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乳声乳气的一嗓。
刁玉良舞勺之年没一刻安分,他窄衫轻摆朝霍临风走来,封腰钎着一枚玉环。
玉环挂一只蛐蛐笼,步履移动间蛐蛐鸣聒,抛下一串声响。
霍临风道:四宫主,今日很气派。
刁玉良解颜一笑,忍不住摸上腰间玉环,说:三哥给的。
赌局结果已出,陆准三千两赔尽,还抵了他这羊脂美玉。
霍临风端坐马背,鞍上跨着包袱两只,下马牵缰与对方同行。
他素无哄孩童之乐,委婉推波:宫主不必管我,别耽误你的正事。
刁玉良却听不懂:我无正事呀。
霍临风为他赢钱,他看对方犹如看宝。
昨日阮倪和邹林便搬来了,你好迟。
他引霍临风去马厩,意欲帮其熟悉一二。
霍临风解下包袱拎着,至宫中最宽阔空旷的一处,刁玉良道:此地名曰‘邈苍台’,乃众弟子练功的地方,到时你需操练他们。
霍临风粗粗一扫,梅花桩、乾坤局,砖石平滑透光,可见很磨苦工。
后方即为雕梁绣户的正厅沉璧殿,他夜探之时未瞧真切,眼下一观叹筑造之美。
途径一处别苑,醇香浮动,是段怀恪的醉沉雅筑。
刁玉良说:这后头就是弟子的居所,叫千机堂。
千机堂深似侯府的宅院,过门走厅方窥内院天地。
一通拐绕后,刁玉良引他至一盘小院,竹制楼阁,锁着门,院中净是郁郁杂草。
刁玉良说:好院子呢,只是空了一年有些脏。
他招来弟子命其拾掇干净,待霍临风搁下包袱,他们从南门绕了出去。
近日不要接近藏金阁。
他好意提醒,三哥苦闷,日日架着弯刀发作呢。
霍临风欲问因由,但遇一片莲池小沼。
上木桥,拨开粉花碧叶,折莲蓬嚼鲜嫩莲豆,又登小舟,摇摇晃晃地驶去了。
花愈行愈少,水愈行愈深,霍临风拨水浸手再抬眸,小舟空余他一人。
八方枝叶未动,水面静无涟漪,那孩子凭空消失不成?哗啦!舟旁水花四溅,刁玉良从水底冒出,一把攀住舟沿儿。
霍临风陡然一惊,顾不得揩去水珠,擒住对方手臂欲往上提。
刁玉良却沉水,灵如鱼快如蛟,于水底推动小舟。
霍临风惊讶转为惊奇,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刁玉良仍潜在水中。
四宫主?他下手一探,隐约勾住刁玉良的玉环,将其一把捞回小舟。
水汤淋漓的小人儿勃然发怒,你他娘……刁玉良抹把脸,宝贝地捂住腰,若给我拽碎了,我将你按在沼里闷死。
霍临风却未听,目光越向刁玉良身后。
小河接连,一截木道搭着河心小屋,屋旁筑草亭,栏杆晾晒着几件少年衣裳。
他好奇道:你住这儿?刁玉良答:是呀,我离不了水的。
途径小屋未停,摇去后山,霍临风记得那边是容落云的别苑。
舟近河滩,上岸穿过一片密竹,便到了无名居。
及至门外,霍临风低头与墙脚的山猫对上。
那山猫见是他,后背弓起嘶叫不止,慌忙逃了。
恰逢此时,刁玉良也跟着惊叫一声,竟是被突袭的陆准薅了小辫儿。
陆准万金散尽,切齿拊心:小混账,你那本钱找二哥要的对不对!刁玉良痛叫不止:干你鸟事?自己压错宝,赖哪个呀!霍临风唯恐遭殃,渐退至门内,耳廓一动忽闻异状。
两枚深棕暗器飞来,他迅猛转身急急截住,摊开,却见两颗果核静躺掌心,还湿漉漉的。
他觑向半敞的窗,身后陆准与刁玉追逐渐远,这一方静了。
踩过一地碎石,他隔着廊子停在窗外,窥见蜀锦被、轻纱帐,帐中探出一只缠着帕子的手来,从小盒中捏了颗果脯。
片刻,帷帐后的身体微微一动,如墨发丝泼洒,容落云撩帐坐起。
他早听见动静,倾身扭脸,看见窗外的霍临风。
霍临风直直地立着,像军中站岗的哨卫,目光亦直直的,像此刻湛蓝天幕里的太阳。
他盯着容落云鼓起的脸颊,明白掌心果核的由来,顿觉烫手。
容落云赤着脚下床,有些松散的冠子在脑后摇摇欲坠,冷水净面,拿二三瓷瓶走到檐下。
盘坐于蒲团,刚解开帕子便被挡了光,如楼梯相撞时一样,这人一堵墙似的竖他面前。
霍临风道:宫主,我帮你罢。
他旁的不会伺候,包扎伤口却甚为拿手,容落云倒也听话,乖乖地擎着手给他。
棉纱擦拭,点了药粉,容落云含着果核软哝哝地问:你是哪里人?霍临风无澜扯谎:属下记事起便与师父在濯沙岛居住,无父无母,不知根在何处。
容落云又问:那濯沙岛在何处?塞北城中有一食肆名濯沙居,是霍临风最喜爱去的,他道:荒僻小岛罢了,师父乃归隐游侠,年初仙逝,我便朝着南一路走马观花。
容落云点点头,霍临风趁势说:宫主,我还有一兄长,因他自小体弱未习武功,无法为不凡宫效命。
但粗活不在话下,可否叫他来担个小厮?他说着抬眸,容落云却未看他,半晌才淡淡道:无妨,多个人吃饭罢了。
谢宫主。
霍临风掌心朝上,虚虚托着对方的右手。
棉纱余下一块,他看容落云净面后挂着水珠,便递上:擦擦脸儿。
容落云接住,不甚爱惜这张精雕细琢的头面,胡乱蹭了蹭。
他安坐檐下,霍临风蹲于檐外,分别匿在阴凉处、曝在晴日中。
轻纵鼻尖,他嗅到对方衣衫的皂荚香,不禁思及帕子,并描摹对方拾帕揣怀的情状。
容落云随口问:喜欢风月场么?霍临风一愣,这清清冷冷的人物险叫他忘了,容落云占一味色,是采花又摧花的狂徒。
他暗忖,若要博取对方的信任应投其所好,于是回答:最喜温柔乡,雨迹云踪翻覆尽,娇娥慰我度良宵。
这下容落云一怔,嫌似的,竟悄悄后仰些许。
他嘲弄地想,原来还是个风流种,便嘴角一勾配合轻佻:朝暮楼想必是去过了,有你中意的娇娥吗?霍临风搜肠刮肚地回忆,那晚见了许多美人,都姓甚名谁来着?若答容端雨,恐有谄媚巴结之嫌,他含混道:……心肝宝萝,甘做她裙下臣。
这话酸得容落云一颤,脑中现出青楼里的靡艳景色,仿佛耳畔都闯来嗟哦。
他一摆手:无事了,退下罢。
转脸就撵人,仿佛问东问西的不是他一样。
待人离去,容落云回房读书,读的仍是艰深晦涩的那本。
一口气消磨个把时辰,耗得腹内空虚,这才肯从无名居去了沉璧殿。
殿中阒无人声,容落云捧着乳糕盒子踱至殿门边,望见邈苍台上的盛况。
阖宫弟子将空旷阔土填满,俱执兵器,于大弟子的带领下操练。
许是那杜仲横空出世,扰了其他大弟子的心绪,这是在较劲呢。
他逡巡而视,瞄到霍临风和一队弟子挤在角落。
霍临风倚着树,想他号令千军不过一嗓便可,眼下却连敞亮位子都需争抢。
罢了,他一指东南角:平地狭窄,上梅花桩。
梅花桩练扎实下盘,属基本功,手下面面相觑不大情愿。
霍临风见状跃上一桩,道:五招不落地便可不练,谁来?一弟子上桩对峙,霍临风两招将人踹下,再来,仍是两招。
他胸中火气腾升,沉烽静柝时兵将日日操练基本功,这帮子江湖人实在自以为是。
沉璧殿中,容落云远远目睹,不知不觉咀尽盒中乳糕。
他迈过门槛穿过行阵,一水儿弟子恭声唤他宫主,他摆着袖、颔过首,至东南角寻一棵密树。
容落云跃居树干,左腿蜷缩右腿轻晃,口衔一片嫩青叶,继续观梅花桩之战。
霍临风独立桩心:全部上来。
来一打一,来二打双,无兵器内力之功,纯粹依靠拳脚平衡。
众弟子雨点敲窗般啪啪落下,已然噤若寒蝉。
霍临风这才落地:一人两桩,扎马步。
容落云默念,桩子比人少呢。
霍临风命令:叠罗汉。
这还不够,他去兵器架旁拎只竹筐,折回一泼,洒了满地铁蒺藜。
众人骇得战战兢兢,他沉吟道:何时二宫主经过露面,便何时下桩。
弟子们有苦难言,那二宫主是最不爱乱逛的,这摆明是整治他们。
如盖树冠里,容落云骑虎难下,哪能想到霍临风拿他作赌。
无言片刻,他索性就这样待着了,闭目倚树打起盹儿来。
一个时辰过去,霍临风挺拔陪伴众弟子,纹丝不动。
又一个时辰过去,有人摇晃,霍临风眼疾手快将人托住。
他寸步未移,铁心折磨之下又暗藏沉默的关怀,一众弟子抿唇咬牙,反志气愈胜。
如此直至黄昏,梅花桩染成红梅色,他问:能否坚持到日落?弟子们凸着青筋首肯。
霍临风满意地点点头,拾捡铁蒺藜,而后退居树下轻轻倚住。
太阳一寸寸西沉,红热霞光如百凤噬天,绚烂熏燎得睁不开眼睛。
他偏过头,轻攀树干纵身飞上,意欲躲一躲漫天绮丽。
却不料,容落云小寐苏醒正茫然,叫他撞见树下旖旎。
霍临风微愣,容落云却乍然清醒。
他的层叠衣衫蹭着对方的箭袖,垂眸瞧见其胸膛,抬眼对上其眉梢,已无处可避。
偏生这人先问:宫主,怎的在树上睡觉?容落云皱眉:不是你说我露面便下桩?霍临风又一愣,随后忍俊不禁地扭脸喊道:今日到此为止,下桩回千机堂。
众弟子相扶远去,鸠占鹊巢也好,双鹰争梢也罢,树间只余他们相对。
容落云冷脸下藏着尴尬:以后少拿我作赌。
将对方的手臂拂开,拧身一跃,酝着轻功燕儿似的飞远了。
余温尚存,霍临风独留片刻,直看罢暮霭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