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仅有一点要落的意思, 天还亮着,丫鬟们便排着队来上菜了。
凉的三碟, 热的五碟, 甜口小食两碟,汤一盏, 饭一盆。
容落云抱着狼崽坐在桌旁, 不怎么动, 叫丫鬟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的架势镇住,再一扫圆桌, 摆满了, 鲜香扑得想人打喷嚏。
待杜铮进来布菜,容落云总算遇见个熟人, 问:怎的烹这么多?杜铮做着富贵梦,故意道:这多吗?侯府的规制就是如此。
将碗筷摆好, 盛饭盛汤,二宫主,你原是长安城太傅府的千金郎,不比侯府差呢。
十七载之前的好日子, 当时年幼, 哪还记得清楚。
容落云抚弄狼崽的耳朵, 说:比不得侯府煊赫。
杜铮递上冒气的热巾:别抱着这小东西了, 净手用饭罢。
他知道容落云想什么,少爷找大少爷议事,二宫主先吃, 这餐是专门给你备的。
容落云问:专门给我?杜铮说:可不,本未到晚饭的光景,侯爷估摸你近日辛苦饿得早,便亲自吩咐厨房烹了这些。
塞北秋燥,这一桌小补,厚润,显然用了心思,揣摩着容落云的口味,还有两道长安和江南的吃食。
容落云得知原因,支棱着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动筷。
正消磨着,外面有人唤少爷,霍临风回来了。
长腿阔步一进屋,霍临风道:嗬,这么香。
净手落座,坐在容落云的身旁,怎的不吃,等我么?容落云点点头:与你大哥谈完了?霍临风嗯一声,他去见霍惊海,将密函之事、明日归营之事说了说。
念及归营,他问道:杜铮,吩咐你置办的东西,办妥没有?杜铮怎敢怠慢,整个午后将城中跑遍,寻常衣裳,骑服戎装,冬衣,披风,靴袜水囊,足足置办了一包袱。
他问:皆按二宫主的尺寸,少爷,二宫主也去军营?霍临风说:废话,难不成留府里跟你聊天?容落云端着碗笑,见杜铮看他,等嚼完一只蒸蟹,见杜铮仍是看他,那眼神藏着试探,似乎欲言又止憋着些话。
他问:你有事?杜铮反问:二宫主,你真打算要了我家少爷?这话臊得慌,两人关起房门窃窃私语还好,叫旁人问出来十分滑稽。
霍临风装聋作哑,只一味地低头扒饭,仿佛饿得狠了。
容落云原本也想装傻,可臊归臊,却好奇更甚:不成?还是你觉得荒唐?杜铮一向直白:当然荒唐!少爷又不是未出阁的千金,谈何要不要的!再说了,他凑近些,意图附在容落云的耳边,自古断袖皆悄悄,哪有明目张胆的道理。
什么未出阁,什么千金,天还没黑又说什么断袖,霍临风恼羞成怒般,脸一沉,将这不着调的小厮撵了出去。
屋中无人伺候,闭着门窗,顿时一片清寂,容落云不动声色地瞄霍临风一眼,难断对方心情,便夹一颗糕上的赤豆,搁在对方的碗里。
霍临风盯着白饭中的一点红,半晌默着,用箸尖儿轻轻拨弄。
门外正黄昏,余晕见缝插针地洒进来,橙红光斑星星点点,靡丽得不似正经人家。
待橙红渐成嫣红,霍临风夹起那颗赤豆入口,冷了,但愈发的甜。
他说:容落云,你要不要我,我也不会是旁人的,咱们都心知肚明。
你退后至那般境地,无非是因为在乎我,可你还未想好,说明你心里那道坎儿还过不去。
眼下轮到容落云默不作声,仅余几粒米,他漫长又缓慢地嚼着,霍临风偏头看他,夺下他的碗,换成一盏汤,说:你瞧,故作轻松,一句话便打回原形。
容落云望着碗沿儿,不想露怯,亦不想说这个:那你莫再打我。
甚为委屈的语气,幽幽怨怨,仿佛真的挨了打。
霍临风的心肠被这一句刺激得变软,被晚霞浸染得变热,改口道:那好罢,此战了结之前我们都不说了。
一餐饭用完,天黑透,直至夜深该沐浴登床,容落云一步也未踏出过房间。
此地与西乾岭的将军府不同,他觉得拘谨,主也好,仆也罢,他脸皮薄得怕跟人撞上。
沐浴完,容落云湿着头发盘坐在床尾,褥间铺散着几身衣裳,是霍临风命杜铮给他买的。
月白的,青色的,依照他素日的喜好,军中风沙搓磨,还有几身色深厚重的。
他一一叠好,最后一件衫子里,抖搂出一只白瓷小罐,半掌大,盖得颇紧,打开是雪白雪白的脂膏,逸着兰花香气。
容落云低头端详,好像在姐姐的妆镜台上见过类似的东西,莫非是涂面的?他赤足下床,踩着厚毯跑到小室门口,稍一定睛:哎呦!霍临风刚从桶中出浴,一/丝/不/挂,正拿着布巾擦拭,闻声觑向门边,说:被瞧去的是我,你哎呦什么?容落云垂眸盯着地毯,毯上花纹勾缠,这朵牵着那朵,这枝勾搭那枝,于是乎,他的目光从脚下朝前游走,望见霍临风**的双足,不禁往上,修长的小腿,两膝,结实的大腿……看哪儿呢?霍临风问。
倏地,容落云撇开眼,心虚惶恐的模样犹如惊弓之鸟。
没、没看什么。
他这才想起来意,两手捧着瓷罐,这是何物?霍临风囫囵擦了擦,寝衣寝裤早备好的,他不碰,从梨木架上扯一件滑溜溜的丝袍。
披上,那般松垮,走近对方时几乎要垂落。
容落云难控余光,难抑脸热,等霍临风近至他面前,便盯住人家淌着水珠的胸口。
明明一饱眼福,却好生虚伪地说:不穿好衣裳,成何体统。
霍临风故意扇扇衣襟,靠近些,周身的湿热气铺天盖地,他瞧着贼喊捉贼的眼前人,问:唐公子,你往我胯/下偷瞄,又是哪门子的体统?容落云遽然一惊,什么唐公子,仿佛爹、娘、弟弟都能听见,要骂他败坏唐家的门风。
他嘴硬道:胡言什么,我瞄你那物儿做甚。
霍临风说:你想做甚,都行。
不出所料,容落云羞恼转身,披着的长发甩动拂过,搔人得很。
他伸手拦住,勾腿托背抱起来,大步走出了小室。
八/九步的距离,至床边,掂着怀中一身骨肉倾倒翻滚,肌肤相亲地栽在床榻里头。
桌上,窗前,柜旁,鎏金的灯架燃着红烛,三两纱灯透着明光,亮极了,瞳仁儿都能瞧见彼此的情态。
容落云仰面躺着,叫霍临风虚虚地笼罩,低声恳求:吹灯……那是下人的活儿,小侯爷哪肯做:吹熄了,如何看你这样子。
抬手轻扯,落下两层朦胧纱帐,却更觉暧昧得难以言喻。
霍临风打开瓷罐的盖子,说:这物件儿叫馥兰膏,塞北秋燥天寒,怕糙了你这张小脸儿。
指尖沾一点,抹在容落云的颊上、额上、还有鼻尖。
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容落云不乐意受,可霍临风亲手揉着他的脸,他哪还说得出不要?薄唇动一动,说出句旁的:杜铮真不好当差,还需帮你买这个。
霍临风道:你倒关心他,与大哥议完事,我亲自去买的。
俯身压实些,城里最好的铺子,名曰‘满堂欢’,好不好听?容落云此刻满面香:好听。
忽觉渐沉,霍临风卸力在他身上,旁的还好,只是胯骨被一物硌着。
偏偏霍临风无耻,问:鱼水之欢一词,是不是也好听?他面红耳赤,明明什么都未做,却像是被臊白狠了。
腰间有些痒,霍临风撩开他的寝衣搭衽,一掀,白净的身子在橘黄的烛光下露出来。
容落云再提一次:吹灯……霍临风低头噙住那薄唇,摸索容落云的裤腰,含混道:我先瞧瞧腿根儿还红不红,吹了灯怎么瞧?寝裤连着亵裤一点点褪下,容落云忍着羞怯,竟乖顺地纹丝未动。
他好天真,不经事的嫩瓜般,问:还红吗?霍临风垂眼盯着,掩盖眼中的星火:仍是红。
容落云支吾道:那是否……不欺负我了?霍临风血气逆流,压着畜生的劲头抬眸一笑:红红一片,更招人。
重新压实,捉着容落云的两手固定在头顶,还有,原来那叫欺负你,要不我以后欺负旁人去?容落云急道:你敢!杀了你……震慑力趋近于零,他自己也有所发觉,说得太多了,不顶事。
霍临风再忍不住,侧过脸,低头亲容落云的耳朵,同时探手挖了一块脂膏。
薄唇贴着耳后,吐息引起一股颤栗,他说:容落云,梦里你可不是这样。
细汗止不住,容落云嗫嚅着问:什么?霍临风说:梦里,你疯了似的亲我,还骑在我身上乱扭。
胡吣,容落云欲反唇相讥,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抬手攀上霍临风的肩,颤抖着,仰着头轻喘。
他觉得霍临风好凶,比从前都要凶,不管不顾的,仿佛在拿他撒气。
将军……他胡乱地喊,小侯爷……那滑溜溜的丝袍搭在身上,犹如荡起的波光,霍临风俯首抵住容落云的前额,沉着嗓子,泄出满目怜惜:——小蘅。
容落云一怔,撒泼又撒娇:再唤我……再唤我!霍临风便一遍遍地叫,小蘅,小蘅,厚重的床榻跟着作响,搅乱一室的从容。
容落云收臂搂紧,涣散着目光低喃:只准你这样叫。
不经意的一句,霍临风却敏锐察觉:莫非,当今还有人这样叫你?容落云无意识道:三皇子。
霍临风说:凭他?仗着有点旧交情,套什么近乎。
抱着容落云坐起身,抚背顺气,严丝合缝地傍着。
容落云捂着小腹微微抽搐,已然软成一滩,屋外,杜铮端来两碗安神的热汤,只听哭叫如缕,久久不绝,还安他娘的神呢。
直到子时结束,霍临风拥着容落云重新倒在枕上,汗涔涔的,胸膛仍不住地起伏。
许久,他平静些,道:你独行长安我还没说,以后不要再孤身涉险。
容落云嗓音沙哑:老三陪我去的,又出钱又出力,这一回帮了大忙。
霍临风笑道:三宫主那么财迷,想必心疼得紧,下回见他我得向他好好道谢。
容落云慢慢地说:我已谢过,睿王送我一枚玉戒指,价值连城,我转送给老三了。
他疲倦至极,昏沉地合住眼,未看见霍临风的神情变化。
好端端的,平白无故的,送什么玉戒指?何况男儿家,送匕首宝剑,文房四宝,为何送贴着肌肤、环着手指的物件儿?那名字只能他来叫,那戒指也只能戴他送的。
翌日清晨,天未亮,侯府主苑的屋中一阵窸窣,白氏被惊了梦,微微欠身,推一推枕边人。
霍钊醒来,撩开床帐问:什么动静?卧房外的丫鬟道:侯爷,夫人,二少爷来了。
正说着,霍临风穿戴整齐推门而入,大清早登堂入室,实在不合规矩。
谁料,他竟直奔镜台,大喇喇地往那儿一坐。
霍钊纳罕:逆子,你发什么疯?霍临风看向白氏:娘,祖母传给你一对玉镯,一只玉戒,能不能把玉戒给我?白氏一头雾水:等将来你和你大哥娶亲,娘传给儿媳的,你眼下要它做甚?霍临风道:我要送给容落云。
这般单刀直入,劈得那二老一时怔愣,霍钊率先回神,琢磨着,是那孩子喜欢玉戒指?也对,外头买的比不上家传的贵重,更比不上这份心意。
夫人,霍钊说,既是如此,给他罢。
别苑里,容落云独自酣睡,还不知那蛮兵筹谋半宿,一早便厚着脸皮坑亲生的爹娘,待索来白玉戒,梦醒便要朝他下了聘。
套住他,悔也悔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