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容落云顿住,惊讶地、不快地出声。
霍临风赫然挺立屋前,头顶皎月当空,脚下乳白碎石蒙光。
他稍一欠身露出木桶,主动说明:宫主,我来送这几条红鲤。
容落云睇眄四周,围廊、白果树、二三蒲团,似乎无甚不妥。
他慢步走近,余光扫到东隅鸽笼,好一会儿才说道:以后我不在时,不准擅闯。
霍临风说:属下谨记。
说罢语气一换,染着亲近,午后来瞧了多趟,想着宫主天黑总该回来了,于是规矩等着。
容落云问:若我夜宿朝暮楼,难不成你等一夜?霍临风答:那也无妨,只是担心宫主夜宿在外,若腿脚打筋无人揉捏。
碧色山水,落帘小马车,肌肤潮湿紧拥浅眠……容落云忆起昨日光景,心头烘热,却欲冷眼飞针:我独居在此照样无人,没有区别。
霍临风似等这句:若睡前揉一揉,便不会打筋了。
天色浸墨,容落云安坐檐下蒲团,并着腿,犹如学堂受教的弟子。
霍临风半蹲在外头,彼此相对,姿势如包扎那次一样。
容落云故作矜持,遮掩这身皮囊下微微紧张的心,接着袍角被大手捏住,轻掀开,将他的脚腕托起。
霍临风脱下那白绫鞋,褪去布袜,将两层柔软裤腿卷起。
掌中赤足瘦窄,惟足趾圆润,小腿纤韧修长,而踝骨与膝盖则粉得明显。
他问:冷不冷?对方摇头否认,脚趾却微微蜷缩。
手掌从脚踝朝上移,厚茧粗粝,解痒但微痛,摩挲至腿肚停下揉捏。
五指张开收拢添加力道,他把容落云的腿弄红了,弄热了,弄得那脚不知不觉踩住他膝头,仿佛他讨好臣服。
杜仲。
容落云叫他。
他嗯一声,没抬眼。
容落云说:轻些。
足够了,停下罢,这些拟好的说词堆积喉间,沉吟难言。
他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贪恋这手掌予他的热痛,麻麻的,沿着经脉骨骼直往心头上窜。
他甚至坐不住了,两手撑地,身子向后仰,脑后玉冠都摇摇欲坠。
忽地,霍临风的大手罩住他的腿肚,又狠又重地揉了一把。
散了魂,失了魄,他手肘一软躺倒在地上。
霍临风见状一怔,憋不住笑起来。
容落云痴愣愣望着屋梁,望见鹊巢底部的泥土疙瘩,人影一晃,他又望见霍临风。
霍临风俯身笼罩着他,并将手给他。
他别开脸,面颊贴住地板,冷得一颤。
未搭那手,他侧身爬起,赤着腿脚连连退入厅堂。
揉好了,没你的事儿了。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是他此刻的德行。
霍临风说:那我帮你把鱼倒入花缸便走。
木桶狭小,几条鱼蜗居又颠簸,已经蔫得游不动了。
容落云环顾一遭,好没面子地说:我没有缸。
霍临风失笑:明日我要接兄长过来,要不要同去坊集逛逛?容落云想了想:一口缸而已,你帮我买来便是。
霍临风道:也好。
低头卷下袖口,边卷边说,那我投其所好,寻一口描画闺阁之乐的,仙裙环佩,椒乳玉丘,想必宫主一定喜欢。
卷好抬首,厅中灯火昏黄,容落云叫他挖苦得面红。
于是他又问一次:要不要同逛?容落云认命地点点头,不甘不忿,好比赶鸭子上架。
霍临风笑着告退,转身披星戴月,衣摆甩动散落一路英俊神气。
人一走,无名居陡然无声。
周遭恁般安静,天地俱为之悄悄。
容落云进入卧房,脱衣上榻,拧着身子看一看小腿肚。
红了,斑斑驳驳尽是指印,探手一摸,烫得很,又鬼使神差摸把脸,也烫得很。
怪不得面颊贴住地板时很冷,原来他的脸太热了。
容落云嘭地躺倒,要把床砸出坑来,蒙住蜀锦被,蜷成弯月状,于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莫名其妙地、意味不明地嘟囔:——杜、仲。
那杜仲已达千机堂,拐入竹园才松了口气。
楼中竹梯老旧,拾阶一踩便咯吱不停,上二楼,霍临风扎入卧房。
他合衣而躺,手臂枕在脑后,将身体一寸寸放松。
今晚惊险,若非他耳聪手快,恐怕要被容落云逮个正着。
为了遮掩,还说些关怀的酸话,为了逼真,还蹲于檐下为其揉腿。
霍临风捏一捏眉头,他所做之事乃掩饰或讨好,总归不是真心。
然而他在切切实实做的时候……心无不甘,情无不愿,言语招逗甚至乐在其中。
纠结半晌,他砸了床榻一拳。
闭目,脑中浮出一切之重点,鸽脚纸条写着嶙峋小字——虎疾待愈,暂不可期。
虎,意指他霍临风,染疾未愈,与他递给朝廷的说辞相同。
不凡宫果真与长安有消息往来,是勾结命官,还是暗做爪牙?他抬手拽下帷帐,来日方长,且行且辨罢。
一夜过去,无名居的白果树凝了一层朝露,瓦灰信鸽飞出鸽笼,于廊下窗棂收翅。
房中床沿搭着一手,修长食指稍抬,鸽子飞掠抓住,一双豆眼滴溜溜地转。
容落云摘下纸条,看完一哂,怪不得霍临风仍未露面,原来虎入江南成了病猫。
他下床沐浴更衣,穿一件窄袖常服,将头发高高扎于脑后。
神清气爽,正欲出门却见鸽子没回笼,抓着窗棂看他。
他一头雾水:连夜飞回辛苦了,吃食儿去罢。
鸽子跳了跳,不走。
容落云急着出门,张嘴眯眼拟一声猫叫:——喵呜!鸽子以为天敌来抓,登时挥翅飞走。
第三道子门后,霍临风已经到了,还捧着伙房刚做的蒸饼。
吃到第二个,目及远方微微一怔,百步开外,容落云竟骑着一只小毛驴,慢腾腾靠近,脑后马尾肆意摆荡。
隐隐的,还哼着小曲儿。
待对方近至身前,霍临风乐不可支:宫主,早。
瞧瞧驴脸,再与容落云对视,没用饭罢,吃不吃蒸饼?容落云点点头,他明白这厮笑什么,可是坊集人多,大马难行只好骑驴。
霍临风笑完,捧着油纸问:你吃荤的还是素的?容落云说:都吃。
霍临风索性全数奉上:那都给你,我牵驴。
二人出宫去,初晴的天,影子照出来淡淡的,一个只顾着低头吃饼,幸好另一个牵驴走得很稳。
到达城西的坊集,人稠铺密,叫人眼花缭乱,容落云走马观花,索性下驴与霍临风并行,边聊边走,经过一处摊前停住。
小贩是位老孺,摊子不大,竟是些手工活儿,绢帕、攒丝钗、绣鞋种种。
容落云手指刺绣纨扇,建议道:你可以买一把送给心上人。
霍临风琢磨,他的心上人……请问哪位?容落云自顾自说道:我昨日发现,宝萝总是执扇遮面,那你送扇子定能搏她欢心。
霍临风恍然大悟,暗道投其所好果然管用,容落云竟朋友般出谋划策。
谢宫主提点。
他低头挑扇,可是挑兵器在行,这些玩意儿瞧着都一样。
他忍不住问:宫主,你中意哪个?容落云支吾:黄色那把。
霍临风抽出,素白扇面桃丝扇柄,绣的是一株白果树。
老孺说:这柄贵些,两面绣可费工夫呢。
翻过一看,背面鹅黄扇面,绣的是一株清白玉兰。
两个大男人,一个喜玉兰白花,一个喜白果黄叶,对着这把扇齐齐心动。
霍临风买下,包好塞入驴背挂袋,继续朝前逛了。
途经论茶居,里头口艺人一拍案,声情并茂的故事流淌到街上。
霍临风一听,怎的那么耳熟?定睛一瞧,台上之人湛蓝罗袍裹身,竟是杜铮。
他停住,这呆子在做甚?!实在不能怪杜铮,主子一入宫门将他忘却,他只好找些事做。
讲故事省力,他随便说说北边的趣闻,便能引得听客欢喜,得恁多赏钱。
容落云问:你认识?霍临风好没面子:我兄长……他们进去饮茶,临窗落座,容落云盯着杜铮端详。
瘦削肩,细长眼,开口便知中气不足,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
他又看霍临风,对方气沉丹田稳如青松,由骨到皮没一处不英俊。
你哥哥和你好不像。
他说,看来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霍临风掩着心虚,为容落云将茶斟满。
恰逢杜铮拍案,故事讲到高/潮,周围茶客竟纷纷落泪,仔细一听,讲得是北边一深门大户,小厮与丫鬟私定终身。
一人哭道:那小厮离府参军,小丫鬟定要嫁作他人妇了。
杜铮撩袍拭泪,小厮参军走,丫鬟望其归,却天不遂人愿,少爷将丫鬟收了房,待七年后小厮当上将军归来,只剩物是人非。
霍临风险些喷口热茶,这呆子在胡吣什么?一扭脸,却见容落云支着下巴,模样格外认真,待故事讲完还跟着长吁短叹。
掌声雷动,杜铮捧着小碗要赏,一圈绕完行至窗边。
少爷!他瞧见霍临风,眼中登时蓄水儿,又瞥见容落云,于是把眼泪生生倒流回去。
霍临风咬牙:哥哥。
杜铮一抖:……弟弟。
容落云旁观兄弟情深,口润舌清后想起花缸还没买,于是搁下茶钱走人。
霍临风抱肘跟在后头,杜铮牵驴,三人在街上闲逛。
一处摊前停下,容落云兀自挑选,那主仆二人等候。
杜铮小声问:少爷,怎的当大弟子还陪逛呢?霍临风说:还给捏肩捶腿呢。
杜铮痛心疾首,霍临风懒得理,上前陪容落云挑选。
十来口陶缸垒着,容落云欲买素面无花的,奈何素面的太大了些。
正纠结难定,霍临风走来身旁轻巧地说:大有何妨,再给你捉几条鱼便可。
容落云点点头,一副听人劝的模样。
取下荷包付钱,说时迟那时快,撞来一人抢夺荷包飞奔而去。
杜仲!他脱口而出……犹如小儿告状。
霍临风道:等着。
说罢追了过去。
熙熙攘攘,容落云独立春风,目光追随但寸步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