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抬手:快快平身。
霍临风低这眼慢起,不观天子龙仪,余光倒缥缈地、含糊地窥见几分。
金砖铺就,绛色毯,两方铜鎏金瑞兽。
年逾五十的成帝端坐高位,说着体贴臣下的话,周身却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概。
侯爷跋涉辛苦。
成帝道,经年未见,见着了,知侯爷康健如当年,朕便放心。
霍钊拱手,谢皇上关怀。
谢过,圣意难测,不如先声伏低:启禀皇上,老臣此番携次子临风前来,实在惶然,恐小儿顽劣冒犯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成帝不以为然:侯爷哪里话。
目光轻转,挪至霍临风身上打量,你这顽劣小儿怒削莫贺鲁首级,其英勇早传到长安了。
霍将军,今年多大了?静候许久,霍临风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成帝赞许道:朕记得,你十三那年便随侯爷上战场,还险些被蛮贼捋了去。
短短四年后,你首逢恶战,第一次挂帅平乱。
霍临风一时微怔,十七初挂帅,帐内策军稳不可乱,出兵却狂不可遏,杀得嗔怒疯魔。
胜后带兵屠城,无论老幼妇孺,见活的便杀,未防野草又生、幼子长成,将那一城池屠得几为荒地。
座上皇帝抚掌笑言,像说一件趣事。
殊不知那一战过后,他接连数月的梦里全是血淋淋的红色,还掺一味啼哭。
他此刻有些分神:谢皇上谬赞。
微臣愿大雍盛世太平,百姓安乐。
龙颜大悦,成帝满意地嗯一声,目光在两父子之间逡巡。
此战大胜,那些个蛮夷定要老实些年岁,说到这儿笑意也更深。
满庭官员跪地齐呼,贺大雍,贺皇帝,惯有的朝堂规则。
呼声毕,一人出列,道:皇上,霍将军骁勇善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寻常的恭维话,可只言片语到了朝中,也就不寻常了。
说话的人约莫四十五六,冠下发丝却灰白大半,浅淡眉,丹凤眼,眼间川字纹颇深,想来忧心操劳。
霍临风余光打探,奈何他初来长安,不认一官一卒。
再辨此人朝服,大袖紫袍,横[绣白鹤,镶莹润玉珠,加上头排位置,估摸是当朝丞相。
他没猜错,此人正是丞相陈若吟,单字声,陈声。
陈若吟出言夸奖,霍钊道:大雍人才辈出,丞相实在抬举我儿。
侯爷过谦。
陈若吟笑得客气,向成帝作揖,皇上,边关太平,关内方可无忧,霍将军此战功不可没。
臣多事,想为霍将军求一份长远的恩赏。
霍临风心头一跳,来前便知,绝不止封赏那般简单。
眼下,倒藏着份希冀,盼自己小人之心,度错天子圣意。
瑞兽吐烟儿,安宁,中和朝堂之暗涌,成帝顿了半晌:丞相说来听听。
陈若吟便说:启禀皇上,霍将军的才干不输其兄惊海,而边关总不必有两位镇边大将军。
故依臣所见,不妨让霍将军留于关内,施展宏图。
殿内,静极了,定北侯护国之功,朝廷之砥柱,竟要交出一子关内留质。
丞相此言绝非心血来潮,背后即为圣意。
霍临风忽觉疲惫,晨昏激战尚且勇猛,此刻却格外疲惫。
他道:皇上,臣恐难堪重任。
成帝摆手:侯爷之子岂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
况且,你才二十三岁,一辈子待在塞北也闷了些,留下来闯荡闯荡也好。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为此行拨云见日,霍临风万语千言卡在咽处,如鲠在喉。
他屈膝复跪:微臣但凭皇上吩咐,万死不辞。
一晃,瞧见霍钊紧握的拳头。
时辰到了,退朝,成帝搭着内侍的胳膊,一直身一抬眼,淌着富贵气和说一不二的威严。
只说留下,还未定去处,今夜设宴为定北侯父子接风,再行商议。
朝臣跪送,散了,霍临风跟着霍钊离殿,三两步叫陈若吟撵上。
侯爷大步流星,叫在下好追。
陈若吟抚须,凤眼含笑,漏点点精光,本想请侯爷到府中一叙,既然宫中设宴,那你我二人定要对酌几杯。
霍钊揣着手:自然,丞相能言善辩,该好好润润嗓子。
陈若吟不恼,凑近些,白鹤紫袍碰了麒麟大氅。
侯爷休要怨我,他悄声,几乎附在霍钊耳畔,不过是用我这张嘴,述皇上的心,侯爷若是恼我,我好冤枉哪。
这二人权位相当,只他得罪得起他,那自然由他来说。
陈若吟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定北侯遭忌,或是笑什么旁的。
又瞥向霍临风,道:贤侄,听我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
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锵了皮折了骨,尝一尝万劫不复。
陈若吟扬长而去,紫袍抖擞,上头白鹤振翅欲飞。
霍临风望着,在他父亲面前嚣张造作的人物,这是头一个。
未待详思,侍官来唤,引他父子二人入宫苑休憩。
是夜,曲鸾台,红烛三百根,灯火熏燎漫漫的夜。
乐师架琴拨弦,淌出一支逍遥曲,小方几,蚕丝蒲罗,温酒搭着山珍。
御侍跪旁斟酒,霍临风拈杯,仰颈饮下时瞥见对面一人。
隔着腰肢款摆的舞姬,看不分明。
那人与霍钊和陈若吟年岁相仿,却无铜浇铁铸之身段,也无目露精光之面相,静如沉水,苍白清瘦,周身散着儒雅书卷气,在这靡靡夜宴中煞是打眼。
恰逢一道甜梨煨鹅上桌,他收了眼儿,情不自禁地惦起家中的蒸梨。
陡地,清脆一响,成帝的箸尖儿碰了酒器,顿时静了。
周遭声音噤得宛若无人,拾掇的奴才都屏着气息。
朕吃醉了。
字句清晰近刺耳,成帝拖长地、亲昵地唤道,——临风,四海之中,你中意何处,朕便许你何处,绝不亏待。
霍临风心惊不胆颤,起了身速速下跪:皇上大大抬举,微臣初来乍到,一切谨遵皇上旨意。
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将会意,叫乐师继续吹弹。
霍钊望向陈若吟,料到般、有所准备般。
陈若吟顾来,笑意浓郁得像一碟墨,全泼到了霍钊身上。
他站起说;启禀皇上,臣有一提议,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岭。
西乾岭离长安甚远,是霍临风从未见过的江南地界,成帝听罢似觉不错,然,一人起身谏道:皇上,臣以为不妥。
这一声突兀又铿锵,众人皆引颈凝视,霍临风看去,竟是那儒官。
原来是沈太傅,沈问道,当今太傅,成帝应允,太傅通才练识,说说有何不妥?沈问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岭实在不算良处。
一来,西乾岭路遥,居长河以南,恐霍将军难以适应;二来,听闻江湖恶霸盘踞其中,多年来上任官员深受其害,万分凶险。
故臣以为,让霍将军前往实在不妥。
条分缕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夺。
成帝敛目,似是暗忖其言,这空隙,陈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岭再远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凶蛮也要受朝廷的管制。
况且,其他官员怎能与定北侯之子相较?霍将军早封少年英雄,战功卓著,会对付不了区区江湖人?沈问道当即赞同:丞相所言甚是。
陈若吟一愣,众人俱是一愣,都以为太傅要与丞相舌战来回,这陡然认同着实难料。
沈问道撩袍,行跪礼:皇上,依丞相所见,霍将军前往西乾岭,定能掣肘草泽贼子,只不过……成帝道:但说无妨。
只不过霍将军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枉然。
沈问道叩首,臣提议,霍将军若至西乾岭,仍为将军,当地军马由霍将军接管,定能将蛮贼整治一番。
陈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驴、将计就计!未见刀光,不闪剑影,仅唇舌相争便胜过剑拔弩张。
久久,那碟子煨鹅都冷了,甜梨沁一层糖霜,满殿文武屏息等着。
成帝端杯,缓缓道:就依丞相与太傅所言,派霍临风前往西乾岭,握当地兵权,给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风气。
唯恐生变,霍临风叩首:微臣遵旨,万死不辞。
这会子,接风宴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金石丝竹洋洋盈耳,温酒百杯谈笑风生。
热闹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懒,一离殿,结束了,满目杯盘狼藉。
饮醉者众,清醒者甚少,同出门,霍门父子与沈问道遇上,皎皎月下,却也是宫墙之中,便双双咽下些言语。
霍钊抱拳,谢了一谢。
沈问道褪去铿锵之音,极清淡地说: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眼下时命如此,却非穷途末路,好酒,藏于深巷犹可闻,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
为避嫌,沈问道说罢大步走远,先去了。
霍临风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钦佩,他转去看父亲,发觉霍钊竟滞着脸面……爹?他唤。
霍钊长吁,蜀锦袍,苎麻衣,原本说那话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载。
是……风骨名士,太傅唐祯。
霍临风陡然忆起,却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着梨香酒气,咽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