上,跟着孩童们摇头晃脑,努力跟上口型,却懵懵懂懂,对自己所朗诵的内容一无所知,幸而从前在私塾外偷听过,又觉朗朗上口,不出片刻,逐一想起,便渐渐跟上了节奏。

晨读毕,先生又发下图文并茂的黄纸,开始识字,段岭入学入得晚,面前是厚厚的一摞,认起字来极其吃力,认了一小半,不禁走了神,心想昨日与自己打架的那少年不知在何处。

名堂乃是辽国南征后投诚的汉人所建。

分蒙馆、墨房与书文阁三处,刚入学的小孩先进蒙馆识字,认得全了,考校过了,便可晋级到墨房读深一点的经文,书文馆则教授辽文与汉文、西羌文,做文章,习练六艺。

待得书文堂亦无可学时,便当离开名堂,进南枢密院下设的辟雍馆读五经,应考举仕了。

名堂内学生进度参差不齐,昨日见到的少年在墨房内读书,段岭唯独在午饭时见到了昨日那少年。

少年一脚踩在条凳上,身周无人敢坐,捧着个铁碗吃饭,瞪着段岭。

另一名汉人少年坐过来,朝段岭说,你叫段岭,是不是?段岭不无警惕地打量那汉族少年,对方比自己大了些许,却一副老成的模样,一身衣着华贵,领子上绣着金乌,右衽上别着一枚青金石系扣,浓眉如墨,唇红齿白,像个贵族。

你……怎么知道?段岭问。

贵族少年朝段岭小声说:我哥受人所托,让我照看着你几分,莫听任你让人欺侮了去。

段岭又问:你哥是谁?贵族少年不答,远远地朝昨日与段岭打架那少年一指,说:他是布儿赤金家的,他爹也得给韩府当狗,他再寻你麻烦,你就到那人跟前去告状。

说话间贵族少年又指不远处,另一个被簇拥着的半大孩童,所指之人胖乎乎的,慈眉善目,长得甚是喜庆,貌不惊人,周围却有不少孩子跟着。

你就说韩公子。

贵族少年又教段岭,说,布儿赤金家的总找你麻烦,求他帮你。

段岭不明就里,却知这他是好意,贵族少年又问:你府上是南面官还是北面官?段岭只得答道:我不知道。

贵族少年说:汉人还是辽人?段岭答道:汉人,我爹叫段晟,在上梓经商。

贵族少年点点头,说:做生意的,我姓蔡,叫蔡闫,我哥是上京经巡司使,名叫蔡闻,我是汉人,韩公子也是汉人,被欺负了,你便找我们,先这么着罢。

说毕蔡闫便不再与段岭多解释,捧着碗走了,并不把段岭当作一回事,只是完成一个兄长吩咐他的任务。

段岭吃完,午后小睡一番,又有敲钟,冬日慵懒,学童们各坐各位,下午教写字,室内生着火,众人昏昏欲睡,更有小孩直接枕着一叠宣纸,睡得流口水。

字摊开了写!夫子慢条斯理道,不要惜纸——入学第一天,无数烦恼都被抛到了脑后,段岭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聚精会神地写字,夫子从身边经过,一戒尺甩在他身边正睡觉的孩童脸上。

孩童脸上高高肿起,登时大哭起来,犹如堤坝开了闸,被夫子拎着衣领,到走廊下去罚站。

段岭一个哆嗦,恐惧地看着那孩童,继而不敢有丝毫倦怠。

日复一日,段岭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少年未曾找他寻仇,蔡闫等人也并未对他另眼相看。

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无人问他出身,亦无人问他来此处缘由。

理所当然,仿佛段岭只是庭院中的一棵轻松,早就在那里。

放课后,段岭独自在房中辗转反侧时,总是想起第一天晚上外头的笛声。

那夜的笛声,只出现了一次,曲调上下纷飞,犹如南方凋谢的花儿,在风里飘零,隐隐间又带着些许期许与惆怅,每当听到它,段岭就想起夫子教的一首词。

汝南的春天,现在应当已经来了吧?☆、爽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馀成岁,律吕调阳……摇头晃脑的晨课中,对着名堂发下的《千字文》,第一个半月,段岭陆陆续续认得了大半。

先生以戒尺挑出其中一句,段岭便朗诵出声,换一句,再读,再换。

这什么字?先生问。

君。

段岭坐直了身子答道。

这呢?先生又问。

答不出,一记戒尺赏在手心,段岭忍着不敢叫出声,手掌火辣辣地疼。

璧。

先生背着手,在学童中穿行,随口道,和氏璧的璧,玉璧关的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下一个。

段岭不住搓手,将左手按在笔洗冰凉的瓷壁外,先生挨个考问了一圈,戒尺也赏了一圈,天色蒙蒙昏暗,外头敲钟,先生方道:放学。

学童轰然起哄,起身逃之夭夭,今日是初一,告假返家的日子,名堂外车行马嘶,挤得水泄不通,不少孩童们探头探脑,犹如等过节一般。

段岭先前一直在等,等郎俊侠来接自己,起初几日简直是煎熬,临近告假时,激动之情反而平静下来。

门房挨个唱名,点到的孩童便被接走,不少小孩爬到栅栏上朝外张望,又被手持戒尺的夫子挨个敲打恐吓赶下去。

段岭站在台阶上,踮着脚朝外看,郎俊侠向来鹤立鸡群,一眼就能望到,可是他没有来。

应当是被巷子里的车流堵住了,郎俊侠骑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元府——元少爷。

林家——门房扯着嗓子,小孩们陆陆续续地出去,将腰牌出寄。

前院内的孩子越来越少,段岭又想,郎俊侠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蔡家——蔡少爷。

蔡闫走出来,朝孩童们点点头,段岭还在张望,一眼瞥见蔡闫,蔡闫便朝他招了招手,问:你爹呢?一会儿就来。

段岭没有朝蔡闫解释来接的不是他爹,蔡闫便出了大门外,一名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让蔡闫坐在自己身前,将他接走。

段岭羡慕地看着马上那年轻男人,男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段岭,转身驾马离开。

两刻钟后,院中余十余人,名堂外巷中亦车马稀少。

直到门房点完最后一个名字,剩段岭与那敲钟少年留在原地,段岭站得累了,索性坐到台阶上。

少年换了一只脚,倚在院门前朝外张望。

夫子与先生们换完衣裳,在段岭面前经过,互相拱手,各自打伞,回家休假。

门房关上了大门,夕阳最后一缕光转为暗紫色,投下墙头青松的影子。

门房说:腰牌留下,待会儿有人来,自然放进去找你们。

那少年先是过去,缴了木腰牌,却不走,站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看。

段岭注意到腰牌上刻着布儿赤金·拔都。

那我们怎么办?段岭有点焦虑地问,抬头瞥那名唤拔都的少年,对方却已走了。

门房答道:去饭堂领夜食,完了继续等,该做啥做啥,没人来接,晚上便带好铺盖,到藏书阁二楼睡去。

段岭等了将近半月,满腔希望落了空,沮丧无比。

然而他仍旧相信郎俊侠一定会来,毕竟他从未爽约,素来也是说到做到,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一时间脱不开身。

段岭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听前院敲钟,忽而心中一动,跑过去看,远远地瞥见了拔都离开的背影。

段岭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饭。

先前少年人的意气早已不知忘到了何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段岭对他已全无敌意,反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

这两天里名堂仍有杂役五六人留守,厨房做了一大锅烩菜,连着门房在内,数人排队依次去领食,饭堂里点着两盏油灯,只开了一张桌,段岭端着碗打好菜过来,见无处可坐,拔都便朝侧旁挪了个位置。

段岭正迟疑时,拔都终于开了口,一脸不耐烦地道:不揍你,坐罢,怕成那样?段岭心想谁怕你了,面子上仍有点过不去,却总不能捧个碗站着吃,于是只得在拔都身边坐下。

万一郎俊侠真的不来了怎么办?段岭心里七上八下,随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侠一定会来,想必是琼花院里留他吃饭喝酒,走不开。

兴许喝醉了,待醒酒后便会来找自己。

饭后,段岭又回房等了一会儿,放假省炭熄火,房内冻得和冰窟一般,段岭只坐不住,来来去去地走,想起门房说过在藏书阁过夜,想必有烧火取暖之处,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过后院到藏书阁去。

仆役们倒是已到了,纷纷铺开地铺睡一楼,并角落外头有一炭炉,终年不熄,与厨房连通一烟囱管道,地热管供给书阁、简室与藏卷之处驱潮所需,以免潮气湿寒凝冰令古卷竹牍破裂,墨块碎开。

段岭刚进,杂役便朝他说:少爷是读书人,请到二楼去。

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阑外雪色如昼,雪花洋洋洒洒的细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

高大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

四周架上全是藏书、卷宗与木简。

辽帝昔年南征,将汉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对文献书籍钟爱有加,尽数运走,分于上京、中京与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师真迹。

淮水之战以前,这些书籍都存放于陈国天子太学阁中,寻常人难以看到,如今却蒙着历史的灰尘,静静伫立于那一盏灯的昏黄光线中,卷面上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

灯下,拔都铺开被褥,放了个枕头,段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去,拔都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书架前翻书。

当真是冤家路窄……段岭心想,虽然自己并未将拔都看作什么仇人,却始终有点不大自在。

想必拔都也是这般,两个小孩都觉得没必要冷脸相对,却无人愿意先开口讲和罢了。

于是段岭把褥子铺到长案的另一侧,两人中间是那盏灯,楚河汉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书,以打发等候郎俊侠来接自己的时光。

段岭初识字,读书甚为吃力,只得读配画较多的书,无意中翻了本《草木经》,里头记载着不少药物与虫豸,配图奇形怪状,段岭读着读着,不禁笑了起来,一抬头又发现案几对面,拔都瞪着自己。

拔都似乎比段岭还无心读书,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面前堆了好几本,每本翻几页,又都扔到一旁,换个坐姿,挠挠脖子,不片刻又脱了上衣,将外袍缠在腰间,打个赤膊,过不多时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

段岭被弄得也无心再读下去,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发呆。

风雪中传来远方巷内的梆子声,已到二更时分,郎俊侠还没有来。

——也许今天晚上都不会再来了。

段岭一时念头翻涌,光怪陆离,想了又想,从郎俊侠将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

在学堂里的这段时候,每天段岭都在想,他逐渐知道了许多事,却依然不知郎俊侠为何带他出来。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段晟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还有事要办,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

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

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

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

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

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

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

喂。

拔都声音在耳畔说,你在哭?哭什么?段岭没有理会他。

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

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

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

别哭。

拔都说,给我忍着,憋回去。

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

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

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

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

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

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

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

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

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

他不要你了。

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

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

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

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我没有爹。

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

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

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了。

拔都兴味索然地说:唔,不过偶尔还是会信。

你也常常被骗么?段岭说。

还行。

拔都侧过身,睡在地上,看着段岭的眼睛,说,以前多,现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信他?段岭不吭声了,他曾以为郎俊侠不会骗自己,毕竟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夜渐深,世间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段岭和拔都一个趴着,一个躺着,被子里有拔都少年的体味。

他们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段岭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侠明天不会来,后天更不会来。

就像还在段家时,大人们常拿他并不存在的爹来骗他一样。

逃生子,你爹来接你了!那句话说了无数次,起初段岭每次都会上当,后来他学精了,不再相信他们。

但大人们也学精了,变着花样来骗他,有时告诉他有客人来,夫人让他去见客。

于是段岭充满希望地跑去,站脏了厅堂,结局自然是挨一顿打。

有时他们则在段岭面前假装窃窃私语,不经意地透露给他一星半点消息。

最后对他的反应报以满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哄而散,大家都喜欢欣赏他哭的模样。

未来自己就将被扔在这里,不过学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这点来说,段岭相对比较满意,人要知足常乐,这句话是一个瘌痢和尚来化缘时说的。

虽然和尚最后也死在了上梓……段岭的梦漫无边际,一片宁静祥和气氛,而就在他梦见上梓那条河流在春夏交际时呈现出绿色,并反射着闪烁的金粼时,拔都摇醒了他。

喂。

拔都说,有人来接你了。

段岭睡眼惺忪,一脸困倦,另一只手放到他身上,却被拔都警惕地挡开。

是他么?拔都问。

郎俊侠低声道:段岭,我来接你了。

段岭一个激灵,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郎俊侠,再看拔都。

拔都拿着灯,怀疑地对着郎俊侠的脸照,郎俊侠被照得有点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岭被不相干的人拐了去,仍追问道:是不是他?段岭便答道:是他。

继而伸出双手,环过郎俊侠的脖颈,让他把自己抱起来。

承蒙关照。

郎俊侠朝拔都说。

拔都一脸不耐烦,放下灯,段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朝拔都说几句话,拔都却从矮案下钻过去,钻回自己的铺里,把被子一掀,囫囵挡住了脸。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郎俊侠以毛毯裹住段岭,纵马飞驰,段岭被冷风一吹,渐清醒了些,见不是往琼花院去,便问道:咱们去哪里?新家。

郎俊侠仿佛心事重重,随口答道。

新家!段岭登时彻底清醒过来,心想难怪来晚了,原来是布置新家。

他抬头看郎俊侠,觉得他脸色发白,兴许是累了。

你困了吗?段岭感觉到郎俊侠靠在自己的身体上,便伸手摸摸他的头。

不。

郎俊侠仿佛昏昏欲睡,被段岭叫醒后便强打精神。

你吃了没有?段岭问。

嗯。

郎俊侠答道,并伸出一手,搂住了段岭,他的手很冷,与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里?郎俊侠不说话,胯下骏马兜了个弯,拐进偏僻巷内,穿过已收摊的市集,在一片黑暗里,进了一处院落,段岭欢欣雀跃,不等郎俊侠牵好马,便欢呼着冲进了宅中。

新宅未曾锁门,宅内尽是破败景象,一进的院内六间房,一条走廊,本该挂在大门外的灯笼未点上,弃置于门房里,段岭问:以后咱们就要住在这里了吗?是。

郎俊侠简单地答道,段岭面朝中庭,笑了起来,背后响起郎俊侠关门,上门栓的声音。

紧接着稀里哗啦的声响,郎俊侠整个人倒了下来,压垮了院内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积雪里。

段岭惊诧地转过身去,看见郎俊侠一动不动地趴着。

☆、夜袭郎俊侠!段岭忙摇晃他,大叫他的名字,郎俊侠毫无反应,松树上积的雪塌了下来,雪粉扬了段岭满身。

那一刻段岭甚至无暇细想这突发的事件,恐惧仅仅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被更重要的念头占据——他一定是冻昏了。

虽然段岭无法解释郎俊侠身上的血迹,也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好起来。

他艰难地尝试着拖动郎俊侠,将他拖进厅堂内,成功后耗费了他太大的力气,而在此期间郎俊侠仍未有半点醒来的征兆。

段岭又叫了他几声,凑到他的鼻前去感觉他的气息,发现郎俊侠呼吸平稳,只是嘴唇发白。

得生个火,段岭一边想着一边四处找寻,翻遍了新家,在灶前找到木炭以及一个废弃的瓦炉,便在厅堂内升起火来。

房内还有被褥,他便将被褥垫在一旁,这时候他发现了郎俊侠身体下淌出来的鲜血。

鲜血从厅堂中延伸出去,在门槛上形成了血迹,从关上的门到院内的雪地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记。

点点滴滴的血经过大院门槛,一路通往他们来时的长巷,指向长巷尽头,在出口处拐了个弯,延向正街。

段岭翻遍了郎俊侠身上,没见伤药,只有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自己的出生纸。

怎么办呢?郎俊侠脸色发白,显然十分虚弱,还发起了高烧,段岭只得拿起一点银子,出门去请大夫。

生病了就得请大夫、看病、抓药,从前在段家时,众人使唤他跑腿,常让他去药房里。

上京最静谧时分仍有神秘的力量夜行,寒冷之中,身材高瘦的武独不知何时出现,穿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袍,戴着顶斗笠,指间拈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摆弄,挨家挨户地走过,时不时侧头倾听。

一名黑衣人跟在他的身后,疑神疑鬼,四处张望。

武独:发现端倪后,不要再擅自行动。

黑衣人冷笑道:武独!莫要忘了,将军是令你来协助我的!身上带伤,还能逃去哪出?这功劳不敢与祝兄争抢,若嫌我坏了好事,祝兄自去找人无妨。

武独道。

那黑衣人一瞥武独,冷笑一声,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隐入上京的院落中。

武独沉吟片刻,遥望远处,朝着正街集市上走去。

段岭叩开荣昌堂的后门,在风雪里闪身进去。

大夫出诊去了,什么病?流血!段岭恳求道,人不动了!大夫什么时候回来?什么伤?掌柜不耐烦地问,男的还是女的?病人多大?段岭连说带比划,焦急万分,掌柜醉眼朦胧,只告诉他大夫也不住这儿,在两条街后头住着,今夜过来喝酒时,东街一户人家难产,大夫便提着药箱去看诊了。

至于哪一家,掌柜也没问清楚。

眼看段岭都要急疯了,掌柜却慢条斯理,醉醺醺地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给你拿点金创药,配点生肌活血的药材,回去煎服,退热后便好了……掌柜踉踉跄跄地上楼去配药,段岭坐立不安,在柜台后站着,想起从前有人说过,人参包治百病,于是搬了椅子,爬到药柜上去找人参。

此时前门又响起叩击声。

有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段岭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根老山参,犹豫不决。

门外咔嚓声响起,明明上着锁,也不知如何进来了个客人,段岭忙蹑手蹑脚地下来,跪在椅上,放好灯,从柜台上朝外张望。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一身雪,左手揣在怀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右手露在外头,冻得通红。

男人手指修长,侧过身,手肘架在柜台上,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段岭,端详他的双眼,段岭个头太小,在柜台后只露出半张脸,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威慑感。

男人脸庞瘦削,双目深邃,颧骨分明,肤色略深,双目眉毛浓黑,犹如草书飞扬的一捺,侧脸下方的脖颈处,有一枚墨色的古铭文刺青,像是一只异兽的侧面剪影。

大夫呢?年轻男人淡淡道,继而手指一错,现出指间的一枚金光灿烂的珠子,段岭登时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惊讶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

年轻男人食中二指拈着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药柜上滴溜溜地打转。

大夫……接生去了。

段岭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睁不开,答道,东街……有一户人家难产。

年轻男人手指轻轻一拨,金珠便滚到了段岭面前。

男人做了个自取的手势,说:除了接生那家,今天还有谁来找过大夫么?没有了。

段岭想也不想便答道。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也不敢接他的金珠,事出反常必有妖,孩提时吃的苦头令他十分警惕。

大夫是你爹吗?不是。

段岭退后些许,打量那男人。

手里拿的什么?男人又注目于段岭手上的药材,段岭自然不能说是偷来的,便朝他出示,编了个谎:给产妇吃的人参。

那年轻男人静了一会儿,段岭生怕掌柜下来,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便说:你还有什么事?没有事了。

男人的嘴角扬起一抹带着邪气的笑,一手放在柜台上,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顷刻间只见那枚金珠舒展开来,成为一条背上金甲闪烁、腹部五彩斑斓的百足蜈蚣!蜈蚣朝着段岭射来,段岭吓得大叫一声,男人反倒笑了起来,伸手一拢,将蜈蚣收走,消失在门外风雪之中。

段岭急忙上楼,见掌柜手里捏着一包散乱的药,倒在阁楼药柜下,醉得不省人事,心头大石放下,蹑手蹑脚地把药包好,对着字找到金创药,再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大雪掩去了郎俊侠滴在路上的血迹,深夜里长街一片敞亮,马还在大门外,段岭见它冻得瑟瑟发抖,便将它牵到后院马棚里,叉了些干草料与它吃,朝它说:我待会儿就回来。

刚一转身,段岭便被一只手提了起来,要张口大叫时,瞬间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了嘴。

呜……呜……段岭使劲挣扎,背后那人手劲极大,将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脖侧,稍稍刺进些许,段岭瞳孔放大,登时不敢乱动。

背后男人的声音说:郎俊侠在哪里?段岭透过冰棱的反光,见自己被一名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扼着,此刻他反而镇定下来,紧紧地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指路!人在哪儿?!否则杀了你!那刺客低声威胁道。

段岭指向后院,心想要怎么将这人引走,又或是高呼引起郎俊侠的警觉。

壮汉一手箍住段岭,循其所指进了后院,地下积冰甚滑,趁着他跃过走廊时,段岭猛地张嘴,朝那刺客手上狠狠一咬。

刺客猝不及防被咬中小指,登时痛得大喊起来,反手抽刀就要朝段岭身上劈,段岭却已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开,刺客紧追其后,心知他要去找救兵,不紧不慢地跟着。

段岭却甚聪明,不朝郎俊侠所在之处跑,一路冲过走廊,挨个拍打木门,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啊!紧接着朝着马厩冲去,竭尽全力要逃出这里,生怕被那刺客发现了郎俊侠的踪迹。

刺客本想利用段岭引出郎俊侠,一见段岭往外跑便暗道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指揪向段岭后领——侧旁柱后,雪亮剑锋倏然挥出,刺客猛然抽匕格挡,叮的一声匕首断成两截,紧接着又是一剑斜掠而上,郎俊侠脸色发白,气息虚弱,举剑踉跄刺向那刺客,然而他脚步虚浮,那一剑终究岔了半寸。

刺客逃得开膛破肚之险,郎俊侠一个错步,两眼发黑,栽倒在地,段岭大叫一声,转身冲上前来,伏在郎俊侠背上。

刺客一声冷笑,上前一脚踢飞地上长剑,将段岭揪起,照着他的脸庞,狠狠给了他一拳。

那一拳犹如捣面一般,段岭才转头,便被钵大的拳头狠狠撞在眼眶上,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刺客揪着郎俊侠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些许,抽出另一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李渐鸿在什么地方?那刺客低声道。

不要杀那孩子,我就告诉你……郎俊侠嘴唇微动,有气无力地张嘴。

段岭挣扎着,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揍到脑袋里去了,饶是如此,他仍竭尽全力,一手抓住了掉在地上的剑。

刺客实在是低估了段岭的耐打程度,一个人在生死垂危关头有多顽强,实际上与他这一生里挨过的打息息相关。

段岭从小便经历了以头撞墙,被砖头砸,巴掌扇,拳头捣,早已磨炼出了一身耐击打的技艺,知道被正面揍时要避开鼻梁与太阳穴,用眼眶去迎对方的拳头。

刺客凑上前些许,从郎俊侠清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背后,段岭捡起了郎俊侠的利剑,和身扑上……说时迟那时快,刺客刚要转身,段岭便从他背后倏来一剑,□□了他的后颈。

利剑发出一声轻响,将那刺客牢牢钉在了地上。

我……刺客双目瞳孔扩散,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竟死在一个孱弱的孩童手上,他一手在雪地上挠了两下,后颈连着气管被刺穿,当即毙命。

刺客的最后一点气息消失,天地间只有茫茫的雪花,这是段岭第一次杀人,他满手满脸的鲜血,不敢相信地看着刺客,继而连滚带爬,靠近郎俊侠,扑在郎俊侠的怀里。

郎俊侠闭着双眼,把段岭抱在怀中,段岭惊惧地转头看,见那刺客仍不瞑目,双眼瞪着他们,郎俊侠又抬起手,蒙住段岭的双眼,让他不要再看。

半个时辰后。

什么人?!苍鹰在城市上空盘旋,巡夜的官兵终于发现了年轻男人的身影,纵马疾驰,年轻男人撮指唇边,连打几声响哨,奈何风雪之中,却无人应答。

官兵越来越多,以鸟哨传音,从四面八方围捕而来,年轻男人离开房顶,落下小巷中,在雪里一转,甩开追兵。

刚出巷口,却有更多的追兵掩来。

那年轻男人不敢恋战,抽身退走,脚步犹如点水浮萍,于雪中留下浅浅的一行脚印,不料前方官兵合围,各自弯弓搭箭,然而阵势还未摆好,年轻男人便转身一抖,从袍中抖出无数牛芒般的黑色小箭。

面前巡防卫士纵马杀到,怒吼道:何人在上京城内放肆!眼看奔马正要与那男人对撞之时,男人迅速摘下斗笠,挥手一掷,那卫士瞬间从马上倒栽而下。

错身而过后,斗笠飞回,年轻男子接住,戴在头上,不再言语,纵身蹿进小巷内,再无踪迹。

骚乱方停,骑兵挨家挨户敲门搜查同党。

段岭在房中生起火,让郎俊侠躺在床上,给他上了金创药,再把一截人参切碎放进水壶里煮着。

哪来的人参?郎俊侠闭着眼问道。

药房里偷的。

段岭说:为什么有人来杀你?是坏人吗?郎俊侠答道,十二日前,我前往胡昌城中办事,被刺客武独发现了踪迹,尾随不去。

本想借机杀了他,奈何那人狡猾至极,我中了他的连环计,仓促交手,反而负了重伤,我用尽浑身解数,才在阿尔金山下将他甩掉。

就是……死掉的黑衣人吗?段岭问。

不。

郎俊侠闭着眼答道:外头那黑衣人叫‘祝’,是陈国影队成员,影队与武独向来不对付,料想尾随我至上京,打算独吞这桩大功,没想到阴错阳差,死在了你的手下。

原来郎俊侠没有来接自己,是办事去了,胡昌城在哪里?段岭满腹疑问,要再问时,郎俊侠又道:把尸体藏到马厩里去,用干草盖着,再把雪铲了,血迹盖住,换一身衣服。

段岭有点害怕,但他还是照着郎俊侠的吩咐做了,尸体仍圆睁着双眼,不知会不会变成鬼晚上来找他索命。

刚办完这事,脱下满是血迹的外袍,穿上一身单衣,门外便有马蹄声经过。

巡司使公干!快开门!一名卫士在外头喊道。

☆、解围段岭一阵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去开门——郎俊侠还躺在房中,大门上了门闩,外头的人拍了几下门,段岭便冒着风雪去开了。

哟。

骑兵也十分意外,问,怎么是个小孩儿?你家大人呢?爹娘呢?段岭答道:生病了。

这不是名堂里头那孩子么?背后一名像是骑兵队长的男人,低头端详段岭,段岭一身单衣,被冻得嘴唇青紫,站在门后不住发抖,年轻男人下马,打量段岭,段岭已忘了在何处见过他。

你爹呢?男人说,记得我不?我是蔡闫的哥哥,蔡闻。

段岭想了想,说:他病了,我不记得。

蔡闫他是记得的,但这男人段岭记不得。

你家里大人能见人么?蔡闻又皱眉察看段岭眼眶上的瘀青,段岭先前被揍得甚狠,眼皮肿着,蔡闻伸手去摸,段岭只是有点惊惧地朝后躲。

在睡。

段岭不愿意让蔡闻进来,生怕他发现了刺客的尸体,蔡闻见段岭畏畏缩缩的,一个小孩,大冬天只穿着单衣,赤脚站在门口,终究心下不忍,说:罢了,快回去歇着。

下一家!蔡闻朝士兵们吩咐道,翻身上马,离开,背影一晃,转马时段岭才想起先前来接蔡闫的,正是这年轻男人。

巡城士兵走了,段岭松了口气,闩上门,回到卧室内,壶中参茶氤氲着一室香气。

段岭把壶提下来摊凉,听见榻上郎俊侠在咳嗽。

什么人?郎俊侠额上全是汗。

蔡闫的哥哥,蔡闻。

段岭照实答道。

郎俊侠闭着眼,说:蔡闻?就这么走了?蔡闫又是谁?你认识他弟弟?嗯。

段岭说,提着温热的水壶,将壶嘴对着郎俊侠的唇,朝他嘴里头灌参汤,郎俊侠起初呛了几下,而后平静下来,就着壶将那一壶参汤都喝了。

老山人参……郎俊侠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吊气续命,天不绝我,还有么?再来点儿。

没有了。

段岭说,我再偷……再买点回来。

别。

郎俊侠说,太危险了。

那我再加水烧一烧给你喝。

段岭说。

郎俊侠便不再吭声了,那夜不知为何漫长无比,段岭窝在榻下,不住打瞌睡,炉上煮着参汤。

郎俊侠?郎俊侠不作声。

你没事么?段岭害怕地问。

哎。

郎俊侠半睡半醒间答道,没死呢。

段岭这才心头大石落地,外头越来越暗,唯独炉里的火光像个温暖的太阳,照着他俩。

郎俊侠?段岭又问。

活着。

郎俊侠的声音像个风箱,仿佛从肺里发出来似的。

段岭又睡着了,脑袋直朝榻上磕。

翌日再睁眼时,雪停了,段岭发现自己睡到了榻上,郎俊侠躺在身旁,脸上已有了血色。

段岭像条小狗一般,起身去闻郎俊侠的鼻息,眉头深锁在郎俊侠脸上嗅来嗅去,深吁一口气,头痛欲裂,说:什么时辰了?谢天谢地,段岭担忧地看他,问:还难受吗?不难受了。

郎俊侠说。

段岭心情大好,说:我找点吃的给你。

他刚爬起来,望见院外铺满了白雪,欢呼一声,便要出去玩雪。

衣服穿上。

郎俊侠说,别着了凉,听见没有?段岭裹上裘袄,拿着竹竿敲廊下的冰棱玩,哈哈大笑,一回头,见郎俊侠坐在房中,解开外袍,剪去单衣,给自己换药。

段岭便放下竹竿,跑进去,问:你好些了么?郎俊侠点点头,段岭见他解开绷带之处,腹部伤口泛着紫黑色,却已结痂,有三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于是给他烧水,让他擦拭干净,撒上金创药。

郎俊侠白皙而健壮的胳膊上,也有一个奇异的象形刺青,犹如钟铭上的虎,这令段岭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们为什么杀你?段岭问。

想从我这儿问一个人的下落。

郎俊侠说。

谁?段岭问。

郎俊侠看段岭,忽然嘴角微微上扬,眯起了眼睛。

不要问。

郎俊侠说,什么都不要问,以后你会知道的。

段岭十分担忧,不过郎俊侠还活着,所有的阴霾都为之消散,还是令他很高兴的,他坐在郎俊侠身边,看他臂膀上的虎头刺青,问:这又是什么?白虎。

郎俊侠解释道,西极白虎,西金主兵杀之气,是为刀兵之神。

段岭不懂,问:你会用剑,是吗?我看到你的剑了,利得很。

段岭想去找郎俊侠的那把剑,剑却没了,跑到后院时,突然想起尸体还在马厩里,登觉恐惧,靠近了看,却见干草被挪开,尸体也没了,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

被我处置了。

郎俊侠说,不必害怕,是陈国影队的人,与武独素来不合,幸而昨天找来的是他,不是武独,否则你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段岭没有问郎俊侠是怎么处置的,又见昨夜染血的衣服也不知去了何处。

去买点吃的。

郎俊侠递给段岭钱,说,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

日上三竿,段岭在集市上买了包子馒头,又买了些米和肉,抱着回来,郎俊侠已能行走,与段岭分了包子吃,说:先凑合着这么过日子罢,待你去学堂了,我再将家里好好布置布置。

你还会走吗?段岭问。

不会了。

郎俊侠说。

段岭:下月初一,你会来接我吗?郎俊侠答道:我保证不会再迟来,昨日是我不好。

段岭突然问:那你能当我爹吗?郎俊侠突然一怔,继而哭笑不得,说:这话可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

段岭皱眉,郎俊侠说:你爹会来找你的。

段岭:……郎俊侠的话犹如一道霹雳,贯穿了段岭全身。

我爹还……还活着?嗯。

郎俊侠说,还活着。

段岭急迫地问:他在哪里?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接我?段岭在这个问题上被骗过了无数次,但他知道这一次郎俊侠不会骗他,不为什么,缘因他的直觉。

这些话,留着以后问他。

郎俊侠说,他总有一天会来,多则三年,少则几个月,相信我。

段岭捧着碗,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骤然听到这消息令他半是高兴,半是害怕。

郎俊侠便让他过来,靠在自己肩头,摸摸他的头,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雪渐渐地化了,段岭拥有了一个新家,这令他无比兴奋,郎俊侠起初犹豫许久家里是否该请杂役,段岭却丝毫不在乎这些。

当天他跑上跑下,仿佛精力永远也用不完,给门口挂上了段字的灯笼,又把中庭的雪扫到两旁,他就像刚被带回家的小狗一样,对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好奇感,他的足迹遍布新家每一寸地方,将它当作未知的乐园来探索。

郎俊侠伤势仍未痊愈,给段岭左眼上了药,便任由他自由活动。

我可以在这里种东西吗?段岭蹲在中庭的一小块花圃前问。

当然。

郎俊侠说,这个家都是你的,但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集市上给你买点种子。

段岭蹲着认真翻土,郎俊侠拄着一根木杖,倚在门前看他,一看看了近半个时辰,直到黄昏时,郎俊侠才说:进来罢,上京太冷了,种花难活。

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见郎俊侠坐在灶前烧火。

郎俊侠又说:我考考你,在名堂里学了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开始背诵千字文,短暂的假期又要过去,明日得回去读书了。

郎俊侠拿了一个碗,将些许猪皮放在碗里,置于火上蒸开,添水,再加入红糖。

段岭背完了整本千字文,郎俊侠十分意外,说:都背下来了。

中间错了几个字,但郎俊侠没有指出,认真道:很好,果然是读书的料。

我身上带伤,不能带你去玩了,外头太冷,也没什么玩的,先欠着你一次,下月春天来了,再带你去踏青。

段岭答道:你好好养伤,不打紧,你在蒸什么?我看见有糖,是好吃的吗?明天你就知道了。

郎俊侠如是说。

段岭发现自己无论问什么问题,几乎都不会从郎俊侠的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也渐渐习惯了。

夜里,郎俊侠在几个碗里放了不少梅花,搁在外头。

翌日郎俊侠将他送到名堂外,这次他没有自行离去,而是看着段岭,等他离开。

段岭已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虽心中有不舍,却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反而朝他说:回去罢。

片刻后,郎俊侠拄着杖,张开一手,段岭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在学堂里,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咱们家的事。

郎俊侠注意到门房在好奇地看他俩,于是一手搂着段岭,埋头到他耳畔,低声吩咐道,什么都不要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记。

这是给你的。

郎俊侠递了个食盒给段岭,说,尽快吃,小时候我娘就常给我做这个吃。

段岭点头,与郎俊侠作别。

自从与郎俊侠做伴,段岭听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什么都不要问与什么都不要说。

郎俊侠非常地谨慎,连带着段岭也有种不知所措的危机感,就连问也无从问起。

所幸孩童的想象力总是丰富的,段岭已在脑海中构织了无数故事,它们纷繁层迭地涌来,旧的未曾自圆其说,便已被新的所取代,郎俊侠的职业也从妖怪到浪人再到富商最后到剑侠,换了无数次。

他仍在想前夜的不速之客——影队在追杀郎俊侠,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安全了,否则,郎俊侠会马上带着他搬家以免被找到。

追杀他,是为了找另一个人的下落——是谁?会不会是我爹?想到这里,段岭全身的血脉都为之沸腾起来,也许爹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让郎俊侠先来接他,照顾他,等到他们见面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段岭抱着郎俊侠给他的食盒,脚下不停,却在僻院外险些与人撞上——正是在往外头张望的拔都。

怎么了?拔都诧道,眼睛被谁揍的?段岭答道:没……没什么。

段岭要回房,拔都却是来找他说话的,要给他拿东西,段岭只不放手,以为拔都要抢去看,着急道:你做什么?!拔都问,他欺凌你了?段岭说:真没有……布儿赤金!一个凌厉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却是蔡闫,蔡闫一脸冷漠,威胁地看着拔都,缓步走过来,拔都只得放开段岭,冷哼一声。

稍后到我房间来一趟。

蔡闫朝段岭说,有些事问你。

段岭点点头,拔都看看蔡闫,又看段岭,蔡闫什么也没说,料想拔都若是识相,应当不至于缠着段岭。

蔡闫走后,段岭朝拔都解释道:是我自己不当心,撞在了案角上。

你被人打了一拳。

拔都说,正中眼角处,我看得出来。

段岭登时语塞,拔都却随口道:算了,你们汉人都是一伙的,我是元狗,我多管闲事,行,我走。

段岭:拔都!拔都头也不回地走了,段岭回到房中,却发现先前放在书阁中的被褥已搬了回来,更被收拾齐整地铺好。

段岭打开匣子,里头是郎俊侠给他的糕点——红糖晶莹,内里冻着绽放的梅花,切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

段岭越看越舍不得吃,想想便自己留了一份,余下的分开包好,预备给拔都与蔡闫都各送一份去。

正值返学之时,早课暂停,院里闹哄哄,孩童们都在换吃的。

蔡闫正在名堂后院里站着,与几个少年听先生的教训。

手举高。

先生板着脸道,只弯腰。

蔡闫与四名半大的少年同时举起手,双手叉握,举过头顶,先生挨个看过,不悦道:嗐!膝盖不能屈!躬身时绝不能动膝盖,所谓‘卑躬屈膝’正是此意!蔡闫等人学着行过礼,反复演练几次,先生又叮嘱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北院大王来后,须得少说,多做。

是。

段岭看众少年学礼,只觉蔡闫行礼之时十分潇洒,玉树临风的,便学着他,也抬起手,对着墙壁躬身,有样学样。

先生放了会儿休息,蔡闫见段岭在外头,便径自过来,段岭把揣在怀中的糕拿出递给他,说:给你吃的。

蔡闫也不问是什么便接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大哥前天夜里搜城时,去过你家了。

没事罢?段岭忙摇摇头,指着自己眼眶,主动解释道:不留神撞的。

蔡闫看着段岭,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家不是在经商?段岭一脸懵懂,忙自点头,蔡闫那夜听闻兄长转述,段家甚为寒碜,连个仆人也未请,竟是少爷光着脚亲自来开门,还被揍过一顿,便起了同情之心。

你与谁同住?蔡闫问,你爹?我……段岭也不知如何说郎俊侠,突然间脑海中蹦出一个词,忘了是从哪儿听回来的,便说,童养相公。

蔡闫:………………蔡闫一手扶额,说:哪里听回来的?这话不可乱说,想必是个伴当。

段岭点点头,蔡闫又问:你爹呢?在南边做生意呢。

段岭照着郎俊侠教的答了。

蔡闫打量段岭许久,发现段岭无论对着谁,都规规矩矩,不生脾气,问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听话,罢了,让你来是提醒你几句,多与汉人走动。

有什么事,你便找身边的汉人,书读了不曾?其时段岭还不知上京城中的汉人是扎堆的,有着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独自的小社会,蔡闫问什么,他只管点头。

认得琼花院里头的丁芝不?蔡闫话锋一转,又问起这话来。

段岭不知如何作答,蔡闫观他神色,约略猜到应当是认识的。

丁芝正与我哥闹着。

蔡闫说,下回你若见着她,替我哥求个情,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去走一遭。

段岭点头,此时夫子在内院咳了声,蔡闫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临走时又说:有什么不懂便找我来。

段岭远远地偷看他们学礼,跟着学了一会儿,不多时怀中冷飕飕的,想起还有一块冻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与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围了不少孩童,纷纷起哄,拔都一张脸涨得通红,打着赤膊,上身已隐有少年人的肌肉,撞,绊,掀,动作极狠,突然注意到段岭来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对手掀了个底朝天。

☆、乌龙周遭哄堂大笑,拔都气得面红耳赤,段岭忙上前去扶,拔都却起身走开。

众孩童好奇地看着段岭,拔都转身进去了。

布儿赤金。

段岭追在他身后,说,我带了东西来给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气转身,把段岭一推,段岭手中梅花冻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门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段岭一跳。

众人又笑了起来,段岭不知哪里惹了拔都,一脸讪讪,眼看先前与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来,似乎想说句什么,段岭有种处于陌生环境里的恐惧感,生怕又被找麻烦,飞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遥望段岭消失在长廊后。

汉人与汉人在一处,非汉人与非汉人在一处,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规矩。

但在这些半大的孩童眼里,不带多少国仇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异的眼光,只是汉人嫌元、辽、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气味,更行事野蛮,有辱斯文。

非汉人则嫌弃汉人文绉绉的,装腔作势。

段岭实在误会了他们,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几句,教他摔角。

当然哪怕段岭理解了这好意,也是敬谢不敏的。

这日午饭时,他意外地发现名堂中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扫光,连花圃里的落叶也被捡走,夫子与一众先生们都换上了盛装,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列队站着,在大门外等候着不知什么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岭一脸茫然,饭后在前庭处好奇张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说,午后便要上课了,今日都规矩点!远处敲第一遍钟,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课,午后循例是教开蒙课程,先诵读千字文,再照着帖子写字,段岭提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写了几个字,便听蒙馆外响起说话声。

上午读书,下午写字。

先生的声音道。

仁义礼智信。

一个厚重的声音说,这五个字,该当是会写的。

是。

先生答道,都教过了,大人这边请。

先看看蒙馆。

那声音说,继而不理会先生,径直从后门走了进来。

一名四十来岁,高大强壮的中年人走进蒙馆,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们道:北院大王来看你们了,快快起来行礼。

孩童参差不齐,放下笔,爬起身,朝着北院大王行礼,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还有的下跪,单膝跪地,双膝跪,行礼方式循着各族礼节,当真千奇百怪。

那中年男人一见之下,登时哈哈大笑,朝众人点头。

尔等来日都是国之栋梁,嗯,不错。

来者正是辽国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离堇,名唤耶律大石,辽帝改夷离堇为大王一职,掌契丹五院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日心血来潮,先是到辟雍馆内走了一遭,下午又来名堂,以勉励上京众学子读书人。

郎俊侠也没怎么教过段岭行礼,早上所学正好用上。

段岭便双手举过头顶,正儿八经一躬。

不错,不错。

耶律大石走过段岭身边,朝他笑了笑。

孩童们行过礼,耶律大石又随意问了些话,便转身与先生出去。

段岭偷瞥那大王,见他满脸络腮胡,孔武有力,脾气却很好。

不片刻,孩童们纷纷议论起来,一时人声鼎沸,几近掀翻了屋顶,不多时突然又鸦雀无声,原来是先生出现了。

放下笔,列队到前院去。

先生吩咐道,个子矮的站在前头,来,先排队,跟着我走。

耶律大石巡过一轮,又将孩童们挨个叫出来,预备分赏赐,名堂内三个班的学生纷纷出来,在走廊里排队,等着先生唱名。

段岭东张西望,却不见拔都。

隔壁队里,今日与拔都摔角那少年排在队伍末尾,见段岭张望,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朝段岭说:不来。

为什么不来?段岭问。

那少年摇头,指指东厢,摊手,示意无计可施,段岭问:他生病了吗?没……没有,他、他说他、不、不想来。

那少年竟是个结巴,众孩童听他说话,两个班的人便一同哄笑。

先生不悦回头看时,队伍里又静了。

段岭趁着先生转开头,离开了队伍,快步沿着走廊跑去,去找拔都。

拔都正在院里坐着,桌上放着段岭给他的梅花糕,段岭远远地看了一眼,见拔都背对自己,小心地把糕上的灰尘吹干净,打开外头油纸布,折好,收进怀里,张嘴正要吃。

段岭:拔都!拔都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被那糕点噎着,段岭忙上前给他拍背,顺了下去后拔都方狼狈不堪地去找水喝。

大王来了。

段岭说,发东西,白给的,你不去吗?我不是狗,我不拿辽人的赏赐。

拔都说,你去罢。

拔都进了房间,段岭便扒在窗外,问:为什么?拔都朝段岭说:总之,我不要,你也别要,进我房,我和你说话。

段岭天人交战了一番,既想要大王的赏赐,虽然他不懂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却又源自本性,隐隐觉得拔都是对的。

就像在汝南时,丫鬟扔给他的东西他从来不去捡,哪怕再想吃也不会去,不为什么,只是从出生那天起,就铭刻在心里的本性。

那我也不要了。

段岭说。

拔都躺在床上,朝里头挪了挪,拍拍枕头,示意段岭过来一起睡午觉,段岭却转身张望,跑开了。

喂!你去哪里?拔都起身,追了出来。

段岭答道:我去看看。

不要赏赐,看看是什么,总是可以的罢。

是一杆狼毫笔,外加一两的银封。

拔都与段岭躲在后院,见几名杂役正将箩筐拎进去,箩筐内装满了狼毫笔。

没有郎俊侠给段岭买的好,拔都搭着段岭的肩膀,说:走罢。

段岭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名瘦高杂役,恰好他此刻转过身,现出容貌,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瞬间犹如一道霹雳划过脑海,段岭想起来了。

那是前天晚上,在药堂里见着的,有蜈蚣的男人!可是脖子上的刺青没有了!是同一个吗?走啊。

拔都说,你要吗?等等!段岭满脸疑惑,这人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怎么会在后院里搬东西?武独从院外将狼毫笔卸下,搬进前院,段岭眉头深锁,跟着他一路过去。

拔都已不耐烦起来,将段岭拉到回廊后,武独稍稍侧过头,只看到了拔都的一张脸。

拔都五官轮廓分明,高鼻深目,双瞳隐带蓝色,更穿着元人服饰,武独一瞥之下,料想是院内孩子在张望,便不再关心,径自沿着队列走来,步伐很快,却依次扫过正在排队的众孩童。

他未曾看到要找的人,于是绕到厅堂一侧窗格前,抱着胳膊,听里头的对话。

前厅内,包括蔡闫在内的一众半大少年列队,朝着耶律大石行礼。

很好。

耶律大石对少年们显然十分满意,先生在旁挨个点名,点到的人便走上前来,朝耶律大石跪拜,磕头,耶律大石则从身边护卫手中接过银封与狼毫笔,亲手交给少年,勉励一番。

赫连家的孩子在哪里?耶律大石想起一事,朝先生问道。

赫连博!赫连博!先生忙出外传人,只见那与拔都摔角的结巴少年匆匆进来。

耶律大石朝他点点头,问:在上京过得还惯不?回、回禀大王。

那名唤赫连博的少年说,惯、惯的,谢大王恩典。

说毕不等耶律大石吩咐,赫连博已果断跪下,咚咚咚捣了三个响头,耶律大石心情大慰,爽朗笑声传出院外,并亲自将他扶起来,将赏赐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握好,顺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十分亲切。

赫连博点头,转身出去,刚出厅堂,便愤怒至极,把赏赐扔到花圃里,狠狠踩得稀烂。

正要离开时,拔都朝他招手,赫连博眉头一拧,左右看看,便朝拔都跑来。

厅中:布儿赤金家的呢?耶律大石又问道。

先生只得又去传,拔都马上与段岭躲了起来。

这时间里,武独转过头,眯起眼,透过窗格,审视厅中的少年们。

先生去找拔都,半晌未归,少年们都等着,耶律大石便说:韩捷,在的罢。

见过大王。

那韩家的小胖子从少年队列里上前一步,朝耶律大石行了个礼,却不下跪。

又胖了呐。

耶律大石笑道,快与你爹一般了。

众少年都笑了起来,韩捷礼涨红了脸,也不说话,耶律大石便勉励道:好好读书。

那个人很奇怪。

段岭说。

什……什么人?赫连博迷惑不解,问道。

段岭说:他有一把剑。

赫连博与拔都登时震惊了,段岭意识到失言,忙闭上嘴,拔都问:是刺客,你见过他?段岭马上改口说:没见过,你看他不像有剑的人吗?拔都与赫连博观察片刻,赫连博说:那那那……那个人,是是是……赫连博瞬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忙拍拔都的手,说:手!手!拔都也注意到了,说:他是练武的,他的剑藏在背后,是个刺客!段岭,你居然看出来了!段岭歪打正着,却实在想不通此人来这里做什么,也许本业是刺客,兼职杂役?厅堂内,耶律大石左等右等,不见布儿赤金家的野种,只得让先生按着名单念下去。

蔡闫站在队伍最后,一脸紧张,只因先前接了段岭给他的糕点,并未多想便一直揣着,奈何那梅花糕乃是冻品,先前在院中学礼,又站在前院迎客,天气寒冷尚且不觉,此时进了暖热厅堂,又一直捂在怀中,已经化了,化完以后全是糖水,便渗出外袍,沿着他的袍子滴下来。

蔡闫暗道该死,耶律大石却已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耶律大石想了半天,叫不出蔡闫的名字。

蔡闫恭恭敬敬一行礼,正要回答,耶律大石却对这张汉人的脸毫无兴趣,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发给他赏赐,打发了他。

外头一众少年看着蔡闫拖出一道棕红色的水线,飞速穿过走廊。

武独眉头微微一拧,似乎发现了什么,跟在蔡闫身后,只见蔡闫躲到假山后,飞速解开袍子,取出油纸布,上面全部湿透,解开油纸布,里头是一把浸湿了的梅花。

蔡闫险些疯了,正在擦拭外袍时,忽然背后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鲜卑人给你做的梅花糕?蔡闫刚想转头,背后那人伸出一只手,朝着他的口鼻一捂,蔡闫连声也不出,登时昏死过去。

他把蔡狗抓走了!拔都瞠目结舌,说,是蔡家的仇人?救?赫连博问。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猜到武独的动机,段岭却知道武独厉害,立即追出去,赫连博与拔都忙追在段岭身后。

武独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听到脚步声近,是耶律大石的护卫正在巡视,武独便将昏倒的蔡闫放在树后,低头垂手而立。

跟我来!拔都小声说。

拔都带着赫连博与段岭绕过后院,段岭要去救蔡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拖着他走,三人边跑边飞快交谈。

段岭:我们不告诉夫子吗?等夫子找人?拔都说,尸体都凉了!等!等!他……要、要……赫连博一紧张就口齿不清,段岭与拔都听得焦急,恨不得将他倒提着,把话给一次倒出来,赫连博最后放弃了说话的打算,指指内院。

段岭说:他的意思是,要不要找大王?赫连博忙点头,拔都摆手,说:耶律狗不会在乎汉人性命,只在乎他自己。

对!赫连博大彻大悟,点头。

段岭焦急万分,问:那怎么办?赫连说话慢。

拔都指挥道,你去巡防司找蔡狗他哥,我和赫连想法子救人。

段岭说:我不知道在哪儿。

拔都:……拔都服气了,说:我去,你俩跟着他。

武独提着蔡闫,正要离开。

段岭与赫连博随之跟上武独,跑出走廊,突然间段岭衣领一紧,被一只手揪住,拖到廊后。

段岭刚要叫,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转头一看,是个罩着斗篷的蒙面人。

赫连博却是镇定,扑上前去要夺回段岭,却被蒙面人随手一指点中喉下三分,摔倒在地,登时无法开口,动弹不得。

段岭被蒙面人按在怀中,闻到熟悉的气味。

蒙面人让段岭朝侧旁挪了一步,避开赫连博视线,朝段岭比了个嘘的动作,嘴角微微一翘,示意段岭镇定。

段岭:……蒙面人一拍赫连博,解了他的封穴,闪身追出后院,去寻武独的晦气了。

☆、他乡蒙面人冷笑一声,从树后瞬间发动偷袭,青峰幻化出无数剑影,笼罩了武独全身。

这一招封住了所有方位,武独只得退回马厩前,一手抽剑,嘴角扬起嘲讽的微笑。

蒙面人一剑刺向武独咽喉。

武独面不改色,嘴角依然带笑,弃守,反手一剑,刺向昏迷的蔡闫。

孰料蒙面人置蔡闫于不顾,竟不变招,去势极快,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武独哪怕是杀了蔡闫,自己亦将被蒙面人刺穿咽喉,不得不变招。

然则先机已失,武独判断失误,侧头时蒙面人已改前刺为斜掠,那一剑登时在武独脸上挑出一道血痕!武独抽身再退,蒙面人如影随形地追来。

武独意识到手中少年无法再充当人质,不得不回剑,两剑绞在一起,继而飞上马厩顶棚,钉在木柱上。

蒙面人弃剑,双掌齐出,按在武独腹部。

那一掌无声无息,却凝聚了蒙面人全身的力量,柔劲所到之处登时震伤武独脏腑,武独喷出一口血,朝后直摔而去。

那一瞬间的判断失误,险些令武独赔上性命。

然而就在他撞塌了马厩顶棚飞出时,左手手腕一翻,撒出一把毒粉,蒙面人马上闭气,抓住佩剑,跃起。

武独于毒雾中穿来,顺手拔出自己的剑,一个踉跄,追向蒙面人。

蒙面人抽身跃上院墙,一袭斗篷翻飞,武独随后追上,两人踏上名堂房顶,从护卫头顶掠过,蒙面人似乎有伤在身,气力不继,武独则一交手便被那两掌震伤了脏腑,两人同时脚下打滑,踩飞了数片砖瓦。

护卫们听到声音,纷纷走出,遥望头顶。

趁着这时,段岭与赫连飞快奔出,合力抱起蔡闫,将他带到走廊里。

护卫抬头时,武独与蒙面人已不见了踪影,二人同时施展轻功,脚步无声无息,飞檐走壁,到得厅堂屋顶。

武独脸上的剑伤仍在往下滴血,追着蒙面人到最大那块屋顶上。

武独与蒙面人凝视对方,俱不敢托大,都知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你究竟如何得知?武独冷笑道:留你一命,不过是为了从你身上钓出那尾大鱼,见你分道扬镳后,便匆忙赶回上京,除了守护他的后人,还会有谁?若有子嗣,想必也是这个年纪了。

蒙面人沙哑的声线道:百密一疏,武兄技高一筹。

武独:你守得住他一时,守不住他一世。

蒙面人沙声答道:守得住一时是一时,今天是你输了。

武独冷笑道:还远远未定。

蒙面人再不多说,突然一脚运劲踏下,内力所到之处,瓦片登时轰然垮塌,武独色变,起跃已不及,与他一同摔下厅堂去!此刻耶律大石仍在厅内派他的封赏,事起顷刻,屋顶垮下,当真是应了那句千金之躯不坐垂堂的汉人名言,只见两名刺客一同摔下,厅内登时大乱,一瞬间大王怒吼,护卫大叫,夫子疾呼,孩童飙尿,众生百态,好不热闹!什么人——!有刺客!保护大王!耶律大石亦是武功高手,当机立断,掀起案几,飞向二人。

堪堪翻身跃起的武独与蒙面人却再不吭声,同时飞身撞开窗门,蒙面人往东,武独往西,各自逃跑,紧接着上百发弓箭齐齐飞射,追着二人而去。

箭矢劲风擦着冰棱飞过,一滴水顺着淌落。

蒙面人飞身踏上前院假山,辽人箭法百步穿杨,独步神州,尽数直取他周身要害,眼看利箭已追到面前,蒙面人眼睛一眯,箭矢尽数化为一个个的点。

随之他展开双臂,踩着假山,一个后空翻,犹如雄鹰展翅,刹那间避开了所有的箭矢,落向院墙后。

武独则飞身上墙,背后追来利箭,只见他一脚踏墙头,借着冲力全身一转,以旋转的衣袍之力绞住箭势,再运劲一弹,利箭登时朝着四面八方飞散!护卫纷纷追出前院,武独亦不见了踪影。

巷外马蹄声响,蔡闻率军赶至,拔都见武独落地,忙喊道:就是他!骑兵冲杀,武独本已负伤,不敢恋战,朝巷内深处逃去,刚一转出后巷,又有骑兵追来,眼看巡防卫沿着河边要道追来,已成合围之势,武独凌空跃起,抽出长剑,划了道弧光,朝着结冰的长河撞去。

哗啦一声,冰河碎开,武独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段岭与赫连博正在僻院里摇晃蔡闫。

蔡闫!段岭焦急地喊他。

水。

赫连博递给段岭水,让他喂给蔡闫喝。

蒙面人倏然落地,赫连博忙拉着段岭退开,段岭摆手示意无妨。

只见蒙面人躬身,一手先试蔡闫气息,再探他颈脉。

段岭正要说话时,蒙面人却抬起另一手,按在他的唇上。

僻院外响起蔡闻的声音,蒙面人最后指指蔡闫,再朝段岭摇了摇食指,段岭明白了,意思是没有生命危险,紧接着蒙面人从僻院内翻墙离开,蔡闻赶至。

当天下午耶律大石震怒,封锁名堂,所有孩子都被盘问了一番,搞得整个名堂内筋疲力尽,还有人哭个不停。

拔都去请救兵,未见那与武独对战的蒙面人,段岭已将详细经过说了三次,他不敢提到郎俊侠,有意省去了一些细节。

只说去找拔都时,无意中发现蔡闫被抓,后来又有一神秘刺客出现云云。

蔡闫醒来后则是一问三不知。

耶律大石亲自听着,要与赫连博核对时,他又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耶律大石宁愿听段岭说十次,也实在不愿听赫连博复述一次,最终以段岭、蔡闫二人的话为准,记了口供。

蔡闻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众人云里雾里,一切只得作罢。

段岭被问得身心俱疲,晚饭没吃几口,回到僻院内睡下时,还沉浸在白天的事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时间里,院外的笛声却依旧响了起来,悠扬婉转,于是段岭在这笛声里渐渐安了神,沉沉睡去。

翌日一切照常,唯有蔡闫神情颇为委顿。

段岭过去关心了一番,蔡闫只是点点头,两人说了半天,蔡闫也猜不出自己家究竟得罪了谁,只告诉段岭,自己兄长蔡闻在笔墨堂后发现了被打昏的杂役,想必那刺客是扮作杂役混进来的。

而为何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进学堂来行刺,挟持对象又是蔡闫,另外那名蒙面人身份是谁,连蔡闻也百思不得其解。

幸而巡防司卫士在城外护城河中发现了一个被打穿的冰窟,据此推断,行刺之人已逃了。

当夜,琼花院:郎俊侠调开药粉,对着镜子,敷在腰畔与背后的伤口上。

一侧竖着面屏风,屏风后,则是包括丁芝在内的六名盛装女孩,俱是琼花的头牌——兰、芍、瑾、芷、茉、芝六女。

六女有人点手炉,有人奉茶盏,花团锦簇地围着一名厅堂中的贵妇,便是丁芝先前唤作夫人的琼花院当家主。

当真是你与那孩子的运气。

夫人淡淡道:不如这几日找个宅子,劳驾你二人再搬一次。

郎俊侠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现出男子赤着上半身的健美剪影。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守株待兔。

那孩子命有天佑,这一次来的是武独。

夫人说:先是阴错阳差,‘祝’也是影队里的高手,竟死在一个小孩儿的手上,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下一次来的,可就不一定是武独了。

哪怕是昌流君又如何?郎俊侠放下药碟,随口答道。

莫要轻敌。

夫人云淡风轻地说:武独虽擅使毒,却是你们之中的一个另类,能毒昏的都毒昏,能留命的都留命,杀一次人,留下的活口比仇人还多,还常常心软放人一条性命,心肠太好的人,当不成称职的刺客。

郎俊侠换完药,穿上外袍,系好腰带从屏风后走出。

夫人一身暗红锦,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展翅仙鹤,眉如一抹青峦黛,眼若两泓碧山泉,虽是琼花院诸卉之冠,却未过三十芳龄,容貌更是带着些许西域人的印记。

我想,昌流君不会来。

郎俊侠说。

夫人淡淡道:你的胆子,素来是很大的。

郎俊侠道:南陈帝君再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北伐已成定局,三年之内,南陈军队不可能再过玉璧关,赵奎与牧旷达接下来要忙的,便唯有内斗。

一旦展开内斗,武独与昌流君都不敢离开各自的主子身旁。

郎俊侠最后说:上京是辽人的地盘,千里迢迢,派出成名刺客,只为找寻一个不知身份是否属实的孩子,料想不会做这等无聊事。

郎俊侠朝夫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琼花院。

夫人沉吟不语。

夜,南陈。

留他一条性命。

赵奎说。

什么?武独以为自己听错了。

武独从上京归来,狼狈不堪,既未曾找到李渐鸿的下落,亦没有杀掉那传说中的无名客,唯独带回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赵奎坐在厅堂内,背着昏暗灯光,投下晦暗身影,那灯光则照在武独脸上,这名刺客的表情极为复杂。

还有谁知道?赵奎问。

武独摇摇头,答道:祝已丧命,同去的影队刺客,连上京亦未曾混进去,俱在城外接应,这情报,是属下推测出来的。

可我不明白……陛下时日无多。

赵奎缓缓道:四王爷尚无子嗣,李渐鸿下落不明,来日这朝廷,只怕是牧旷达的天下了。

若不留一步后手,只怕他势大难制。

这件事,你便当没发生过。

武独明白了,点了点头。

将军,我弃胡昌城下三王爷的踪迹于不顾,转而赶往上京,也许牧相……已经猜到了。

赵奎冷笑道说:哪怕是牧旷达知道了,亦决计不敢擅自将昌流君派往上京,一旦失去昌流君保护,他连睡觉亦睡不安稳。

何况经你们这次前去,想必城中定然防守森严,从此他便再无这个机会了。

上京城中一连戒严十日,名堂中常有卫队巡逻,盯着一众孩童,先生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经此一事后,蔡闫与段岭无形中亲近了不少,偶尔会让段岭拿着功课去问他,有不懂的,便一一给段岭说开,并督促他认真对待学业。

巡逻卫队撤去的那天正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今日门外来接的家人比往常都要多,都得知先前行刺一事,满脸担忧,议论纷纷,马车更是挤满了巷口,不少达官贵人的车前更有武士把守。

段家——段少爷。

门房唱道,不在?郎俊侠今天是来得最早的,未时还没到便在门口候着。

在!在!段岭忙出来,缴了腰牌,扑到郎俊侠怀中,被他一手搂在身前。

回家。

郎俊侠牵起段岭的手,段岭却仍然忍不住回头看,从名堂正门的栅格朝内望去。

只见拔都站在前院,远远地朝段岭看。

郎俊侠猜到段岭心思,便停下脚步,说:你与布儿赤金交了朋友?段岭点点头。

郎俊侠又问:请他来咱们家里吃晚饭?段岭问:可以吗?郎俊侠:你的朋友,自然可以。

拔都!段岭朝拔都喊道,我们一起走罢!晚上来我家。

拔都摆摆手,段岭又等了会儿,直到巷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拔都还没出来,料想又是无人来接,段岭又喊道:走罢!拔都不答,提着他敲钟的铁棍,转身进了内院。

夕阳从巷子口外照进来,段岭感觉到了一点惆怅。

然而回到家后,段岭那点惆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因郎俊侠做了不少好菜,在案几上排开。

段岭欢呼着入座,手也不洗就要开吃,却被郎俊侠按着,用湿毛巾擦他脏兮兮的小狗爪子。

我庖厨之术不精。

郎俊侠说,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罢。

郑彦是谁?段岭心想,但那不重要,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已再没心思说话,不片刻外头突然有人敲门,郎俊侠眉头一拧。

段岭!拔都的声音在外头喊道。

段岭忙把吃的咽下去,跑出去开门,拔都身上那羊毛袄子已多日没洗,脏脏的,还挂着不少泥土与树叶,站在门外,说:蔡狗的哥说得不错,你果然住这里,给你。

说着递给他一包点心。

段岭说:你怎么偷跑出来的?拔都说:我当然有办法。

段岭说:快进来吃饭。

段岭要拉拔都进来,拔都却不大愿意,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一会儿,直到郎俊侠出现在段岭身后,说:进来喝杯茶罢。

拔都才不再推辞,进了段府。

郎俊侠给他摆上筷子,拔都却说:我吃过了,来找他说说话。

你二人随意。

郎俊侠便退了出去,段岭有点失望,却见郎俊侠搬了张凳子,在门外坐着,段岭要喊他,拔都却说:你吃罢。

拔都只喝手头那杯茶,看着满桌的饭菜,有点羡慕,段岭再三劝他,拔都只是坚持说在名堂中吃过了,段岭只得不去勉强他。

俩半大的小孩儿聊了一会儿,有说有笑的。

段岭读书进展飞快,已进了墨房,月初可入中班了。

待郎俊侠也用过饭,段岭便收拾了东西出来,找出自己的衣服给拔都穿,与他一起去澡堂洗澡。

拔都起初还不乐意,奈何身上气味实在太大,方才去蔡府上问路时,着实遭了一通白眼,于是便半推半就,被段岭拽走了。

两人泡在澡堂里,拔都的羊毛袍交予澡堂内的仆役去涤洗,烤干,与段岭玩闹了一会儿,郎俊侠又唤来人给拔都修脸剪指甲,自己则亲自给段岭收拾齐整。

你的眼睛就像湖水一样。

段岭照照镜子,又看镜子里头的拔都,说,真好看,我要是也有蓝眼睛就好了。

拔都答道:你羡慕我蓝眼睛,我还羡慕你黑眼睛呢。

郎俊侠随口说:蓝眼睛有蓝眼睛的好,黑眼睛有黑眼睛的好,人各有各的命,羡慕不来。

段岭点点头,那时候的他还不理解郎俊侠的意思,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夜里的这一句话,时常出现在他与拔都的记忆之中。

深夜里,拔都穿着半湿的羊毛袄子,朝段岭说:我走了。

在我家睡罢。

段岭说。

拔都摆摆手,不容段岭再说,飞快地跑了,段岭注视拔都离去,久久未发一言。

拔都穿过小巷,来到名堂外,从花园的篱笆钻了进去,再把种着万年青的花盆推回去,堵住篱笆里的口子,回到书阁内睡下。

你可与布儿赤金家交朋友。

郎俊侠叮嘱道,但他的为人处世,你不可尽学。

段岭点点头。

少年天性都爱玩,名堂内并非没有人愿意找段岭交朋友,只是段岭向来独自一人坐着,谨慎遵守了郎俊侠的教导,且秉自小养成的戒心使然,生怕失去这一切,更生怕连累了他尚在远方的父亲,便独自在僻院内处着,不去结交任何朋友。

段岭的世界里,大多唯郎俊侠与那素未谋面的爹。

起初众少年都当他胆小,不敢融入他们,久而久之,发现段岭似乎是真的不想与人打交道,便渐渐接受了。

上京风气自由洒脱,辽人风俗亦从不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于是大家互相尊重。

偶尔碰上,会朝他点点头,段岭则客客气气,遵循夫子所授,停下脚步,整理衣服,回礼。

这是真正的点头之交,同学们开始嘻嘻哈哈,只当新鲜事看,后面却觉得段岭清秀干净,行礼时十分好看,于是一时间名堂内也流行起君子之礼来。

唯独蔡闫对他另眼相看,这种另眼相看虽未曾言说,却彼此心照不宣。

蔡闻后来见过段岭几次,也很喜欢段岭的安静与认真。

段岭升入墨房后,同桌赫然正是那大个子结巴赫连博,这位新同桌寡言少语,大多数时候十分沉默,倒甚合段岭的安静脾气。

光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日照渐长,积雪化尽,冬去春来。

比起待在学堂里,段岭更希望快点回家,从那天起,郎俊侠再没有迟到过。

段岭在名堂念书时,甚至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天气渐热起来,午课时段岭心不在焉,趴在桌上打瞌睡,脑袋上突然中了一枚李子。

哎哟!段岭抬起头,见墙头闪过一个人影,倏然消失无踪,只得认真学写字。

开蒙课程他仅仅用了三个月,学得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不久后便被分到了另一个班里。

读的书更多,学的也更杂,天文术数,起承转合……无一不费尽心思。

暖春的夜里带着撩人的气息,段岭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在蠢蠢欲动,脑子里总是初到上京那一夜,琼花院里,郎俊侠的背影。

僻院外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在那百花盛开的春夜之中,仿佛在与段岭说话。

段岭隐约觉得那是郎俊侠在吹笛子,却看不见他。

段岭穿着单衣,跑到月下,光脚站着,直到笛声渐不可闻,方回到房内睡下,辗转反侧,不得成眠。

一眨眼半年过去,郎俊侠就像他承诺的一般,没有再出过远门,将段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每逢段岭放假,便带着他出门去踏青,骑着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看成群的牛羊,坐在阿尔金山下,喝凛冽的雪水,钓河里的鱼儿,偶尔还会带着拔都一起。

段岭时常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拔都似乎不愿分享他的这幸福,渐渐地,他总是找借口,不来与段岭一起。

郎俊侠说,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些时候,不必勉强。

我爹来了吗?段岭每次回家,都会朝郎俊侠问一次。

快来了。

郎俊侠朝段岭解释道,他绝不会不管你。

段岭问这话,仿佛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惯常的回答,郎俊侠又朝他承诺道:你要认真读书,才不会让你爹失望。

段府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段岭在花圃里种上了不少草药,有些活了,有些没活成,郎俊侠有点奇怪,问:种这么多药材做什么?好玩。

段岭擦了把汗,答道。

郎俊侠说:你想学医?段岭想了又想,也许是少时的经历充满了病痛,令他总是提心吊胆,人命有穷,每个人都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死亡,于是他对治病救人更有兴趣些,平日里除了读书,便常借阅一些辨认草药一类的医书。

不要学医。

郎俊侠说,你爹对你寄予厚望,来日你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段岭固执地说:我就想想。

郎俊侠说:既喜欢种些花花草草,不妨种这个。

郎俊侠从集市上给段岭买了一棵桃树苗,那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江南满地的桃花,移到上京却很难成活。

与段岭一同种下那棵桃树后,郎俊侠又说: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真的吗?段岭说。

于是他更加悉心照顾那桃树,奈何它水土不服,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春天来时,结个两三朵花苞,未曾盛开便已凋谢。

又一年秋到,上京城外满地锈草,狂风从山的另一头吹来,郎俊侠牵着马,驻足锦带河畔,远远张望。

段岭已将遥远的汝南忘得差不多了,从发蒙班升到墨房,再到书文阁后,蒙、辽、金人越来越少,汉人越来越多,他也从同窗处知道了许多郎俊侠不曾言说之事——譬如上京的汉人大多是南方来的。

譬如名堂内的夫子曾是南陈的大儒。

譬如琼花院是南院、北院喝酒作乐的地方,里头的姑娘都是□□南下时带回来的。

譬如上京许多汉人的梦里,都有一片故土,在那个梦中,柳絮飞扬,桃花绽放。

譬如桃树在上京虽难活,许多人却还在种;汉人的书虽艰涩,许多人却还在读。

譬如像布儿赤金拔都、赫连博、乌尔兰……这些名堂内的同学,他们的爹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叫作质。

譬如像蔡家、林家、赵家……他们家里人也有一个职位,叫南面官。

而大家都在思念各自的故乡,虽然未曾言说,几乎所有人内心深处都坚信不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血缘离开名堂,前往辟雍馆前的最后一天,夫子给了每个孩子一枚青龙石,青龙石上以辽、汉二文,刻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正面汉字印,反面辽文印。

这是玉衡山产的石头。

夫子坐在厅堂正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 不可忘了,这石头从何处来。

十余个孩童朝着夫子躬身,从今日起,他们便完成了在名堂中的学业,六月里须带着夫子与先生们联名的引荐函,去辟雍馆参加入学考试。

段岭拿着那封书函,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我是汉人吗?那天段岭忍不住问郎俊侠。

你自然是汉人。

郎俊侠在厨房里切鱼腴,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你是汉人中的汉人。

段岭已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敏锐地察觉到郎俊侠话中带话,问:什么意思?郎俊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去读书罢。

段岭说:可我姓段,又不是中原四大姓。

郎俊侠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段岭袖手站在一旁,看郎俊侠切鱼。

郎俊侠手指极其灵巧,随手几下就将鱼肉片得犹如薄纸一般,段岭要帮忙,郎俊侠却说:君子远庖厨,读你的书。

段岭只觉没劲,但与郎俊侠相处日久,已习惯了听他的话,于是信步走到庭院中,操起一杆长棍,随手舞了几下。

什么时候教我习武?段岭又问,你答应过我的,待我从名堂读完书出来,就教我骑射,练武。

侠以武犯禁。

郎俊侠答道,目不识丁的粗人才习武,有什么好学的?学了武术,便惹得一身麻烦。

儒以文乱法。

段岭说,大家还不是读四书五经吗?郎俊侠登时语塞,段岭思辨明晰,头脑聪慧,已不再是郎俊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那个小孩了,辩话时头脑转起来快得很,郎俊侠甚至常常说不过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学武艺,我就会挨揍。

段岭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一辈子,自然有人保护你。

郎俊侠擦了手出来,说,放下手中剑,拿起案上笔,王道就是你的剑,人生在世,一辈子只能做好一件事,你既想学医,又想学武,哪有这么多心神?段岭说:布儿赤金说,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郎俊侠嘴角微微翘了起来,问:我也靠不住?段岭:你自然会保护我,可是万一你……也有危险,我怎么保护你?保护不了你。

郎俊侠随口说,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郎俊侠说到一半,段岭却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会的,我要挡在你前面。

继而转身走了。

天光照入,投在案板上,郎俊侠的手指头不知何时被刀刃轻轻地划了一道,竟是未曾察觉。

段岭在后院将晾衣杆竖起来,挂上两人涤得雪白的单衣薄裤。

自住进新家后的时日里,郎俊侠便未请过仆役,起居饮食,俱由他一手包办,段岭在学时,郎俊侠还时不时去看他,捎些东西进名堂里去。

放假时,郎俊侠便打点吃穿,令段岭一应物事,从未有缺。

段岭有时候也奇怪,问郎俊侠的钱从哪儿来的,郎俊侠只答道让他不必担心。

初春时节,段岭读书读得懒洋洋的,郎俊侠跪坐在一旁为他磨墨,点香,准备了热布巾为他擦手。

段岭一身慵懒,只觉内心深处有种奇怪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坐立不安,见郎俊侠出去了,便又蹑手蹑脚地出房,拿了铲子去花圃里照料他种的花。

从前在汝南时,段岭常看花匠种花,剪枝,移条,是以爱这行当,郎俊侠劝了几次无果,也只得由得他去,不耽误了读书就行。

读书读书,总是读书……段岭虽不排斥读书,然而读多了,总是气闷。

蔡闫大了他两岁,早已去辟雍馆了,拔都则无心向学,从名堂出来后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告别也没有,段岭去找他好几次,从未见到过人。

拔都的家昏昏暗暗的,阴暗且恐怖,他的父亲则对段岭怒目而视,让他不要再来,只因他是汉人。

赫连博的母亲却十分亲切,兴许是汉人与党项两族交好的缘故,拉着段岭的手问长问短,感谢他照顾自己的结巴儿子。

不去名堂,又未入辟雍馆,段岭便时常在家中种花。

这天他将一株牡丹苗小心地挖出来,挪到另一个坑里去,郎俊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改天得请个花匠来照料,也免得分了你心神。

段岭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根部弄断,说:我自己能照看。

六月里就得考试了。

郎俊侠的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模样。

段岭伸了个懒腰,说:待会儿就读书。

郎俊侠又说:我也得整根戒尺来,否则出了学堂,便没人打你手心,管不住你。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郎俊侠从不打他,哪怕责怪,也不带多少情绪,未有大喜大悲,就像一株亭廊下的竹子,静静立着。

要么带你去琼花院住一晚上?郎俊侠问。

段岭的脸顿时红了,名堂里不少孩童已半大,平日里提及男女之事毫不含糊。

拔都与赫连博还有一次带着他从花园的篱笆下钻出去,偷偷混进了琼花院,恰好看到丁芝在伺候蔡闫的兄长喝酒。

琼花院是什么地方,段岭已约略知道了不少,便红着脸,进房中去。

郎俊侠反而道:脸红什么?段岭回到房中,见郎俊侠影子在廊下来来去去,春日里犯乏,不禁趴在桌上睡了起来,一觉便睡到天黑,夜里又睡得甚不踏实,翻来翻去。

他已多年不与郎俊侠同睡了,只能偶尔听到隔壁的少许响动声。

喝水么?郎俊侠隔着门问道。

段岭嗳了声,也不回应,感觉到郎俊侠似乎在外头坐着,并没有走。

你不睡觉吗?段岭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问。

睡不着。

郎俊侠说,我坐会儿。

翌日天气晴好,晨起时郎俊侠在外头说:段岭,我出门办点事,白天不在,傍晚回来。

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

李渐鸿说。

是,殿下。

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

李渐鸿□□着的手腕上满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伤疤,数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陈刺客大举追杀下,孑然一人,吃尽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连累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敢贸然北上。

他养好伤后,在鲜卑人的神山,郎俊侠的故乡中销声匿迹,再进入高丽,混进客商队中,前往西羌,直到确认南陈朝廷中人都以为他死了,方从西羌国辗转到上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长的时间,最后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

来到与郎俊侠约定之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叩响那一扇门,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段岭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

李渐鸿说,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

郎俊侠答道。

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段岭,五年里段岭长大了不少,嘴唇温润,轮廓很好看,鼻梁高挺,与李渐鸿如出一辙。

今年十三岁。

郎俊侠双手依旧捧着纸,说,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错,正是那年二月。

李渐鸿喃喃道,小婉离我回南方去。

属下无能。

郎俊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保护好王妃,亦未能接应殿下。

那夜属下前往胡昌寻找殿下,却被武独阻截……不。

李渐鸿一字一句道,郎俊侠,你犯的错,从此一笔勾销。

段岭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李渐鸿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撞上窗格。

他看着段岭,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玉璜段岭在榻上已睡得自动转了个圈,到得灿烂阳光直射进来,终于避无可避,被热醒了。

郎俊侠!段岭喊道。

窗格外,郎俊侠微一动,李渐鸿却伸出手指,摇了摇,顺手拈过段岭的出生纸,看也不看,折好递回给郎俊侠,示意他收好。

房中,段岭想起郎俊侠早上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于是自己下榻来,穿好衣服,裹好外袍,洗了把脸,推门出来,打着呵欠穿过庭院去。

照您的吩咐。

郎俊侠解释道,送到名堂中,读了不少书,小殿下非常聪明,已会做文章。

李渐鸿不答,匆匆穿过长廊,追着段岭的脚步而去,站在一扇门后,看着段岭的身影,见段岭在厨房里找吃的,片刻后又端着郎俊侠准备好的食盒出来。

学武不曾?李渐鸿问。

郎俊侠说:一直缠着要习武,不敢耽误了他。

李渐鸿沉默许久,眼睛竟有些泛红,始终看着段岭,目光从不离开他。

郎俊侠道:殿下?李渐鸿走出一步,却又有点退缩,站在门后,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去。

哪怕千军万马的阵仗,他亦从无畏惧,如今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止步不前。

他恨我不?李渐鸿问。

从不。

郎俊侠答道,一直等着您来,我告诉他,桃花开时,殿下就会回来。

李渐鸿连呼吸都在发抖,隔着门,抬起手,半晌不敢推开那扇门过去。

段岭自顾自地吃着午饭,见有一只鸟儿过来,便捏了些饭粒与它吃,李渐鸿在门后看得笑了起来。

四书五经已提前读了些。

郎俊侠又说,囫囵吞枣,不甚了了,须得到辟雍馆后再由夫子讲开。

字写得是好看的,临卫夫人的帖子。

《孙子》《吴子》《司马》当杂书也读过,偏爱《诗经》《古诗》,所学甚杂,平日里告假时,医经草学亦有看过。

端平公主定喜欢我儿。

李渐鸿低声说,天文术数,杂学百家,涉猎甚广。

段岭吃完后,自己收拾了食盒,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里发呆,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映着少年郎的面容,干净而清新,犹如春天里一抹蓬勃吐露生机的植物。

然而即使是发着呆,段岭仍在想纷杂的事,一时想读书写字,一时想他的花圃——那一片小天地。

爱吃辛食。

郎俊侠又说,与您口味相似,喜欢种花养草,从汝南段家学到的些许技艺,兴致所到,实在太广,臣不敢都教,只拣着一些见闻告知,平日里以督促读书为主。

我儿在上京,有哪家喜欢的女孩儿没有?李渐鸿说。

郎俊侠摇摇头。

难得郎俊侠出门一天,无人管他,段岭决定先去照顾他的花圃。

庭院内,桃花开了。

段岭哇的一声,带着欣喜之情,今年的桃花开得很好,比往年又多了好几枝。

地上还落了些花瓣,段岭忙进房去找出一个木匣来,将落下的花瓣装进匣里,再给药草浇水。

放下水壶时,段岭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你不是出门去了吗?段岭转头,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顿时一怔,却不害怕,心想:这是新来的花匠吗?郎俊侠真的请了一个花匠来?不像啊。

他比郎俊侠高大,也更强壮,面容轮廓转折刚硬,有着比上京人稍深的肤色,双目深邃,就像闪烁的星辰,嘴唇温润,鼻梁高挺,瞳色漆黑明亮。

虽然形貌落魄,却比段岭在上京所见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看,身材很健壮,散发着让人感觉安全的气场。

他摘下头上斗笠,双目深邃如墨,带着明亮的神采,眼睛却微微发红,注视着段岭。

段岭只觉这人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就像是在梦里认识的人一样。

这些都是你种的吗?李渐鸿问。

段岭点了点头,李渐鸿便慢慢走过去。

段岭蹲坐在小板凳上,看看花圃里的植物,又看李渐鸿。

李渐鸿在段岭身边跪了下来,以便与他平齐,目光转移到花圃里,但只是一会儿,又转到了段岭的脸上。

都是些什么花?李渐鸿问。

这是芍药,这是鸡血藤,胡兰草,九层塔……段岭给李渐鸿介绍他的这一块小天地,李渐鸿的目光却始终不离段岭的脸,少顷,他朝段岭笑了起来,段岭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哭了?段岭问。

李渐鸿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段岭便用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让出位置给他坐下,李渐鸿盘膝坐在段岭背后,段岭用铲子继续翻土,说:你有蚯蚓吗?春天来了,想找点蚯蚓放着。

明天我给你抓去。

李渐鸿答道。

我得去读书了。

段岭回书房去,李渐鸿却也跟了进来,段岭起初以为他是新来的花匠,但看上去又不太像,问:你是郎俊侠的朋友吗?郎俊侠还没回来,他今天出门办事去了。

段岭说。

李渐鸿点头,段岭便招待他进书房里去,沏了杯茶给他喝,李渐鸿说:边海雪芽。

喝出来了?段岭笑着说,我在城里买的,擦擦脸。

段岭递给他湿毛巾,李渐鸿又问:近日里在读什么?读《麟史》。

段岭答道。

读到哪一部?李渐鸿又问。

《左传》跳了。

段岭翻开书,答道,正看着《谷梁传》,夫子说我不求甚解。

李渐鸿笑了笑,说:可搭着《十三经注疏》一起读。

段岭翻出压着的那本书,朝李渐鸿招了招,说:成康铺子里头借来的,你也读书吗?李渐鸿喝了口茶,答道:我读得少,四书五经没读全,不大会做文章,祖宗的学问,不可荒废了,你这样很好。

你是汉人吗?段岭好奇地问。

李渐鸿坐在阳光下,光芒洒进来,虽衣衫褴褛,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尊贵气质,他认真地看着段岭,说:是,我家上古还出过一位圣人。

段岭震惊了,问:哪一位?你猜?李渐鸿说。

段岭又问:您贵姓?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姓李。

段岭说: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

李渐鸿点点头,说: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不错,正是李耳。

段岭瞠目结舌,李渐鸿道:我家四兄弟,就我读书最少。

常觉有愧于先祖。

段岭笑了起来,说:你旁的事一定很厉害,你背后背着的,那是剑吗?段岭注意到李渐鸿身边放着一个长条匣子,李渐鸿便取过来,搁在案几上,打开让段岭看,段岭惊讶无比,说:这是你的佩剑?你喜欢吗?李渐鸿答道。

匣中是一柄黑黝黝的重剑,快有段岭高了,剑柄上刻着太极图,剑身上有着奇异的铭文,仿佛年岁久远,却历久如新,锋光闪烁。

段岭要伸手去摸,却被李渐鸿两指挟住手腕,不能动弹。

李渐鸿改而拈着他的手指,握住他的手掌,嘱咐道:陨铁重剑,重四十斤,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一不小心,指头就得掉在里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覆着段岭的手,让他按到剑柄上,那剑仿佛有生命一般阵阵震颤。

它叫什么名字?段岭问。

有人唤它‘镇山河’。

李渐鸿说,我唤它作‘无名’,因为它的前世是一把刀,名字就叫‘无名刀’,后因山河沦陷,落到外族手中,被柔然匠人重铸成五把兵器,分发至诸部。

段岭听得出了神。

再后来,我南陈攻破楼兰,将它尽数收回,再次重铸为这把剑,它象征的是天道,斩山川,断江河,以西方精金千锤百炼而成,乃是汉人的传国之剑。

段岭点点头,将剑匣合上,说:郎俊侠也有一把剑,也很锋利。

他的剑名唤青峰。

李渐鸿解释道,郎俊侠的青峰剑、武独的烈光剑、昌流君的白虹剑、郑彦的紫电金芒、寻春的斩山海与空明法师的断尘缘,都是前朝传承下来的名剑,其中郑彦、昌流君、武独与郎俊侠,都是刺客。

你呢?你从哪里来?段岭对这名流浪的剑客十分好奇,问,你是刺客吗?李渐鸿摇摇头,说:我从南方来,你去过吗?段岭答道:我只在汝南城里住过,后来来了上京,就再也没去过别的地方了。

李渐鸿说:如今已是故国了,我曾在西川住过,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

段岭微张着嘴,李渐鸿又说:江南与上京不一样,树是绿色,而非此处青色,一到春天,开满桃花。

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段岭问:你都去过么?李渐鸿点头,笑了笑,说:还有滇南,滇南美景犹如仙境,从不下雪,四季如春。

滇南的湖水像是镜子一般,在雪山下清洌常新。

还有玉璧关,玉璧关下入了秋,尽是如雪枫林。

段岭充满了神往,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去看看。

李渐鸿说:你若想去,明日我便带你去。

段岭:……真的吗?段岭难以置信地说。

自然。

李渐鸿认真地朝段岭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可是我要读书。

段岭哭笑不得道,要等……要考功名,郎俊侠不会让我去的。

他管不得你,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李渐鸿说,今夜与他打一声招呼,你想去何处,明日便可动身。

你想学武是不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想读书便不必再读。

段岭傻眼了,直觉这人是在逗自己玩,然而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又令人生不出任何怀疑之心。

他虽已十三岁了,却还只是个少年,少年的天性就是贪玩,又如何坐得住?还……还是算了。

段岭打消了念头,知道不可能一走了之。

为什么?李渐鸿注视段岭。

段岭说:我还得等一个人,郎俊侠告诉过我,他会来。

等谁?李渐鸿问。

段岭想了想,说:等我爹,郎俊侠说,我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日渐西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离开枝头,旋转着飘向池塘,池中一声轻响,那是鱼儿冒出水面的声音。

李渐鸿从随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玉石轻响,继而缓缓将它推到段岭的面前。

你在等它么?李渐鸿的声音又带着些许哽咽。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枚通体晶莹、犹如冰一般的半环形玉璜,玉璜上刻着四个字。

段岭发着抖,摘下自己脖上系着布囊的红绳,战战兢兢地拿出另外半块,将它们并为一块云纹鹰羽蟠龙浮雕的无瑕玉璧,合为八个字。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我儿薄暮时分,夕阳将郎俊侠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残阳从墙外投入些许余光,犹如染在青砖上的塞外烽火。

郎俊侠!郎俊侠——!段岭冲过走廊,跑向郎俊侠,大喊道,我爹回来了!郎俊侠微微一笑,转身朝向段岭,点了点头。

他……段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着直喘。

我知道了。

郎俊侠说。

可他说他姓李,我也姓李,他不叫段晟。

段岭皱眉道。

郎俊侠道:你长大了,段岭。

段岭莫名其妙地看着郎俊侠,郎俊侠说:今夜我要出去办点事。

段岭说: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出去?郎俊侠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段岭一脸茫然,走向他,郎俊侠便将段岭抱在身前。

这很好。

郎俊侠说。

他抱过段岭,继而与他分开,让他站好,撩起袍襟,在段岭面前双膝跪地。

哎!段岭忙上前搀扶,郎俊侠却示意他别动,伏身一拜。

就此别过了。

郎俊侠说。

等一下!段岭意识到了什么,说,你要走了?你去哪里?爹!爹!是。

郎俊侠跪在地上,抬起头,牵着段岭的手不放,注视着他,我到汝南去,便是为了找你,幸不辱命,如今你父子重逢,我的使命也已完成,上京之事,也可告一段落。

你……你不要走!说好会陪我的不是吗?也许,多则一年半载,少则数月,会再见的。

郎俊侠说,但你有殿……有你爹照顾,哪怕你要中原的万里江山,他也能给你,我对你,已……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不要走,郎俊侠!段岭的眼眶顿时就红了,郎俊侠却已微笑起身。

段岭。

郎俊侠说,我只是你命中一过客,从今以后,你须得听你爹的话。

这世上,若有一人会全心全意待你,再不欺瞒你,遇见危险时不顾性命来救你,凡事尽心竭力为你打算,除他之外,再无别人。

段岭死死攥着郎俊侠的手不放,把他朝屋里拽,说:不!不行!你先说清楚要去哪儿,几天回来!郎俊侠犹如山峦一般,纹丝不动,李渐鸿的声音却在二人背后响起。

爹派他去调查一点事。

李渐鸿说:这事若不查清楚,爹一日不得安心。

郎俊侠忙又要单膝跪地,李渐鸿作了个手势,示意不必多礼。

段岭难受得很,郎俊侠又认真说:段岭,听话,我会回来的。

段岭只得慢慢地放开了手。

回南方后,不必再提起我。

李渐鸿又说。

是。

郎俊侠答道。

段岭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出口,李渐鸿却道:这就去罢,趁着城门未关。

郎俊侠躬身道:臣告退。

就不能明天再走吗?段岭茫然道,郎俊侠却已扬起一阵风,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等!段岭说:我给你带点……段岭转头进去,手忙脚乱,要给郎俊侠收拾东西,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响,郎俊侠竟是说走就走,段岭抱着给郎俊侠整理到一半的包袱跑出来,袍襟在春夜的风里飘扬。

段岭仍未反应过来,郎俊侠就这么走了,今天的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比起五年里他所接受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来得多,他追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大喊道:郎俊侠!郎俊侠!远方已没有了郎俊侠的身影,段岭怔怔看着。

李渐鸿来了,郎俊侠却走了,犹如日月盈昃,潮水涨退,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

李渐鸿眉头深锁,看着段岭,要抱他,段岭却伤心至极,只顾站着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李渐鸿什么事都能摆平,唯独摆不平自己儿子的眼泪,当即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爹当真有事要让他办……李渐鸿茫然说:那便迟几天?罢了罢了……不用了。

段岭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我懂的。

莫哭了。

李渐鸿说:你这眼泪流得爹的头一阵一阵地疼。

段岭当即哭笑不得,李渐鸿便将他打横抱起,抱回家去。

末了段岭积郁于心,李渐鸿只好变着法子哄他,与他说话,不多时段岭的心思才慢慢岔了开去——只因晚饭时,李渐鸿朝他承诺,办完事后会让郎俊侠回来,专门服侍他。

段岭问:真的吗?李渐鸿说:你若想要,自然你说了算。

段岭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服侍二字分量太重,自己与郎俊侠不应是这样的关系。

段岭见惯了名堂内世家子们颐指气使的作派,他们拥有一或多名仆役供他们呼来喝去,虽然郎俊侠说过自己是家臣,但他们的关系,终究和那些人不一样。

虽然让他来接你,照料你。

李渐鸿说,但我可不想看见我儿成了一个小郎俊侠。

段岭说:郎俊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嗯。

李渐鸿漫不经心道,很好很好的人,除了三番五次,差点将你爹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外,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段岭:……你这一生除了他,还会认识很多人。

李渐鸿说,要学会如何分辨,别人对你之意是发自真心,抑或是曲意奉承。

段岭答道: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看一个人他的眼睛。

李渐鸿答道,与你真心结交之人,对你说话时常不经思考,他们在你面前显露的总是本性,毫无城府。

认识一个人,不能只看当下。

李渐鸿说,他有过往,有身世。

段岭说:可夫子说,家世决定不了什么。

李渐鸿道:不是家世,英雄不论出身,家世无妨,是身世。

你的朋友一个怎么样的人,其中身世占了一半。

段岭被李渐鸿这么一说,突然也想起来了,郎俊侠从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从未告诉过他。

段岭常常问他,郎俊侠却守口如瓶,从不提及。

但郎俊侠待我很好很好。

段岭最后说,他的身世应当也不坏,他是个……嗯,对我来说,是个好人。

虽然离开了郎俊侠很难过,他却很快地习惯了李渐鸿的到来。

从前郎俊侠只让他读书,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却从未教授他人情世故,李渐鸿说的话反而多了太多。

晚饭时,他朝段岭说嘴里咀嚼食物的时候不要开口说话,咽下去再说;朝段岭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耐心地回答,且从头想起,从头说起,不会用一句不要问,以后你就懂了来堵住他的问题。

饭后李渐鸿代替了郎俊侠的位置,坐在井边打水洗碗,还给段岭洗衣服,仿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段岭休息了一会儿,给李渐鸿沏好茶,突然想到他也许需要洗澡,便取了皂荚等物,翻出郎俊侠未曾穿过的新袍子,等着李渐鸿一起往澡堂去。

上京澡堂中彻夜灯火,冬天时洗澡不便,郎俊侠就常带段岭来这儿,有干果吃,还有甜醪糟喝,楼下还有说书听。

段岭轻车熟路,牵着李渐鸿的手往澡堂里走,踮着脚尖在柜台前数了银两,吩咐搓澡工,李渐鸿只是在后头看,眼里带着笑意。

李渐鸿抬头看着灯火辉煌的厅堂,说:爹不搓澡,不必吩咐人进来。

段岭心想兴许是李渐鸿不惯让人伺候,便要自己动手给他搓澡。

李渐鸿宽衣解带,现出赤裸雄躯之时,段岭不禁吓了一跳。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刀疤箭创,健硕分明的腹肌上有一道横着的剑痕,胸膛上又有箭疤,宽厚的背部又有一片不大的烧伤痕迹。

李渐鸿吁出一口气,躺在温水池中,池里只有他们两人,段岭拿着粗布巾,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李渐鸿却说:爹常常与人打架,是以身上带伤,我儿不必害怕。

这是……怎么得的?段岭问。

段岭的手放在李渐鸿肋下,李渐鸿说:这一刀是被那延陀行刺留下的。

那延陀是谁?段岭问。

传说是西域第一剑客,不过现在只是一个死人。

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一刀换一剑,他捅我肋下,我捅他喉咙,很公平。

段岭问:那这里呢?李渐鸿侧过身,说:爹在玉璧关下与元人短兵相接,哲别一箭射穿我铠甲,留下此疤。

哲别呢?段岭又问。

逃了,还活着。

李渐鸿答道,但活不了多久了,背后是被火油烧的,你可尽力下手搓,不怕破皮。

段岭一边给李渐鸿搓洗身体,一边沉默地数着他身上的大小伤痕,李渐鸿赤|裸的身体上犹如打了不少补丁,却丝毫没有令他觉得恐惧,仿佛每一处伤痕配合着他矫健而充满男儿魅力的裸|体,都有种别样的力量美感。

我儿看到这处了么?李渐鸿侧过脸,让段岭看他的眼角。

李渐鸿鼻梁高挺,鼻子非常漂亮,肤色是健康的古铜色,眼角处却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仿佛被撞过。

段岭摸了摸李渐鸿的眼角,问:这是怎么来的?你娘干的好事。

李渐鸿笑着说,顺手从浴池旁放着的茶盘中拣了块酥酪,喂到段岭嘴里,一手搂着他,额头抵着,使劲摩挲了几下。

段岭觉得很舒服,李渐鸿便将他搂在身前,二人泡在水里,肌肤彼此贴着。

为啥?段岭问。

爹让她走,她不愿意。

李渐鸿说,那夜她用匈奴王克尔苏帐里的花瓶敲在爹脸上,当真心狠手辣。

你和你娘是不是有点像?平日里人畜无害,惹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段岭:……后来呢?段岭追问道,你还手了吗?当然没有。

李渐鸿说,怎么舍得?李渐鸿叹了口气,搂着段岭,仿佛将他的整个世界抱在怀里。

我儿见过她吗?李渐鸿问。

没有。

段岭侧过身,枕在李渐鸿的胸膛上。

洗过澡后,李渐鸿一身青袍,郎俊侠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仍显得略小了,父子二人便沿着小巷,在春风里回家去。

李渐鸿背着儿子,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地走。

上京在这明媚的、迟到的春天里犹如苏醒的少女,慵懒地舒展开来。

梨花纷扬,在月色下穿梭,落在空寂的小道上。

爹。

段岭有些困了,趴在李渐鸿的背上。

嗯。

李渐鸿似乎在思考。

今天是段岭见到李渐鸿并认识他的第一天,但段岭却奇怪地发现,他们仿佛早已相识,那是一种不必任何寒暄便产生的,细水长流的熟悉感,默契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他们彼此的灵魂里,无须自我介绍,也无须互相发问,仿佛李渐鸿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在段岭身边,早上起床没见着,只是出门买了个菜,晚上又回来了。

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远去,只因眼下的安全感——那是一种知道只要他找到了自己,便永远不会离去的情绪,就像在这茫茫世上,段岭从一生下来,便要跟着他,活在他的世界里的。

爹,你几岁?段岭随口问。

二十九岁。

李渐鸿说,认识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刚满十六。

我娘美吗?段岭问。

李渐鸿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来,终年冻土上的白雪也会融化;荒茫广漠里无处不是江南。

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否则怎么会有了你?那……嗯?段岭没再追问下去,他感觉到自己不该再问了,父亲也许会难过。

在汝南时,段家恶待了你不曾?李渐鸿问道。

段岭沉默片刻,而后撒了个谎,说:没有,他们知道你要来,待我挺好。

李渐鸿嗯了声,说:郎俊侠叛我三次,间接害死了数万人,他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为了。

归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时念起,爹与你娘,还有你,便不会分离这么多年。

段岭:……李渐鸿说:幸而他人性未泯,终于将你从汝南带出,也算一桩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诺他,保护好你,便算是赎了他的罪,否则无名剑下,定将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他这一生,都无法露面。

段岭仿佛听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郎俊侠,追问道:他做了什么?此事说来话长。

李渐鸿想了想,说,来日空了再慢慢说吧,当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将他视作挚友,爹自然也不勉强你。

你现在就想听吗?段岭实在不敢相信,但他相信父亲不会骗他,只得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

李渐鸿说:睡吧。

回到家里,李渐鸿让他躺在榻上,段岭还拉着他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想了想,明白段岭没有出口的话,便笑了笑,解开外袍,赤着胸膛,只穿一条及膝衬裤,睡在段岭身边。

段岭抱着他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风过松林,犹如千军万马兵杀之气肆虐,夜半之时,远方的战场、飞溅的鲜血、战友临死前悲痛的怒吼,再一次化作无边的梦魇,一瞬间袭来。

李渐鸿大喝一声,猛然惊醒,坐起。

爹!段岭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手忙脚乱地起身,见李渐鸿全身被汗水浸湿,坐在床上,抽风般直喘气。

爹?段岭担心地问道,你没事罢?做了个噩梦。

李渐鸿心有余悸地说,没事,吓到你了?梦见什么了?段岭小时候也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挨打,但随着年岁渐长,昔日汝南的阴影已淡去了。

杀人。

李渐鸿闭着眼,答道:还梦见了死去的部下。

段岭给他按了下手少阳三焦之处,助他安神,李渐鸿才渐渐躺下,睁着眼睛出神。

段岭便蜷在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前,玩着他脖下系着的那枚玉璜。

慢慢就好了。

段岭说。

我儿也常做噩梦?李渐鸿已恢复了精神,问。

以前。

段岭玩着玉璜,目不转睛。

梦见什么?李渐鸿问。

段岭有点迟疑,不敢告诉李渐鸿自己在汝南挨揍的事,毕竟都过去了。

梦见娘。

段岭最后说。

李渐鸿说:你未见过你娘的面,应当是梦见你被生时的苦痛,生老病死,俱是劫难,渐渐都会好的。

段岭说:现在不会了,明天我给你买一点安神的药材,煎服就好。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黄之术。

李渐鸿笑了起来,侧过身,把段岭搂在怀里,贴着他的鼻梁,说,来日你想做什么?想行医?段岭说:我不知道,郎俊侠说……段岭本想说郎俊侠教他的是,要认真读书,来日成就一番大事业,不能让你爹失望,但李渐鸿说:我儿不必在乎旁人所言,来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曾经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争上游的。

李渐鸿捋了下儿子的额发,看着他的双眼,说:我儿想行医,想习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缘当和尚,只要你高兴就成。

段岭笑了起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想去当和尚也可以。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下午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料想还是爱玩,是不是不乐意读书?谈不上乐意不乐意。

段岭想了会儿,答道,书要读,却更喜欢种花。

李渐鸿点点头,说:以后当个花匠,也是好的。

段岭说:夫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是好。

李渐鸿叹了口气,说,但若你真的不喜欢,爹也不会勉强你,爹只想你过得高高兴兴的。

那我明天就改行种花去。

段岭笑着闭上双眼,把父亲脖颈上系着的玉璜贴在自己眼皮上,上面还有李渐鸿的体温。

李渐鸿笑了笑,抱着段岭,闭上眼睛,低头闻他头发上清新的皂荚味道。

段岭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再睁眼时已是早上,李渐鸿赤着上身,在院内练武,一柄长棍耍得呼呼风响,卷起满地桃花,再一瞬间挥洒出去。

段岭打着呵欠出来,见李渐鸿收棍,改而打一套掌法,错切,并推,翻掌,覆手,专注的神情极其英俊。

段岭看了一会儿,李渐鸿便收掌,问:想学么?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他,段岭说:可我没练过扎马步,下盘不行。

李渐鸿答道:不管那些,只要你开心就成。

段岭:……段岭模仿李渐鸿,将掌法打了一轮,李渐鸿也不说他打得对不对,只是囫囵教了他一些,便说:成了,先学一点,你有兴致,回头再练,这叫‘深入浅出’。

段岭哈哈笑,这脾气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点累,李渐鸿就知该开早饭。

吃过早饭,段岭习惯性地等着那句去读书,李渐鸿却丝毫没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种花。

段岭说。

李渐鸿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岭便到花圃旁摆弄他的植物,李渐鸿则劈了些竹子,预备给他做个浇花的竹渠。

无人督促,段岭仍有点于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会儿,又去读书。

良心上过不去?李渐鸿端着茶碗,坐在书房外,抬头看着天上白云飘过。

段岭只得说: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李渐鸿说:看来还是想读书。

段岭有点不好意思,如此数日,李渐鸿便在府上住下,从未强迫段岭做这做那,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坐着喝茶发呆也可以。

但段岭的脾气素来是那样,按着他的头他不乐意,无人催促他,反而无聊起来,于是不用李渐鸿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读书,时而还装模作样,跟着李渐鸿学几下掌法。

李渐鸿则仿佛一刻也离不得段岭,哪怕上街买菜,也要将他带在身边,几乎时时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睡觉时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间亦必定共处一室。

而李渐鸿总是在思索,段岭某天终于忍不住问他。

爹。

段岭说:你在想什么?想我儿。

李渐鸿说。

段岭笑了起来,便放下书,过去缠他,李渐鸿眉头里像有着解不开的烦恼,注视着段岭,目光却十分温柔。

你不高兴。

段岭把手放在李渐鸿两侧脸上,晃了晃他的脑袋,问:有心事么?他感觉到了,除了最初见面那几天,李渐鸿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

李渐鸿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段岭笑着说:我想吃五河听海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

李渐鸿便动身预备带段岭出门去吃好的,牵着段岭的手,说: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段岭不解地看着李渐鸿。

我儿想回家么?李渐鸿朝段岭问。

段岭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听到的一般,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

李渐鸿说。

我已经很满足了。

段岭说:人嘛,要知足常乐。

郎……段岭差点朝着院子里喊郎俊侠,却想起来他已经走了,只得失落地说哦,他还没回来。

距离郎俊侠离开已经很久了,段岭却习惯地以为他还在家里,他被派去做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感觉到父亲不太喜欢他念叨郎俊侠。

段岭每次提起他时,李渐鸿都不无醋意。

郎俊侠什么时候回来?段岭的每日发问已从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作了改换,李渐鸿却答道:他在准备新家,迎接你回去。

☆、营救虽然想念郎俊侠,但段岭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也许父亲不来,郎俊侠就不会走。

有的人来,有的人离开——就像郎俊侠自己说的那样,天底下的好事,你不能都占全,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

许多事情,就像老天爷为他安排好了一般。

段岭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读书时碰到的问题,只要朝李渐鸿提出,李渐鸿几乎全能答上。

且解答与夫子完全不同,却又自成体系,由不得段岭不服。

爹,你不是说自己没读书么?段岭说。

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

李渐鸿答道,这世间有谁敢说自己读过书?不过是片瓴节瓦罢了,知道得越多,就懂得越少。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这天他翻了一会儿书,又问:爹,孔子说,君子有三畏,是什么意思?一畏天命、二畏大人、三畏圣人之言。

李渐鸿说,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畏,非是害怕。

李渐鸿面朝庭院,随口解释道,乃是尊敬之意,尊崇天命,方得安身。

那天命又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

李渐鸿说,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

可是,我怎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段岭又问。

不知道,乃是情理之中。

李渐鸿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

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啊。

李渐鸿说,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

李渐鸿起身走了,段岭仍在想父亲的那段话,觉得他比先生们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渐鸿又从门口经过,外头下着小雨,李渐鸿换了一身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还读书么?啊!段岭想起来了,今天是去领卷的日子,在名堂领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盖印,再递往辟雍馆去,他险些忘了,李渐鸿居然都记得,带着他骑马出门。

二人预备拿了卷子,前往墨房报名考试,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馆位于正鹤街中线,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外头已在排队,俱是达官显贵人家。

段岭与父亲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羡慕他们的宝马香车不?李渐鸿随口问。

段岭摇摇头,前来报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读书数载,没想到这些人的家里如此显赫。

段岭朝李渐鸿说: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贫,当自己的王。

李渐鸿点点头,说:夫子虽满口胡言,不过这句倒是说对了。

段岭笑着去领号登记,李渐鸿便拉低了斗篷,罩着半张脸,站在阴影下审视过往行人。

段岭!蔡闫远远地喊道,等什么呢!到我这边来!段岭虽在名堂读书三载,平日里却结交甚少,又受郎俊侠所托,所住无非僻院,接触同窗的机会不多,唯第一天认识的蔡闫、布儿赤金与另一名偶尔与他一同罚站的赫连博熟络些。

蔡闫仍是他哥带着来的,朝段岭招手,李渐鸿便过去打了招呼,朝蔡闻拱手。

承蒙照顾。

李渐鸿说。

不敢当。

蔡闻笑了笑,也朝李渐鸿拱手。

蔡闫搭着段岭肩膀,让他排到自己身前去,两名少年寒暄数句。

段岭极少见蔡闻,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侠受伤一事。

数日后段岭回名堂读书,蔡闫便主动找到他,见他右眼肿起,以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时两人很少在一个班上,段岭开蒙时,蔡闫已在书文阁中提前学四书五经写文章了;段岭升上书文阁,与蔡闫短暂数月同窗后,蔡闫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请了人来教,是以两人不常见面。

但蔡闫家中之事,段岭是约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闻虽是兄长,两人却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闫的起居饮食,亦由蔡闻打点,犹如郎俊侠待段岭一般,这便更无形中使二人亲近了。

除此以外,蔡闫与他哥还在外头遇见过段岭与郎俊侠两次。

一次是中秋花灯夜,一次则是上巳节水边踏青之时。

但丁芝似乎喜欢郎俊侠,没那么喜欢蔡闻,于是这就令各自的兄长碰了面,都有点尴尬。

少年排队,大人则在一旁寒暄,段岭忘了给父亲介绍蔡闻,蔡闻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带着武人气质,犹如一把初锻的利剑,所谈之事,无非两个孩子的学业,比起郎俊侠敬而远之的态度,李渐鸿反而更客气。

提及郎俊侠时,李渐鸿只是淡淡说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欲令他插手太多,办完事后我至上京来,便着他回南方去帮着打点生意了。

蔡闻点点头,说:听说段兄在经商?李渐鸿一点头,说:不好做,正想谋点别的生计,一腔雄心壮志,乱世中却到处被人泼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着儿子成人后再说罢。

蔡闻笑道:以段兄谈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过谦,过谦。

李渐鸿虽衣饰并不华贵,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俱有其气质,更不似暴发户。

近年来上京鱼龙混杂,不少富贵人家亦拖家带口到辽天子脚下暂避一时,蔡闻虽觉其不寻常,但有段岭在前,先入为主,便不再多想。

蔡闫见一少年走来,意外道:赫连博!段岭笑道:赫连博!你也来了!蔡闫招呼道,过来罢。

赫连博也长大了,常与段岭一起罚站,十四岁便已长得甚高,皮肤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轮廓分明,平日站着不怒自威,却是个口吃。

赫连博背后跟着管家,便朝段岭与蔡闫点点头,打发管家回去,一言不发地站在二人身后。

见着布儿赤金了么?蔡闫随口道。

赫连博摇摇头,又看李渐鸿,显然是第一次见他。

我爹。

段岭终于想起来介绍。

赫连博一搭手,李渐鸿便点点头,回了个搭手礼,段岭回头,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赫连博指指那边,朝段岭解释道:我娘。

赫连博是母亲送来报名的,以上京风俗,女眷不能露面,赫连博便自己过来排队,朝蔡闻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见少年们闲聊片刻,轮到三人时,段岭要让他们先去,赫连博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蔡闫让着年纪最小的段岭。

得空可让段岭来府上。

蔡闻说,请了一位南边的先生,可以拣易读的先教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渐鸿说。

蔡闻示意客气,段岭已带着答卷进去,交了卷子,盖好章出来,李渐鸿便别过蔡闻,与段岭前去行缴考学费用。

段岭离开时朋友们都不知去了何处,见他仍不住回头看,李渐鸿问:还有朋友没来?拔都没来。

段岭答道,说好了今天报名备考的。

李渐鸿沉吟片刻,问段岭:还认识了其他朋友不曾?待我好的就是他们。

段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里都管得好紧。

李渐鸿:倒是忘了问,郎俊侠管你如何?段岭摇摇头,与郎俊侠分别已有一段时候了,想起过往,他仍十分珍惜与郎俊侠在一起的安逸时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来,蔡闫、赫连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过得不甚开心,恍若有阴霾压在头上。

赫连博他们……段岭说,我不会说,但他们都一副……一副……嗯……李渐鸿说:像有个鬼,跟在他们后头,逼着他们读书,连笑也不能笑出声。

段岭笑道:对。

他们都少年老成。

李渐鸿说,与你不一样。

段岭说:唉。

李渐鸿说:他们都是质子之后,自然从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这我知道,但是有这么可怕吗?段岭问。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连博是西羌皇族赫连栾之子,布儿赤金是元奇渥温姓的后人。

蔡闻与蔡闫两兄弟,则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与辽女所生的子嗣。

换句话说。

李渐鸿又解释道,他们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当人质,以换取两国和平。

一旦两国开战,便会杀了他们。

段岭:……南陈的人质是谁?段岭问。

李渐鸿说:南陈皇族没有人质,因为汉人硬气。

名堂内,与你一起读书的人,还有不少辽国南面官的后人,要造反投敌,辽帝就杀他们的儿子。

李渐鸿又说,你认识一个姓韩的小孩不?有!段岭马上想起了那个韩公子。

李渐鸿:他其实是辽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师。

段岭点点头,与李渐鸿站在路口处,侧旁便是打鱼儿巷,段岭站着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渐鸿便与段岭进了打鱼儿巷,却发现有不少辽国士兵在巷内盘查。

什么人?对方马上警觉。

我是……段岭刚开口,李渐鸿的手却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

方才带我儿报名时,在辟雍馆外碰上蔡将军。

李渐鸿云淡风轻地说,见布儿赤金家缺席,将军便托我过来打听一声。

与蔡闻并无干系。

那将领道,回去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

李渐鸿便点点头,带着段岭走了,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李渐鸿一指按在段岭唇上,让他不要多问,回到家中时,段岭已忘了这事,在花圃中种花。

过了一会儿,段岭见李渐鸿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晒太阳,眯着眼,似乎在想事情。

爹。

段岭本想让他进里头去睡,李渐鸿却睁开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岭便过去,趴在李渐鸿身上,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握着他的手。

这是什么?李渐鸿说,满手泥,成□□你爹脸上抹。

段岭两手在李渐鸿身上擦了擦,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李渐鸿说,这就出去下馆子……段岭正要去洗手,李渐鸿却不放开他,端详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先把话说了再走,你与布儿赤金拔都是好朋友?李渐鸿此时表情有点凝重,段岭有点担心,以为李渐鸿不想他与拔都交朋友,便寻思着要怎么回答,然而只是顿了这么一顿,李渐鸿便说:是就说是,不是便说不是,还能吃了你不成?段岭答道:是。

李渐鸿说:人一辈子,总要有几个朋友的,去洗手罢。

午后李渐鸿带段岭去辽国最好的馆子里加了顿餐,段岭倚在楼边看,说:爹,听说拔都他爹经常打他,他也不来找我了。

他不来找你,是因为被关住了。

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他爹奇赤脾气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为质,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

那,为什么外头有人守着,不让进去?段岭又问。

怕他逃了。

李渐鸿看对街,恰好就是布儿赤金的府邸,那里头集结了不少兵马,守备森严。

元辽二国,边境日益紧张。

李渐鸿解释道,兴许这个月就要开战。

怎么说?段岭又问。

李渐鸿答道:猜的,阿尔金山以北,此时正是春回大地之时,元人耗了一个冬天,开春必须用兵,否则就怕没饭吃。

开战怎么办?段岭问,拔都会有危险吗?李渐鸿说:辽帝年幼,太后监国,兵权俱在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手中,全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吃了败仗,回来找布儿赤金家麻烦,统统押出来砍头,也是有可能的。

段岭登时紧张起来,一路忧虑重重,回到家后,李渐鸿想了想,说:想救他吗?段岭问:怎么救?爹,你能救他吗?李渐鸿在院子里躬身洗脸,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我救他,是你救他。

段岭:可是我怎么救呢?对啊。

李渐鸿洗过脸,走到廊下擦手,说,怎么救呢?可得好好想想。

段岭:……段岭说:要是郎俊侠在就好了,三个人总比两个人……李渐鸿认真道: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郎俊侠了,你爹好歹也是南陈第一剑客,成日被我儿与一个杀手比较来比较去的,当真心酸。

段岭:…………那……段岭说。

喏,你想办法就是了。

李渐鸿说,看过兵法?听过说书?这就给你手下派个大侠,怎么使唤,当驴子还是当狗,自己想办法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脸一沉,说:笑什么?大侠可不是这么轻易出动的,全天下,这高手可是只听你一个人的吩咐。

回来你还得付点好处。

李渐鸿说着伸出手指,朝段岭搓了搓,示意事成以后还要好处,段岭一脸震惊,李渐鸿便径自走开了,又到后院里去给段岭洗衣服,段岭发了一会儿呆,明白了李渐鸿的意思,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刺激感,跑回房去取纸笔。

爹!嗳,我儿。

李渐鸿洗着衣服,漫不经心地答道。

段岭跑出来,手里拿着地图,上头画出了路线,更有不少小人,象征布儿赤金府外的守卫。

一张行军图。

李渐鸿说,画这么漂亮做什么?打几个三角就成了。

段岭点头,解释道:得先把人带出来,再想办法在明早开城门后,把人给送出城去,这是他们家,咱们下午不是在楼上喝茶吗?唔,救出来以后藏在哪里?李渐鸿问,咱们家?咱们家离城门太远了。

段岭说,而且连个地窖都没有,不好藏人,万一对方发现他们逃了,肯定要挨家挨户地搜。

闲杂人等,不让出城。

唔,顶聪明的。

李渐鸿随口笑道。

段岭说:怕就怕明早封城,所以藏在——这里!离城门近,还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行!李渐鸿道,就这么说定了,等爹把垃圾倒了就去救人。

段岭追在后面:你还没看是哪儿呢!名堂!李渐鸿晾完衣服,把垃圾扔了,说:名堂你熟悉地形,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走。

段岭说:哎?不蒙面吗?刺客不是都蒙面吗?李渐鸿说:废物才蒙面。

那……段岭自知不可去拖李渐鸿的后腿,遂将地图交给他,说,沿着这条路……记不住。

李渐鸿把段岭随手扛在肩上,两步上墙,第三步上了房顶,越过屋顶,如履平地般潜入了黑夜。

段岭差点叫出声,幸而忍住了,跑了几步,李渐鸿又落地,背着他,飞身经过好几条巷子,抄了近路,落入别人家的院里,惊起院中狗吠。

哟。

李渐鸿说,好大一只狗,当真比忽必烈还凶。

段岭:……下来。

李渐鸿说。

转眼间已到布儿赤金府侧巷,李渐鸿单膝跪地,一手环过段岭的腰,示意他按着瓦当站稳。

爹,剑忘带了。

段岭说,回去拿吗?用不着。

李渐鸿抬头看月色,今夜正好是十五,一轮明月照耀大地。

这么亮的晚上。

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那边有影子,可以掩护行动。

段岭指向府内另一处,李渐鸿嗯了声。

巷内有辽兵经过,段岭指指脚下,示意李渐鸿小心。

李渐鸿低声说:在这等。

说着塞给段岭一包点心,示意他无聊时可吃点东西。

段岭哪里吃得下?把点心塞怀里,一眨眼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

那队辽兵经过拐角处时,最后一名士兵后颈挨了一掌,被站在阴影里的李渐鸿倒拖回来,随手摘去背后箭囊与长弓,又摘下腰畔的陌刀,随手掂了掂,朝头顶抛上去,段岭紧张万分,伸手去接,没接住。

李渐鸿又抛上来,还没接住。

第三次,总算接住了。

李渐鸿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做得好。

段岭汗颜。

☆、故人李渐鸿又飞身上墙去,随手摘了几支箭,折下箭头扔掉,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弯弓搭箭,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箭飞去,正中花园内树梢,一身轻响,李渐鸿马上转向另一棵树,连珠三箭,三棵树上的暗哨登时昏迷,各自挂在树梢,李渐鸿再飞身上屋檐,一手按着瓦楞,修长身材伏在瓦沿上,与夜色融为一体。

开始换班,可以下去了。

段岭小声说,只有半刻钟时间,爹,我还在这里等吗?李渐鸿接过段岭手里的刀,说:回去不从屋顶上走,跳!李渐鸿将从辽兵身上搜缴的绳索一甩,套在飞檐上,段岭抱住李渐鸿的腰,两人荡了个弧度,从辽兵头顶上飞过去,落入布儿赤金府的庭院内。

刚一落地,李渐鸿便手持陌刀,连刀带鞘地挥去,段岭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已被点倒两名辽兵,紧接着李渐鸿又牵着段岭的手,往前跑了三步,说:再跳!段岭跃起,与李渐鸿跃过庭栏,进了走廊,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持陌刀,随手两下点去,又有人昏倒在地。

府里亦有辽兵在巡逻,李渐鸿抱着段岭,矮身伏到窗台下。

厅堂中亮着灯,传来说话声,李渐鸿侧头看段岭,段岭眼神中满是崇拜,却不敢说话,李渐鸿发现段岭脸上脏了,便随手给他脸上一抹。

段岭听见了里头拔都的声音。

拔都非常激动,正在说元人的话,又有杯子摔碎的声音。

是他?李渐鸿问。

是他!段岭说。

李渐鸿起身,朝厅门走去,一手仍牵着段岭,侧身,一脚踏了个弓箭步,单掌推在那守门士兵背后,柔劲先吐,登时将那士兵震昏过去,继而化作刚猛力道将他推得飞出,无声无息地摔到花圃后。

段岭转身冲进厅堂,李渐鸿紧随而入。

拔都!刚一冲进厅内,段岭赫然发现里头居然也有把守的卫士!拔都与其父激烈的争吵顿时戛然而止。

段岭瞬间大惊,一个猛刹转身,逃向李渐鸿,李渐鸿却一步踏入厅堂,双手一撒,手中木棋以漫天花雨之势射向辽兵,将四名监视者击昏在地。

段岭?!拔都惊讶道。

快走!段岭说,我们来救你!段岭出面,比说什么都有用,拔都一瞥父亲,便果断转身,要跟着段岭出去。

我去收拾点东西。

拔都说,你在这儿等我。

没时间了!段岭焦急道。

拔都之父,布儿赤金奇赤随后追出,李渐鸿客客气气,朝他一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先逃为敬。

拔都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段岭拉着他的手。

好。

拔都下定决心说,咱们走。

段岭说:先找你娘。

拔都停下来,低头看着地上,段岭一头雾水,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感觉到拔都的手指头轻轻地紧了紧。

拔都抬起头,朝段岭说:她先走了。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带两个人跑总比带三个人安全点,回头看李渐鸿时,李渐鸿便指指后院。

沿途护卫都被李渐鸿放倒,奇赤一瞥满地昏迷的侍卫,愤怒无比,抽出腰间武器,却被李渐鸿一刀轻轻架住。

嘘。

李渐鸿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奇赤便定定地注视李渐鸿。

李渐鸿转身掠出后院,再两下点倒护卫,四人沿着小巷逃离。

有偷袭!段岭算下来的时间差赫然正好,换班结束,前来站岗的守卫发现宅内乱局,大声示警。

外头巡逻的卫兵马上合围,迎面冲来一队护卫,奇赤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时机,上前就是一拳,直接揍在战马头上,将骑兵连人带马揍翻在地。

暗巷内箭矢乱飞,奇赤且战且退,李渐鸿打了声响哨,奇赤便不再恋战,沿着巷内小路退走。

城中一片混乱,段岭低声道:朝这边。

段岭和拔都拉着手狂奔,奈何远处城守已追来,李渐鸿便上前一手揪起一个,翻身跳进不知何人家的院子,再翻墙逃离,一眨眼间已拐出正街,奇赤喘得半死,踉跄追上,又一队兵从旁杀来。

哪里跑!包抄!拔都要回去接应他爹,却被李渐鸿一把扯住。

放开我!拔都愤怒地说。

李渐鸿不由分说,将拔都扔到一旁去,段岭忙紧紧抱着他,不让拔都去救人,李渐鸿翻了出墙,紧接着外头射箭声响,连番惨叫,段岭捂着拔都的嘴,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李渐鸿说了句元语,两人推开民宅后院破门,闪身进入。

奇赤安然无恙,不住喘气,紧盯着李渐鸿。

段岭与拔都方放下心头大石,李渐鸿一脚踹开民宅房门,施施然入内,房内一女子被他踹门的动静惊起,继而发出一声尖叫,李渐鸿手持刀鞘抵着她一推,顺手将她推回榻上。

借个路。

李渐鸿优雅地说,带着众人从正门出去,再抱起段岭,段岭哭笑不得,朝拔都招手,却见奇赤背起了拔都,七拐八绕,在上京这暗夜里飞速逃亡。

怎么走?李渐鸿问。

甩开了追兵,段岭指路,来到名堂花园后,这日并非假期,宿舍里师弟们都睡下了。

花盆被挪开,拔都最先钻了进来,紧接着是段岭,李渐鸿几步翻墙过来,在段岭的带路下朝书阁里走。

拔都显然轻车熟路,从一个花盆下翻出备用钥匙,进了书阁。

终于抵达目的地,段岭一路上紧张万分,靠在长案旁喘了会儿气。

拔都点亮了灯,略带寒意的春夜登时温暖了起来,然而脚步声响,火苗还来不及滋长,便被随之而来的李渐鸿一弹指,劲风飞射,灭去。

在这里等到天亮。

李渐鸿依次关上书阁内的窗门,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他是谁?我爹。

段岭小声回答拔都的问题,从怀中取出点心。

你饿了吗?段岭说。

拔都摇摇头,段岭又说:吃一点吧,吃了早上才有力气逃。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格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落在段岭的脸上,拔都怔怔地看着段岭,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摩挲段岭的脸。

怎么啦?段岭觉得今天的拔都与平时不大一样,他有一点害怕,按道理说,拔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没什么。

拔都说,赫连呢?他们都很好。

段岭答道,今天才见了面,来不及告别了,我会替你转告他们。

你要是被扯进来,可怎么办?拔都皱眉说。

段岭说:没事的,我爹厉害得很,谁也不知道是他。

拔都叹了口气,背靠书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上双眼。

拔都,你还好吧?段岭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他。

拔都摇摇头,段岭腾出个位置,让拔都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李渐鸿走过来,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将一件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

那袍子上还带着血腥的气息,是先前奇赤穿在身上的。

远远地,奇赤说了一句话,段岭没听懂,但拔都是听懂了的,声音响起时,拔都瞬间就睁大了双眼。

李渐鸿答了他一句,同样是用元语,两人开始交谈。

元人的语言粗犷而直率,谈话的双方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密谋,又像在讨价还价。

段岭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外族的语言,见拔都一脸沉默,安静听着,便摇摇他,问:他们说什么,你听懂了么?我爹和你爹以前就认识。

拔都朝段岭说,还是敌人。

段岭一怔,略张着嘴,有点不敢相信,奇赤最后说了一句,拔都登时一脸警觉与戒备,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岭。

你……你居然是……拔都一脸震惊。

段岭则一脸迷茫,问:什么?拔都!奇赤重重道,拔都便不再说话。

是什么?段岭焦急地问。

儿。

李渐鸿开口道。

书阁内一片静谧,足有数息,李渐鸿方道:到爹这来。

李渐鸿转过身,面朝段岭,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某种未曾言明的危机,他转头看看拔都,再看李渐鸿。

他不明所以,然而拔都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示意他走吧。

父子二人在堆叠画卷的书架下席地而坐。

奇赤则走到拔都身边,长叹一声,就地坐下。

困了么?李渐鸿问。

段岭确实困了,但他得撑着,且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们与奇赤父子隔着那张长案,就像第一天他与拔都在书房中同寝一般,唯独少了案上的一盏灯,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月光。

段岭埋在李渐鸿肩前,使劲蹭了蹭,强打精神,摇摇头。

李渐鸿说:元人已在攻打胡昌城,待会儿护送朋友出上京,便可脱险,不必再担心了。

段岭嗯了声,见拔都怔怔看着自己,又抬头看李渐鸿,问:爹,你刚才和拔都的爹在说什么?爹让他帮一个忙。

李渐鸿说,来日正好顺便送你回南方去。

段岭:?他无法理解拔都与他的父亲,和自己回南方有什么关系,李渐鸿又问:你想回南方吗?你是想和爹一起在北方过一辈子,还是回到咱们的故土上去?段岭:……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段岭问。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反问道:如果不会呢?段岭答道:那我就不去了。

李渐鸿说:会,你在哪里,爹就在哪里。

段岭嗯了声,说:我想。

李渐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拔都与他的父亲,仿佛段岭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结论。

人心思乡,哪怕是你儿子在敌人的国都中出生,成长。

李渐鸿缓缓道,身体里亦流淌着元人的血,拔都,你见过你的故乡吗?拔都为之一震,侧头看奇赤,正要为他翻译,奇赤却一手按在他的头上,示意听懂了。

你的儿子,也想回去。

奇赤用生涩的汉语说,可你,希望不大,你,没有希望。

李渐鸿说:他从未去过呼|伦|贝|尔草原深处的那抹蓝色明珠,却早已在梦里无数次地见过它,这是他的天性。

我儿也向往西湖畔的柳树,向往玉衡山下的怒江湍流。

拔都想了想,飞快地将李渐鸿的话翻译出来。

奇赤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渐鸿,仿佛在考虑一个极其艰难的提议。

过了今夜,这将是他们的天下。

李渐鸿最后说,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无论答应与否,太阳升起之时,你们都可自行离去,这不是交易,我必不挟恩逼迫于你,望你慎重考虑。

☆、行险奇赤陷入了沉默之中,李渐鸿则搂着段岭,倚在墙壁后,闭目养神,以待天明时的再次逃亡。

段岭睡着睡着却醒了,他蜷在李渐鸿的怀中,醒来后第一眼就朝对面望,却看到了一直醒着的拔都。

想到马上就要分离,也许来日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段岭心底便充满了惆怅。

拔都等到段岭醒来,便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

继而矮身下去,想从案底钻过来。

段岭也抽身离开李渐鸿的怀抱,探头到案底张望,然而他们却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那小孩,长案底下的空隙再容纳不了他们半大少年的身躯。

拔都手握一把带鞘的骨制匕首,一手横着一递,将它从案底下推过来。

给你……拔都用口型说。

段岭:……拔都撤手,手指轻弹,把那骨匕朝段岭扔过来,示意他收下。

段岭不知所措,只因自己没有带任何东西回赠给拔都,毕竟他还没有准备好与拔都在这样的情况下告别。

拔都诚恳地看着段岭,段岭犹豫良久,最后按在匕首上,将它接了过来。

奇赤突然醒了,揪着拔都的衣领,让他往后靠,示意他安分点,不要再惹麻烦了,拔都涨红了脸,不住挣扎。

李渐鸿也睁开双眼,段岭十分忐忑,要把那骨匕还回去,李渐鸿却说:收下吧,这是一个诺言。

一缕天光翻飞,投入书阁内,李渐鸿起身道:走。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名堂后院里,李渐鸿拉出装载日需品的大车,让拔都先上车,铺上干草,戴上斗笠,奇赤来到车旁,沉默不语,最后抬起一手。

李渐鸿也抬起手,双方击掌三下,奇赤一步迈上车去,钻入干草垛中。

李渐鸿跃上车,见段岭好奇的眼光,便解释道:击掌为誓,永不反悔之意。

你们约定了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的马已不知何时等候在后巷内,他套上车,一甩马鞭,低声到段岭耳畔说:回到他们的地盘后,拔都他爹会抽调兵力,逼近将军岭,侵占辽国领土。

然后呢?段岭隐约察觉了,李渐鸿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你爹就会用这个,和耶律大石做一桩交易。

李渐鸿漫不经心地答道,看来要过今天的城门,还得需要一点运气,且看老天爷待咱俩如何了,驾!李渐鸿赶着马车,拖着一大车干草,靠近城门,早间城门一开,车马云集,外头的行商要进来,里头的人要赶早出去,挤得水泄不通,守卫正在挨个盘查。

更挨个检查车上货物。

在这儿等。

李渐鸿说,让他们先走。

马车停靠在一旁,李渐鸿远远地盯着守卫看,压低了斗笠,手掌中摊开一把铜钱,挨个点数。

要买早饭吗?段岭问。

不,这是暗器。

李渐鸿答道,继而五指分开,将铜钱一拢,收进掌中。

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

段岭一听就知道李渐鸿想用武力冲过去,紧张地说。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渐鸿朝段岭说,凡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渐鸿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直到一辆马车驰进了他的视野。

那辆马车他见过,装饰得很漂亮,是琼花院的马车,从正街上赶来,正要出城去,李渐鸿的眉头微微一抬。

那是琼花院的车?李渐鸿有点意外。

段岭说:对,郎俊侠的朋友,爹也认识吗?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道:琼花院……罢了,冒这个险还是值得,儿子,你到那边车上去,给坐在车里的人看一件东西。

段岭听完李渐鸿吩咐,便跳下车去,跑向琼花院的马车,李渐鸿拉下斗笠,挡住了半边俊脸。

马车的车帘拉开,让段岭上车。

车里坐着的却不是丁芝,而是一个年轻的贵妇人。

你是谁?段岭茫然道。

这话该我问才对,你是谁?那贵妇人说。

贵妇身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做什么?无缘无故地上来,却连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段岭犹豫片刻,兴许是他唇红齿白,长得犹如美玉一般,贵妇方不将他赶下车去,只是细细端详他的脸。

我爹让我上车来,给你看一个东西。

段岭忐忑道,从怀中扯出红绳,打开布囊,拿出白玉璜给那贵妇看。

贵妇:……贵妇登时脸上唰地煞白,险些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爹?你就是……你只能看,不能摸。

段岭见那贵妇的手发着抖要伸过来,忙拿着玉璜,朝她晃了晃,再赶紧小心地收好。

夫人?女孩担忧地问道。

我爹请您帮个忙。

段岭又客客气气,双手举过头,朝那贵妇行了个大礼,贵妇忙道:不敢当,公子唤我夫人就成。

说毕,夫人起身,一展绣袍,朝段岭回礼。

不多时,琼花院的马车再次启程,掉了个头,李渐鸿装载了干草的车则跟在马车后。

经过城门时,琼花院那车上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了信物。

后头的车是帮我们运货的。

车帘揭开,露出夫人的侧脸,只是朝守卫看了一眼,对方便忙不迭点头,推到两侧。

李渐鸿悠然赶着车,跟在车后,无惊无险地出城去。

到得官道上,段岭便下车来,跑向李渐鸿,李渐鸿在他耳畔教了几句,段岭便又回去,站在车前,说:我爹说,感谢夫人相助大恩,回上京后,定会来琼花院讨一杯酒吃。

不敢当。

夫人忙揭开车帘要下车,段岭又阻住,按李渐鸿教的说:此地不宜久留,不劳烦夫人了。

公子万福。

夫人悠悠道,天佑我大陈。

段岭:……春|色遍地,草长莺飞,田野尽头的芦花荡中,飘絮犹如一望无际的天河,掠过这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

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中,段岭却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庄重与几分希望。

天佑我大陈。

段岭自言自语道,仿佛这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

出来吧。

李渐鸿说。

拔都与奇赤折腾一夜,已累得不轻,倚在车旁小憩,段岭回到驾车位上,靠在李渐鸿怀中,不时回头望,却见拔都再无与他交谈的意思,车辆晃悠晃悠,在那春风里,段岭也渐渐地睡着了。

熟睡之中,他听见了拔都的声音。

别叫他。

拔都说。

段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装满干草的拉车停在坡上,李渐鸿躺在车斗里,叼着根草杆,悠然望向那皓皓春空,皎皎白云。

春风拂面,段岭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在李渐鸿怀中醒来,李渐鸿便亲昵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拔都呢?段岭一个激灵,醒了。

走了。

李渐鸿搭着儿子肩膀,那蛮小子想让你当他的安答,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安答是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同生共死,幸亏咱们没啥拿得出手的,不然倒是要被诓了去。

段岭有点惆怅,说:爹,我还能见到拔都吗?李渐鸿说:世间万物,俱有其缘法,缘是一阵风,人和人,就像你眼前的云,聚散有时,来去匆匆,你还会有朋友,不必伤怀。

段岭嗯了声,不知为何,听李渐鸿这么说,心里便好过了些。

你也会离开我吗?段岭突然觉得更难过了。

李渐鸿哈哈大笑,说:答你话前,你得先把好处给了。

段岭:……是哦,段岭想起来了,只得问:你要什么好处?李渐鸿打量段岭,又笑道:你这磨拳擦掌的要做什么?谋杀亲爹不成?段岭哈哈笑了起来,只觉得李渐鸿实在太风趣了,未几,李渐鸿又说:过来拿根草杆儿,给你爹把耳朵掏掏。

段岭便折好草杆,让李渐鸿枕在自己大腿上,聚精会神地给他掏耳朵,李渐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事情。

我儿。

嗯。

爹的本领如何?厉害。

段岭由衷地赞道。

本领这么厉害,日子想怎么过便怎么过,自然不会离开我儿,否则学这么一身本领做什么?段岭一本正经道:你要去琼花院喝酒,就要认识女孩儿,认识女孩儿,就要续弦,续弦就要生小儿子,自然就不要我啦。

李渐鸿一怔,说:你小子还吃醋了?段岭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说说,当然,李渐鸿也知道,他只是说说。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会的。

李渐鸿漫不经心道,是爹欠了你,这辈子不会再有人来替你位置了。

段岭的手一抖,李渐鸿却道:哎哟,当心。

段岭一腔复杂情绪登时烟消云散,只得又低头小心地给李渐鸿掏耳朵。

这年头莫要说后宫。

李渐鸿道,哪怕是自己的孩儿们,也要争宠的呐。

段岭:……段岭总是被父亲揶揄,李渐鸿却正色道:爹明白,爹从前也和你四叔争宠来着,太正常了。

四叔?段岭问道。

掏完耳朵后,李渐鸿满意地坐起来,解开套马的车杆子,拍拍马背,朝段岭说:既然出来了,便去散散心,想去不?段岭的注意力再次被转移了,登时欢呼一声,知道李渐鸿这么说,多半也是想去玩,当即过去让他扶上马,问:过夜吗?李渐鸿说:随你。

段岭:回南方的家吗?咱们从前的家在南方吗?是罢。

李渐鸿说,但如今不是了,你想回去?在上京待得气闷了?段岭骑在马上,李渐鸿在他身后抱着,不疾不徐地朝南边走,春光明媚,和风习习,万物复生。

李渐鸿自来上京后已有近一月,这是他们第一次长途旅行。

段岭问:那去哪儿?李渐鸿答道:去会一会爹的一位老友,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段岭觉得十分有趣。

李渐鸿答道:关于天命的问题。

段岭:……☆、言传段岭有点兴奋过头了,和李渐鸿在一起的时候,人生是无拘无束的,天大地大,无论跑到哪里都不担心。

而李渐鸿还偶尔会让他控马,朝着平原上一通乱冲乱跑。

自己骑会儿马不?李渐鸿饶有趣味地问道。

段岭有点想试试,他还从未独自骑过马,然而李渐鸿若不护着他,他又有点怕。

来罢!李渐鸿翻身下马,随手一拍马臀,马匹登时嘶鸣一声,冲了出去,段岭吓得大叫,转头喊道:爹——!李渐鸿朝他挥挥手,打了个唿哨,战马便飞身跃起,越过小溪,飞驰而去。

段岭连声大叫,起初觉得刺激,然而回头时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登时惊慌起来,尝试着调转马头,战马却不听命令,段岭大惊,喊道:别跑了!爹!爹你在哪儿!战马冲进了一片树林,段岭险些摔下来,紧紧抱着马背,带着哭腔大喊。

爹——!段岭喊道,你在哪里?!唿哨声抑扬顿挫地一收,李渐鸿出现在树后,笑着看他。

段岭险些背过气去,忙下马来,紧紧抱着李渐鸿。

它叫万里奔霄。

李渐鸿拍拍那神驹,神驹便低下头,打了个响鼻,蹭蹭段岭,段岭这才松了口气。

是乌孙马。

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扯起缰绳,解释道,爹在祁连山下救了乌孙王一命,他们便以这马为谢礼。

跑得真快。

段岭说,险些将我甩下来。

李渐鸿说:逃出雪漠时,是它救了爹一命。

时当正午,李渐鸿与段岭在树林中穿行,段岭见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问:这是什么?女儿果。

李渐鸿随意一瞥,说,太酸了,路边的山菌野果不要乱吃,越是五彩斑斓的东西,就越容易有剧毒。

我不吃,这又是什么树?段岭有着非同寻常的好奇心,他渐渐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无论朝李渐鸿问什么问题,都能得到一个有信服力的解答,而不是郎俊侠式的不要问,以后你就知道了。

胡杨。

李渐鸿答道,小时长得像柳,舒展开后极其耐旱。

李渐鸿几乎无所不知,段岭心想还要读什么书,有事不解问爹不就行了。

段岭又问:今夜咱们要在外头露宿么?那可不成。

李渐鸿正色道,日落前,想必我儿是能在怀德吃一顿热饭的。

段岭:怀德是哪里?信州的一个地方。

李渐鸿说。

信州又是哪儿?段岭对这世间简直一无所知。

李渐鸿答道:辽太祖以上京为都,设上京路为十九路中的一路,南方所到之处,便连着信州,从信州再往南走,便是长城了。

长城段岭是知道的,说:过了长城,就是玉璧关,再往南走,就到直隶,河北路再南下……正是。

李渐鸿避过树的枝桠,答道,就是上梓、汝南,如今已都是辽国领土了。

段岭问:陈国都在更南边吗?长江南北归于陈。

李渐鸿仿佛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叹了口气,说,在西川、江南、江州等地。

段岭又问:那你说了,咱们以后会回陈国去,是吗?真想回去?李渐鸿问。

不知不觉已出了树林,李渐鸿抱段岭上马去,沿着溪流走,段岭在马上说:夫子说,南方是很美的,可惜我没见过。

段岭也不知道,想象一个从未见过的、遥远的桃源,对他来说还是太费劲了。

远来是客,尽数思乡。

李渐鸿翻身上马,说,南方思北,北方思南,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

是的,南方很美。

段岭在上京五年,渐渐也明白了许多事,明白辽的铁蹄南下,汉人背井离乡,苟延残喘,每一个在上京的汉人,心底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南方。

咱们家也在辽军南下的时候没了吗?段岭问。

什么?这发问打断了李渐鸿的思考,马儿不紧不慢地跑着,李渐鸿摸摸段岭的头,答道:咱们家还在,不过也差不多了。

还有谁?段岭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亲戚,但就在这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别的人一样,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叔伯舅姨等亲族,就像父亲话里那个素未谋面的四叔。

你四叔,李渐鸿答道,五姑都在,爹告诉你,我儿只须心里记得,切不可朝外说。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便道:爹排三,上有一位大哥,不到弱冠便夭了,二姐非是嫡出,也早夭了,四弟还在西川,未有子嗣,你五姑她嫁到了江南。

爹的爹呢?段岭问。

还在。

李渐鸿说,他喜欢你四叔,不喜欢你爹我……驾!所以李渐鸿对南方的感情很复杂,段岭明白了,同时感觉到的,还有李渐鸿对往事的回避,于是他懂事地不再问下去。

江州一到春末夏初,便开满了雪白的琼花,八支并蒂,欣欣向荣。

孤山□□,衬着晴朗天空,如洗过一般的蓝。

偶有色彩斑斓的风筝远远地飞起来,倒影在湖光山色里,被绞了线后追逐着飞鸟,消失在山林的尽头。

郎俊侠一身天蓝色的长袍,牵着马儿,沿着弯弯曲曲的栈道下来。

他经过江州城而不入,只是在长江边喝了一碰南方的水,便上了远行的船。

那艘船将沿着大江北上,经玉衡山下入川,绕过最难走的蜀道,前往南陈的国都。

他一路上很少说话,客人下船时,他也会跟着下来,在岸边站一会,躬身喝一捧水。

三个月后,郎俊侠终于抵达了西川。

城墙上郁郁葱葱,一片绿意,待得秋来,便将开满芙蓉花。

进国都后,他来到西城一家书馆前,随手拧掉锈迹斑驳的锁,内里已积满了灰尘,初初安顿好马匹,喂了些干草,郎俊侠将包袱解下,推开门,走进那书馆内,突然停下脚步。

黯淡日光下,站着一个蒙面的刺客,似乎等了他很久,也似乎刚来。

刺客身材魁梧,足有九尺来高,较之李渐鸿亦不逊色,手里拿着一把剑,犹如山峦般杵在厅堂里,蒙着面的双目注视郎俊侠。

你好。

刺客说了第一句话。

郎俊侠一手按在腰畔剑柄上。

我叫昌流君。

刺客说了第二句话,并缓缓伸出手指,扯下面罩,现出英俊的容貌。

我是来杀你的。

昌流君说出第三句话。

郎俊侠不等昌流君抬手便已抽剑,然而昌流君早已握剑在手,等的就是先发制人的这一刻,郎俊侠剑只抽了一半,昌流君白虹神兵带出一道剑气,赫然已到了眼前。

这是郎俊侠一生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然而万事具备的昌流君竟不料如此周密布置,仍被郎俊侠逃掉了必取其性命的那一剑——左手上抬,右手下压,拔出三寸的青峰猛然归鞘,一声巨响,内力激荡,登时锁住了昌流君的利刃。

这一式令郎俊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紧接着他左手持剑鞘,以侧避之力带着昌流君一个转身,两人互换位置,同时出掌,郎俊侠出右掌,昌流君出左掌。

左手终究比右手差了半分力道,对掌那一瞬间,昌流君力可裂碑的一式被郎俊侠将触未触地一接,又以柔力化解,牵向墙壁,轰然巨响,整面墙在昌流君的掌力下崩塌。

郎俊侠左手鲜血喷射,撞开大门,没入市集,消失了。

昌流君走上前两步,躬身在地上捡起一根手指,戴上斗笠,回到丞相府中,随手把那小指头扔了喂狗,把剑放回房中,穿过走廊,回到书房中。

牧旷达正在写一份恳请皇帝让位,颐养天年的奏折。

我失手了。

昌流君站到牧旷达身后。

若不是总在动手前说那三句话。

牧旷达轻描淡写的说:想必他逃不了,伤了他何处?昌流君: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头。

牧旷达说:这就送一封信给将军,想必他是高兴的。

北方的怀德县隐藏于阿尔金山深处,出入山林、前往上京都须经此地,县城地域极其辽阔,其下村、乡散于深山之中,唯有蛛网般的羊肠小道与县城相连。

时值茂春,山中物产繁盛,怀德是以成为物资交流之地。

这是段岭第一次来到除上京与汝南之外的地方,眼光中充满了好奇,他与李渐鸿骑在马背上,途经村镇外集市,四处张望。

喂!虎皮虎骨要吗?!从哪儿来的?吃糖吗?段岭不敢回答,看看李渐鸿,李渐鸿说:怎的?想要什么,你便拿了,不必看爹,钱是定然要给你掏的。

段岭说:是不是不能和陌生人说话?李渐鸿笑了起来,说:没这规矩,想说就说,想与谁说,就与谁说。

于是段岭到得一家草药摊前,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是牛黄吗?摊子上有不少阿尔金山深处的奇植异草,其中一块硕大如鸡子的牛黄吸引了段岭的注意力。

李渐鸿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为段岭付钱买下。

不是不能与陌生人说话。

李渐鸿牵着马,与段岭在市集上缓步而行,说,而是在陌生的环境下,要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

段岭嗯了声,知道李渐鸿在教导自己为人处世的方法。

李渐鸿又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你不去害别人,保不定别人不会来害你。

那我又怎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呢?段岭又问。

无事在身时。

李渐鸿解释道,什么都可以说,但须得观察你的谈话对象,提防对方有歹意,对穷人不谈富,对富人不论穷,对男人不论意气,对女人不生色心。

有事在身时,不可随意让人知晓自己身份,须得时时提防。

李渐鸿又说,必要的情况下还得根据当地环境,编造出另一重身份,是非之地尤其客栈人多口杂,在要事上,须得守口如瓶。

尤其客栈掌柜、小二,闲杂人等,万不能让他们知晓你来做何事。

段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归根结底,人在路上,不能起贪念。

李渐鸿说,只要不去贪图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会省去许多麻烦。

李渐鸿带段岭去打尖住店,向小二报了住店一日,以身份文书交掌柜查验。

其时辽国局势复杂,众族南来北往,文书各不相同,掌柜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吩咐开了间上房。

爹,明天还赶路吗?段岭躺在李渐鸿怀里,李渐鸿背靠床头,搂着段岭,兀自出神。

不想走了?李渐鸿问。

段岭嗳地答了声,有点犯困,又摇摇头,说:走啊。

李渐鸿亲了下段岭,段岭便侧过身,把头埋在他肩上蹭来蹭去。

李渐鸿随口问:怎的,不高兴?段岭也不吭声,只是在李渐鸿身上钻,李渐鸿又道:撒娇是罢。

李渐鸿抱着段岭,将他按在榻上咯吱,弄得段岭哈哈笑,不断挣扎。

父子俩面对面的,李渐鸿便盯着段岭的眼睛看,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出神。

段岭则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地看着李渐鸿的脸,一手摸他的侧脸,嘴唇,倚在他的肩头,渐渐入睡。

外头响起嘈杂声,段岭再睁眼已是天明,吓了一跳,以为是来追捕他们的,问:怎么啦?没怎么。

李渐鸿见段岭醒了,便起身给他拧毛巾,让他洗漱。

怀德一夜间兵荒马乱,不少人拖家带口,从东北线沿路撤下,各个喊道:元人要来了!走!都沿着这边走!段岭第一次见这景象,惊疑不定地打量客栈外道路,迁徙人群堵住怀德主道,极目所望之处,尽是乌压压的难民。

父子俩正坐客栈中吃面,李渐鸿却似乎见怪不怪。

不要进来!掌柜不悦道,让小二出去赶开难民,乱世当道,无钱寸步难行。

段岭时不时地往外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幼童,灰头土脸地混了进来。

吃吗?段岭拿了一块饼,递给那大孩子,歇会儿吧。

出去!都出去!小二说。

李渐鸿看了小二一眼,只是一眼,小二便不敢说话了。

给我弟弟讨一块。

那孩子躬身道,多谢您呐,您一路平安。

段岭看到这景象,忍不住心酸,对方却很懂礼数,只占了一块小地方,让自己弟弟吃饼。

李渐鸿把另一块饼掰开了泡在羊肉汤里,给段岭吃。

从哪儿来的?李渐鸿随口问道。

胡昌城。

那孩子答道。

哦?城破了?李渐鸿又说。

差不离了。

大孩子说,元人来了,怕被屠城,都在往上京逃,老爷,能给点水喝吗?李渐鸿提壶斟茶,给了那孩子一碗茶,孩子先喝了几大口,再喂给弟弟。

你爹娘呢?段岭又问。

失散了。

大孩子说,您若往北面走,能不能帮我们打听几句……我们往东边去。

李渐鸿说,不必担忧,元人还未追到此处,想必是无碍的。

那大孩子点了点头,说:东边也得当心,漫山遍野的,都是元人骑兵。

走罢。

李渐鸿分付钱币,结算房钱与伙食,带着段岭出客栈,骑上万里奔霄,绕了个道,飞驰而去。

☆、身教会打仗吗?段岭问。

万里奔霄驻足于半山腰上朝下往,怀德已成为逃难者的汪洋大海,从胡昌、近德城撤下来的难民还在源源不绝地往西边逃,目的是穿过阿尔金山,或进入上京,或逃进玉璧关。

会。

李渐鸿答道。

那拔都他们怎么办?段岭问。

元人养兵日久,将军岭下没打起来,算下来也是这时候了,你不救拔都,这仗也一定会打起来。

李渐鸿说,不过是枉自赔上他二人性命而已。

段岭第一次见这场面,又问:谁会赢?不好说。

李渐鸿答道,你希望谁赢?虽说上京都是辽人,然而段岭在上京生活日久,如同第二个故乡,他打心底不希望辽国输,但两国交兵,谁胜谁败,并非人的愿力能决定。

爹,咱们也要走吗?段岭问。

我不知道。

李渐鸿说,不过很快就有答案了,走。

李渐鸿拨转马头,万里奔霄沿着山路疾行,进入了群山之间,不多时,段岭忙道:爹!李渐鸿循段岭所指之处望去,早间山涧满是白雾,雾气之中,一队元骑兵蜿蜒而来。

而再行片刻,地上出现了几名辽兵尸体,显然有过一场遭遇战。

咱们走多久了?李渐鸿问。

快一个时辰。

段岭紧张地说,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元军?拿着。

李渐鸿将辽兵的箭筒、手弩与长弓扔给段岭,再翻身上马,掂量那弓,说:一队先头部队,想必是打算绕过阿尔金山,偷袭怀德,来,这个给你。

数数他们有几个人。

一五、一十……段岭趁着李渐鸿调试手弩时点数,答道,一百个人。

李渐鸿教段岭扳动手弩,试射数下,再交付他背在背后,自己又挎上长弓,说:唔,路遇敌人先头部队,不可惊慌。

段岭点点头,李渐鸿又解释道:首先隐匿好自己,再衡量敌我实力、地势、天气、人,敌在明,我在暗,有六分把握,便可冒险偷袭。

可是咱们只有两个人。

段岭说。

齐威王问孙子。

李渐鸿说,记得书上怎么说的不?以一敌十,有道乎?有!段岭读过这一段,答道,攻其不意,出其不备!李渐鸿笑了笑。

驾!李渐鸿双腿一夹马腹,纵马驰骋,万里奔霄踏山峦犹若平地,穿密林如同平原,风驰电掣地不断接近敌方。

你控马。

李渐鸿说。

段岭接过马缰,李渐鸿说:转向!段岭一扯缰绳,万里奔霄在山路上疾转,李渐鸿踩在马镫上,修长身材探出,长弓拉满,松弦!一声轻响,李渐鸿回伏马背,说:再转!段岭再抖缰绳,李渐鸿又是连珠三箭,不片刻,山下传来一声惨叫,元军落马。

接着又是三声惨叫,此起彼伏。

第一次偷袭与第二次之间,务必快、狠、准。

李渐鸿在段岭耳畔教道,这样敌人才会疑神疑鬼,不知对手底细。

若只是一箭,对方便会猜到只有一个人。

懂了。

段岭说。

李渐鸿与段岭越过溪流,不即不离,尾随其后,元军果然起疑,就地组成阵型,不敢再贸然推进。

现在怎么办?段岭又问。

李渐鸿骑在马上,掏出怀中火石,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谁说的?段岭说:好像是孟子。

李渐鸿埋头擦火石,说:对了,地利要尽其所用,既然在林中布阵,自然就用烟把他们熏出来。

此时山林中灌木丛生,落叶杂乱,灌木之上,春雾浓重,分了数层,从湿到干,层层堆叠。

李渐鸿引燃脚下干叶,噼啪作响,火借风势,燃烧时迸发出大量的白烟,被风一带,朝着林中袭去。

注意那名穿着和别人不一样的。

李渐鸿说,他是百户长。

元军大声咳嗽,阵型却丝毫不乱,叫嚣着撤出了树林,然而白烟蔓延,周遭已不能视物,紧接着烟雾中悍然冲出了一匹战马,段岭控马,踏入敌人阵营。

李渐鸿双手各执一陌刀,唰然抖开,登时到处都是鲜血,一路挥洒而去!甩绳!李渐鸿说。

段岭甩出绳去,正中百户长脖颈,士兵百八十斤的重量带得他险些摔下马去,李渐鸿却眼明手快,一手抓住绳索,万里奔霄载着两人在漫天箭雨中奔出了包围圈。

段岭还在喘气,百户长被捆住脖颈,两手死死揪着绳索,在山路上拖行。

元人军规森严,百户长死了,五十户长顶上。

李渐鸿说,所以不要妄想抓人质,当兵的都不吃这套。

那咱……咱们抓、抓他做什么?段岭心有余悸,还不住朝后看。

李渐鸿揪着绳索,借着奔马之力,在树上绕了数圈,并打结稳固,那百户长便被吊在树上。

两人又驭马离开,驻马于高处,远远眺望那百户长。

这叫守尸袭援。

李渐鸿说,看着了。

元军冲出密林,要来救他们的百户长,李渐鸿将六箭架上弓弦,待得对方冲到百户长之处,瞬间放箭!六箭如同流星般飞驰而去,再杀数人,对方人仰马翻,百户长涨红了脸,两脚乱蹬,元军阵营一片大乱,随即发现山坡上的李渐鸿,奈何李渐鸿在上风之处,箭矢无法朝他招呼,只得纷纷退避。

退避过程中,李渐鸿又是一箭接一箭地飞去,犹如割稻草般又杀了十余人。

段岭心脏狂跳,李渐鸿又道:看懂了?看……看懂了。

段岭点头,眼里充满恐惧。

不要害怕。

李渐鸿低下头,在段岭耳畔亲了下,说,咱们在杀人,也在救人,若你此生见过元军屠城,你便知道这么几箭,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知道。

段岭听说过元军残杀无辜的惨烈场面,只是眼下情景,给了他太大的冲击。

不要害怕杀人。

李渐鸿说,只要你相信自己是对的。

说话间李渐鸿又是两箭射去,再次放倒两名元军,对方不敢再进,悲愤无比,只能退到弓箭射程外,眼睁睁看着领军一点点被吊死、气绝的过程。

李渐鸿又朝儿子说:这些人无不是双手血腥,之所以勒他的脖颈,便是让他说不出话来,才不能示警,又或是牺牲自己,让战友撤离。

嗯。

段岭颤声道。

眼看元军各个红了眼,却不敢再上前,李渐鸿便一箭射去,百步外正中吊绳,百户长便从一丈高处的树上滚落下来。

随之,李渐鸿拨转马头,消失在坡地后。

元军纷纷冲上前,要抢救己方首领,段岭刚要问:这就走了吗?李渐鸿却原地一转,再次从山坡后现身,这一次连珠箭法,犹如暴雨般洒去,笼罩了前来救人的元军,登时惨叫连声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元军再不恋战,飞速后退。

这叫‘诈’。

李渐鸿说,兵不厌诈。

段岭:……最后李渐鸿一箭补射,飞向那百户长,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说:走。

元军一队百人的先锋部队,竟是被李渐鸿连诓带偷袭,杀掉了近半,一时已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万里奔霄没入山林,在密林中穿梭,段岭耳畔仍不住回荡着方才那惨烈的临死痛喊。

爹不希望你滥杀无辜。

但爹更不希望你在危险面前优柔寡断,毫无反抗之力,有时候你下不了决心,不是你办不到,只是因为不想。

该杀的杀,该救的救,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来给你定罪。

李渐鸿的声音沉厚而温和,驱散了回荡于段岭耳畔的痛喊。

太阳升起来了,林中的光斑在他们身上闪烁、掠过,犹如静谧黑暗里的千万颗流星,转瞬即逝。

我儿,要用你的双眼看清楚。

人生苦短,活在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惨烈与残酷之事。

一眨眼间,那一团烈日便犹如火焰般射来。

他们冲出了山林,豁然开朗,阳光万丈,云海赫然已在脚下,滚滚云海托起了一方山头,一匹马,载着两个人,如同渡海而来的一叶扁舟。

当你站得足够高。

李渐鸿淡淡道,一切都将被你甩在身后,你只须听从这里……他一手执马鞭,按在了段岭的左胸前,认真道:听从你内心的话,不要惧怕。

段岭的双眼中倒映出群山与滚滚堆叠而来的层云,那一刻他真实地感觉到了,在父亲的保护下,他十分渺小,却站在这世界的最高之处。

众生不过都是脚下云海中沉浮的一抹倒影。

李渐鸿放慢了速度,沿着峰顶盘山道缓缓前行。

我不怕。

段岭说。

我知道你杀过人。

李渐鸿说,为了保护郎俊侠,可是你一直未曾明白,有时候杀人,更是为了保护那些素未谋面的人,那些人,不会知道你在遥远的地方为他们做出多大的牺牲,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朝你说一个‘谢’字。

但爹想你还是会做。

李渐鸿说,你会做吗?会。

段岭点头道。

他们转过一个山头,遥望绵延的峰峦尽头,那里有一座寺庙,正在阳光下燃起滔天烈火,持续燃烧。

段岭说:烧起来了!糟了,我们来晚了。

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去救?段岭问。

希望不太迟……驾!李渐鸿纵马疾驰,绕过盘山小径,飞速赶往那寺庙。

☆、空明这是一座已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刹,昔年摩迦大师自西域东来,在草原上播撒下佛法的种子,入中原,授经传业,到老迈之时,便再度出塞,拄一把手杖,徒步翻越鲜卑山最西段,欲前往更遥远的北方。

不知为何,他在此处停下了脚步,更在群山之巅建了这么一所寺庙。

在辽人古老的传说中,这是飞鸟不能到之处,古刹亦在这数百年间被称为北寺。

而后辽太祖南下,几次在北寺求祷,进军中原。

淮水之战告捷后,大辽于上京与中京建都,更将北寺经文与僧人恭敬请到中京,立北大明寺,为镇国之寺。

然而昔年北寺僧人仍有少许留在此处。

此时北寺正在熊熊燃烧,尸横遍地,元军在寺内大肆搜查,为数不多的僧人手持护法杵,守护在大雄宝殿前。

一声马匹嘶鸣,万里奔霄四蹄飞跨,一跃穿过火海,撞进正门,元军猛然惊觉,大声呼喊,紧接着李渐鸿在马上一个侧身,四箭齐发,再甩手连发两箭,将正门外元军放翻。

堵门!李渐鸿喝道。

李渐鸿来援,元军先是大惊,继而见只有一名成年男子带着个小孩,当即无所畏惧,各自抽刀冲上。

背后一人持刀斩向李渐鸿肩背之时,段岭策马在院边猛转弯,手持强弩,扣动机关,一箭射入元军右眼,那元军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阿弥陀佛——一声长叹从殿内传出。

二人下马进院,李渐鸿护着段岭在院中且战且退,来袭元军显然是中坚部队,武力非是山下侦察兵可比,李渐鸿一侧头,段岭喊道:爹当心头顶!一根木椽燃烧着朝李渐鸿坠落,李渐鸿反手捞住,在庭院内旋身舞开那带火巨椽,发出呼呼风响,随手点到之处,元兵被这武器撞中,登时口喷鲜血,摔出院外!段岭在台阶上接连放箭,护寺僧纷纷手持锅盖、木板等物掩上前来,保护段岭。

李渐鸿一俯身,将那巨椽耍了个圈,元军全部后退,李渐鸿再怒喝一声。

那声响聚集了真气,犹如泰山崩裂,震得所有人耳膜剧痛,只见李渐鸿双掌一推,木椽抵着数名元兵直推出去,那巨力将敌人全部扫出了院外,李渐鸿再补上一掌,轰然巨响后,木椽崩毁,化作火星四射,元兵抵挡不及,摔下悬崖。

惨叫声频起,李渐鸿这才回身,说:全部上墙头去,准备弓箭,再敢来犯,格杀勿论!所余无几的护寺僧各自占据了院子内的墙头高处,余下杂役挑桶,救火,北寺内一片狼藉。

外面是哪一位将军?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战火将起,朝不保夕,竟还有人记得老朽,足感盛情,便请入内一叙。

段岭转头看李渐鸿,想起李渐鸿带自己上路,缘因见一位老友,李渐鸿默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老头子脾气不好,见了面,尽量少说话,要骂他的话,先躲到爹背后再骂。

段岭啼笑皆非地点头,李渐鸿便给段岭整理衣袍,牵着他的手,进了内殿。

寺庙内殿中一片昏暗,远处仍有余烬噼啪作响。

李渐鸿与段岭入内,一名小沙弥先捧着铜盆,让二人洗手,父子便洗过手,接过燃香,朝着佛像拜了三拜。

戒律僧手持裹锤,敲击铜钵,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悠扬婉转。

请里头说话。

戒律僧说。

李渐鸿便迈过二门,只见寺庙深处,台阶尽头有一内殿,大门敞开,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一名老僧,两侧排开八名护法僧,各持法器,喃喃念诵经文。

原来是王爷。

那老僧冷冷道,老朽多有不便,无法起身相迎,还请恕罪则个。

段岭听到王爷之称,登时震惊,望向李渐鸿时,李渐鸿却丝毫不为所动,说:这是我儿。

儿,上前拜见空明大师。

段岭走上前去,依着夫子所教,双手举过头顶,规规矩矩一礼。

被称作空明大师的老僧人法袍被烧去了小块,一身焦枯之气,伸出手,段岭回头看父亲,李渐鸿示意他再往前点,段岭便跪伏在地,靠近空明些许,空明一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我赐你福祉。

空明说,你再赐予万民福祉,天佑你大陈。

罢了,罢了。

段岭:……王爷,有话请说。

空明又说,随之做了个手势,护法僧便各自起身,退出了门外,反手关上门,殿内唯剩下李渐鸿、段岭与空明法师三人。

段岭注意到空明左手被烧得焦黑,皮肤犹如木炭一般皲裂,现出里头殷红的血肉,空明却丝毫没有痛楚之意。

以完好的一手递出蒲团,段岭接过,让父亲坐下,自己则跪坐在他的身后。

李渐鸿说:远道而来,大师还是像从前一般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歹也招待杯茶,让李某润润嗓子罢。

到得此时,竟会再见王爷一面。

空明道,前尘恩怨,犹如隔世,王爷是放下了,老朽却还未曾放下。

出家人。

李渐鸿又说,该放下的总归要放下,大师还是看开点罢,不就是一把剑么?李渐鸿接过小沙弥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渴得狠了,一气喝下半盏茶,听着二人对话,心里还在想父亲的王爷称呼。

王爷倒不如何震慑他,毕竟名堂内的,不是皇亲就是外戚,赫连博、拔都……据说都是皇族。

然而父亲说过,他们是汉人,汉人的王爷,也就是说,爹的爹,就是皇帝?!这才是最令段岭心神震荡的,然而他爹多了一重身份,看在段岭眼中,倒是未有多少不同,他还是他,而自己也还是自己,不因此有任何改变。

空明年轻时脾气暴戾,老时未见收敛。

办了一桩事,放虎归山,未知是福是祸,想着也该来了。

李渐鸿说,正想着请教大师三件事。

空明法师道:王爷请教老朽三件事,老朽却想先请教王爷一件事,放虎归山何意?李渐鸿答道:将布儿赤金家的质子送出上京。

空明法师一想便知,说道:唔,元人攻辽,北院大王胜绩乏善可陈,当抵挡不住窝阔台的大军。

回来后必杀奇赤泄愤,也不失为一桩功德,王爷是该洗一洗满手的血腥了。

李渐鸿叹了口气,说:还未到时候,我用奇赤父子的性命,换取他归去后,朝铁木真讨一队兵马,暂且陈兵玉璧关下,按兵不动,与汉人结盟,最差也要挡住南陈的援军……如果有的话。

这对元人本就有利无弊,毕竟窝阔台更不想腹背受敌。

待元人围攻上京后,我才好找耶律大石谈判,协助他抵抗元人,承诺他待我回西川复位,便与辽国结盟,以此换取借兵平南的机会,否则难以取信辽人。

这么说来,王爷是打定主意要回南方去了?空明法师抬眼,注视李渐鸿双目。

举棋不定,是以前来北寺,顺便请大师为我儿起一个名字。

李渐鸿说。

空明法师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打量他许久。

李渐鸿许多话,段岭听不懂,却能感觉到空明法师似乎不那么赞同李渐鸿的做法,两人之间,更素有嫌隙。

李家至他这一辈,人丁寥落。

李渐鸿说,入族谱的,便唯有我儿,小时跟着他母舅家姓段,单名一个岭字,前来讨大师一句话,庇佑他无灾无难,茁壮成长。

人生在世,何曾能无灾无难?空明法师道,按你李家辈分,已是草字辈,便唤李若如何?李渐鸿沉吟片刻,空明法师又道:若木也,东极扶桑,西极若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饱经风霜,不惧风雨,终成广厦良材,庇佑天下。

谢大师赐名。

李渐鸿说,继而看了段岭一眼,段岭忙躬身道:谢大师赐名。

空明法师静静看着段岭。

李渐鸿又道:还有一事不解,请教大师。

空明法师眯着眼,说:但问不妨。

李渐鸿说:此次回南,不知能否重奠我南陈基业,再振我万里河山?空明法师淡淡道:老朽若说‘不能’,王爷便不去做了不成?段岭:……段岭大气也不敢出,他隐约听出了李渐鸿话中之意,难道真的要回南方去了?李渐鸿微微一笑,答道:大师说得是,倒是李某急躁了。

空明法师又道:老朽且再问王爷一句,将军岭下一役,王爷消匿人间已有三年,又是什么令王爷想班师回朝了?李渐鸿答道:因为我儿想回他的故土,仅此而已。

段岭:爹!李渐鸿侧头,注视段岭双目,段岭与他久有默契,已猜到李渐鸿意图,说:我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回南边却不要强求。

李渐鸿道:我儿大可放心。

空明法师道:王爷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明白人,行事周全慎密,领军交战,更几乎从无败绩,但照老朽看来……空明法师缓缓摇头。

李渐鸿脸色微微一变,空明法师又说:天底下自然没有王爷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王爷办不到的事,唯愿老朽错了,你竭尽所能,也只能办成一半,来日这南陈基业的另一半,须得交付在小王爷肩上。

李渐鸿表情转为和缓,沉吟片刻不语,而后缓缓道:周而复始,万象更新,方得欣欣向荣之世,这原本就是他的责任。

李渐鸿又道:如此说来,第三件事,倒也不用问了,世间原无何人,能批一人命数,更何况是我儿。

是非成败,俱有缘法。

空明法师说,因果轮回,自有定数,一人命数,本就在自己手中……李渐鸿没有再说话,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一股黑暗的气息,仿佛一个人将死之时,散发出来的阴影,他有点害怕,便朝李渐鸿靠了靠,李渐鸿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

大师?李渐鸿又问。

临别之前,赠王爷一句话。

空明法师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切记……段岭定定注视着空明法师,李渐鸿说:北寺保管的宝剑,想必大师留着也再无用处,不如就……晚了。

空明法师闭着双目,沉声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门的师弟取走,北寺荣极复衰,来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替老朽清理门户,取回断尘缘……老朽这一生,尘缘不断……话声戛然而止,随着段岭一声低呼,空明法师朝一侧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圆寂。

阳光从破败的寺顶照入,落在空明法师的尸体上。

☆、王道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一个能杀得了李渐鸿的人吗?牧旷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站着蒙面的昌流君。

牧旷达的对面,站着大将军赵奎,今日赵奎一身文士装束,正在书房中练字,武独在一旁沉默不语。

不是杀不了。

赵奎答道,而是杀不得,武独、昌流君、郑彦,以及那无名客,俱受镇河山辖制,只要那把剑在李渐鸿手中一天,便不可刀兵相向。

赵奎的字遒劲转折,一笔笔地洒下来,就像暴雨裹着无数刀锋。

自那延陀死后。

赵奎沉声道,天下便再难找到能敌李渐鸿之人。

再强也是人。

牧旷达轻描淡写地说,是人,就有弱点。

凡事胸有成竹,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便免不了出变数。

赵奎说:无名客兴许就是他的变数,此人先叛其师,后血洗全派,迄今仍未有过交代。

根据武独所报,我已派人查到他的行踪。

他的家乡,正在鲜卑山的尽头,而李渐鸿逃亡之时,亦在那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牧旷达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投向廊下:我实在是对他束手无策,只好交给将军了。

除此之外,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

赵奎放下笔,说不定能与李渐鸿一战。

赵奎望向牧旷达,说:但我请不到他,也只能交给丞相了。

牧旷达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昔年忘悲大师被那延陀重伤,传下断尘缘于空明手中。

赵奎又说,空明有一师弟,带发修行,而后叛出师门,取走了断尘缘。

武独与昌流君是不指望了。

赵奎叹了口气,说,除李渐鸿外,天下之人皆可杀,唯独杀不得他。

而无名客前来,定身负要务,元人朝辽国宣战,若不出所料,数月内烽烟四起,李渐鸿定将现身。

牧旷达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元人南下,先头部队已破胡昌,辽国上下一并被惊动起来。

逃难的百姓涌向上京,六月十五时,已有近三万人集结在上京城外。

李渐鸿骑着马,带着段岭,一路穿过官道,来到城门外。

什么人!城门守卫说,出示文书,搜查全身!李渐鸿拨转马头,朝城墙上打了个唿哨,负责守城的蔡闻瞥见,便让人开了偏门,将二人放进来。

朝他致谢。

李渐鸿吩咐段岭,段岭便在马背上朝蔡闻远远地一抱拳,蔡闻抱拳回礼致意,料想公务繁忙,无暇来问他父子何时出的城,出城办何事。

虽只离开了短暂数日,回到家时,段岭却觉得犹如隔世,那夜前去营救拔都,自从踏出家门开始,便身不由主地走上了一条波澜壮阔的道路。

一夜间自己成了南陈的皇族,父亲竟是边关第一武将,汉人的战神……如今南陈风云突变,李渐鸿不得不流落天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段岭的人生遭逢此剧变,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郎俊侠的讳莫如深,父亲的到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来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许多从前不懂的话,如今也一下子全懂了。

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里。

爹。

嗳,儿子。

李渐鸿却一如既往,提着壶给段岭的花圃浇水。

段岭没说话,李渐鸿浇完水以后,便打了水,蒸上饭,在井旁杀鱼,给段岭做饭吃。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段岭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看着李渐鸿的背影,感觉空明法师、郎俊侠、琼花院夫人所认识的那个人,竟与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个人。

就像梦一样。

李渐鸿刮着鱼鳞,还回头看段岭,问:饿了?这就开饭,两刻钟。

爹。

段岭说,我现在该做什么?李渐鸿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拿着鱼进厨房里去,段岭忙追上去,在后头看李渐鸿起油锅。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渐鸿随口说,那些恩怨,是爹的事,绝不是你的枷锁。

段岭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王爷要做什么?李渐鸿让段岭站开点,挡在他身前,免得油星溅到他,把鱼沿着锅边放进去,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香气扑鼻。

你四叔尚未有子嗣。

李渐鸿随口道,哪怕有,来日南陈帝君之位,亦是你的,你不是王爷,你是皇帝。

段岭:……李渐鸿反手一敲锅沿,煎鱼便在铁锅里打了个旋,李渐鸿手指再一弹,震得那尾鱼翻了个面,金黄色的一面朝上,滋滋作响。

读书,是学着当皇帝。

李渐鸿笑着说,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治大国……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说,如烹小鲜。

这就是了。

李渐鸿一本正经道,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

段岭说:可我什么也不会。

李渐鸿加半瓢水,扔进葱姜蒜,盖锅盖,擦手,说:不会就学,陛下,去拿碗,开饭!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段岭被放在厅堂外,过去将碗筷摆好。

空了没事时,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想做什么。

吃饭时,李渐鸿朝段岭认真地说。

段岭哭笑不得点头,李渐鸿又嘱咐道:凡事未确定前,自个儿想想就好,不必与外人说,没的引人嫉妒,毕竟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当不上皇帝的。

段岭哈哈大笑,说是这么说,却感觉还十分遥远。

当夜李渐鸿抱着膝盖,在走廊下看星空,段岭则翻了一会儿书,以应付不久后将到来的考试,渐渐趴在案几前睡着了,李渐鸿便小心地将他抱起,抱回房去,父子二人同榻睡下。

士不可以不弘毅……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段岭背诵曾子之言,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

……任重而道远。

李渐鸿淡然接口道。

任重而道远。

段岭跟着背诵。

他的心中充满疑惑,父亲孑然一人,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南陈几十万兵马,万里江山,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如何去收复?爹。

段岭问道,你认识耶律大石吗?我认得他。

李渐鸿说,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

段岭:???李渐鸿揶揄: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给揍了,被揍的那个,总是绕道走的道理。

段岭:……那他会找你麻烦吗?段岭经过这些时日的思索,知道父亲的身份非常敏感,一旦落单,仇家兴许就会找上门来。

他不会。

李渐鸿说,从前咱们是他的仇家,现在不是了,耶律大石这人非常狡猾,向来见风使舵,何况他还不知道我来了。

段岭问:那南方怎么办?这些日子里,我都在想。

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说:无非是借兵,结盟,拉拢辽国,对抗元人,耶律大石若愿意借我一万人,拿下赵奎,不在话下。

他愿意借兵吗?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这就得想办法了,想的正是这个办法,要如何给出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那天我与拔都的爹谈到的正是这布置,我让他陈兵玉璧关,南陈的军队就过不来,上京唯有往西南路求援。

段岭说:就像拔都一样,把我当作质子留在这里……不行。

李渐鸿脸色一沉,语气森寒,这话不可再说,在你眼里,爹是这样的人?段岭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片刻后偷瞥李渐鸿,觉得他似乎有一点生气,便过去讨好他,李渐鸿回过身,一手搂住他,悠然道:绝不能让耶律大石知道你的身份。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有什么动向,爹会和你商量,莫要担心这些。

段岭点点头,便倚在李渐鸿怀里看书备考,李渐鸿则盯着案几上一张发黄的旧地图看,地图上是北方的辽阔领土,连着玉璧关以南,直到淮水,上面写着硕大的一个字——辽。

一连数日,李渐鸿都在思考。

段岭的应考之日则越来越近,说也奇怪,段岭感觉自己仿佛一夜长大了,从前喜欢的,现在仿佛都不太在意,不再吵吵嚷嚷想去玩。

人生之中,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

这就是天命罢?段岭开始对父亲生出新的强烈的情感,他对李渐鸿的崇拜从无梗概,却渐渐地觉得,父亲虽是他的,却又对更多的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也许这正是夫子所说的,一种叫王道的东西。

而这王道,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开始避免麻烦李渐鸿,尽量不打断他长时间的思考。

夏天来了,蝉鸣不绝于耳,上京的夏天干燥凉爽,有种清新的气息。

这天段岭挎着个包,经过走廊,朝厅堂里正在喝茶的李渐鸿说:爹,我去入学应试了。

李渐鸿在厅堂里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却充满了温暖的意味。

你长大了。

李渐鸿说。

段岭站在阳光万丈的院子里,沐浴着夏日的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反而有点难过。

不过爹很喜欢你现在这模样。

李渐鸿笑着起身,说,走罢。

段岭本不想让李渐鸿在自己的事情上耗神,李渐鸿却一直记得,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一旁,此时放下茶盏,拎着包袱起来,与段岭前往辟雍馆参加考试。

这是段岭人生中第一次应考,说不得心里还有些紧张,李渐鸿却说:不必担心,考不上,爹使点银钱让你进去玩就成了。

段岭笑了起来,紧张感被冲淡了不少。

这日辟雍馆内已挤满了应试的学生,吵吵闹闹的,李渐鸿找到位置,让他坐下,低声说:爹就在院子外头那棵树上等你。

段岭:……你先回去罢。

段岭怪不好意思的,辟雍馆内人来人往,也无人注意到他们。

李渐鸿给他摆好纸笔,又说:来日你要应付的大场面还很多,随便写写,你的能力,不必靠这么一张纸来证明,爹是相信你的,无须太认真。

段岭突然明白了李渐鸿话中之意,朝父亲点点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己就是帝王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李渐鸿的意思该当是不必太费劲,免得出类拔萃,引来注意。

李渐鸿朝段岭比划了个大拇指,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