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将明,山风未静。
因为长时间提气狂奔,恒远喉咙里已经窜出了血腥味,可他脚下丝毫不敢停,紧随步雪遥的脚步在苍茫山林间穿行,在他们身后还有一队黑衣人。
相比恒远之前见过的天蛛,这队由赵冰蛾出借的魔蝎少了那种诡谲的虚伪感,却多了几分沉默的危险气息。
恒远在他们前面,只觉得有如芒刺在背,脚底下踩的柔软草叶也似变成了刀尖,扎得人生疼。
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步雪遥却已经习以为常,魔蝎是赵冰蛾的私卫,里面个个都是如她那般毒辣的蝎子尾脾气,时不时就要扎人。
若是平时,步雪遥就算再垂涎这份势力,也万万不敢沾手,然而眼下情急,赵冰蛾不得不放权换取天蛛的协助,步雪遥也不得不利用魔蝎达到目的。
恒远看着他在崎岖山林中如履平地,对周遭大路小径都十分熟悉,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在问禅山待了八年,不说对整座山头了若指掌,也是心有计较,可看步雪遥的样子竟比自己还要熟悉这里。
之前步雪遥说在山中暗藏了火油,恒远还道他是虚张声势,因为自己常年在山寺活动,又跟其里应外合了三两月,并未察觉此事,眼下大敌当前方才吐露,谁知道会不会是步雪遥随口胡诌的幌子?如今看来,恐怕就算是假,也掺了几分真。
眼睛微不可及地一眯,恒远轻声问道:步殿主,这里不是下山的路。
问禅山由主峰和几处依附的断崖共同组成,其中东、南两边都被设置了山道用以出入,北边则是渡厄洞等后山所在,西边落日崖隔河临近连绵三十里的西岭。
恒远听着步雪遥和赵冰蛾商议诱敌陷阱,想来火油埋藏之地该是在下山路上,如此才能在佯装不敌时诱敌直驱,更能在计成后及时撤退。
可是步雪遥走的这条路,却是一路向西。
步雪遥脚步未停,嘴上却道:恒远,我听说色空对你名成师徒,实则视如己出,可为何我找你给他下药的时候,你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恒远脚下一顿,顷刻提步再起,道:泼天富贵动凡心,我非菩提亦俗人。
说得好,天底下芸芸众生有几个不为生计苦?人不为己,才是天诛地灭。
步雪遥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是你若不背叛,跟着色空混上十几二十年,之后就是他的接班人,哪怕武功不济,也有无相寺罩着,照样是名利双收,还不必背骂名。
我给你的东西虽然好,可没好到这个地步。
随着这一声话音落下,恒远眼前一花,发现行步暂缓,二十多名魔蝎将他团团围住,步雪遥站在战圈外拂了拂衣袖,笑意盎然,眼睛里像藏了淬毒的针。
恒远面上惊慌之色一闪而过,掐着手指强行镇定下来:步殿主怀疑,小僧应谋是假,暗通计划是真?赵冰蛾这疯婆子虽然讨厌,可说的话的确有道理。
步雪遥冷冷盯着他,这段时日以来,我的精力大半都落在渡厄洞,自你从东陵回转,因着身份之便,我便将安排暗桩和岗哨的权限开放给你,现在百鬼门悄然入局,我却事先没受到半点风声,若是没有内鬼,我会信?然而我思前想后,除了我自己,唯一有机会帮他们打掩护的就只有你了。
额头有汗滴落,恒远一撩僧袍下摆双膝跪地,道:步殿主所言虽有理,但小僧从未有半点不臣之心,更不敢私自做下这等事情,否则也早被‘天蛛’察觉通报殿主,哪能等到今日?步雪遥向来相信天蛛的能力,可惜这一次又的的确确在自负上面栽了跟头,他眼睛一眯,道:所以,我需要你一个理由,能够比金银财帛更能说服我相信……你背叛无相寺、背叛色空的理由。
若是别人,步雪遥但凡有丁点怀疑就会斩草除根,可现在恒远还是枚好用的棋子,倘就这么宰了,步雪遥还有点可惜他的价值。
短暂的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被拉长,恒远身躯僵硬,他脸上神情变换,一时悲恸又一时愤怒,最终都归于压抑许久的疯狂。
在步雪遥丧失耐性的前一秒,他终于听到了恒远的回答:请殿主屏退左右,小僧的理由只能告诉您一个人。
皱了皱眉,步雪遥上下打量他几眼,挥手示意魔蝎继续前行。
等到最后一个黑衣人也消失,恒远才对步雪遥道:小僧……俗家姓郭,名谓,祖籍西川漠汉城黄山人。
步雪遥眉梢一挑:漠汉城黄山派?郭飞舟是你什么人?恒远深吸一口气:家父。
赵擎血阎王之名成于八年前的黄山派血案,满门一百三十四人无一活口,然而掌门郭飞舟活着的时候靠着一对飞鹰爪也曾闻名江湖,门派在他经营下不说多么强盛,却也绝非庸碌草芥。
可是黄山派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废墟,郭飞舟的一对飞鹰爪被生生剁下喂了狗,如此血案震惊整个江湖。
赵擎自然做不到这一点,帮他杀了郭飞舟的是其母赵冰蛾。
赵冰蛾爱子成狂,步雪遥毫不意外这个疯婆子会为赵擎做到这一步,他只是勾了勾唇:我以为黄山派的人,早就死光了。
出事的时候,我娘将我藏在死尸堆里……恒远的声音有些抖,我那时受了伤,昏死过去,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醒来时只闻见血腥和焦糊味,还有很多苍蝇在耳边飞……幸好,师父来了。
无相寺与黄山派同属西川境内,闭关已久的色空那一次罕见地下山奔赴过来,抢在其他人前头先到了黄山,也发现了快要下黄泉见爹娘的郭谓。
步雪遥笑了起来:那你应该感恩他,恨极我们才对。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恨赵擎,恨赵冰蛾,恨葬魂宫每一个人,将师父当成我最后的倚靠,他也不嫌弃我根骨不佳,收我做了弟子,细心照顾教导。
恒远的嘴唇慢慢翘起来,可他对我这么好,却一直不肯传我《浮屠拳经》,也不肯帮我报仇,我本来也对此不苛求,想着勤能补拙,有生之年总能给家人亡魂一个交代,直到五年前……五年前东道纪清晏病逝,色空带着恒远从西川问禅山赶赴东陵忘尘峰,只为悼唁这位至交好友。
可是就在他们祭拜离山之后,于一条偏僻山道上见到了赵冰蛾。
那是恒远头一次看清这个仇人。
事发当晚赵擎发疯一样杀人,赵冰蛾派了手下掠阵,纵容这条疯狗去撕杀黄山派弟子,她自己则提刀问战对赵擎威胁最大的郭飞舟。
恒远被尸体压住大气也不敢喘,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记个囫囵,没看到月牙附于寒刃斩落飞鹰利爪的惊心画面,却在次日看到了山间野狗啃着那只熟悉手掌的惨痛场景。
我上去跟她对拼,不到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我央求师父替我报仇收了这个魔女,可是……恒远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师父拦下她的刀,却对她说‘别来无恙’。
步雪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葬魂宫里老人暗里传说的风言风语,又看着恒远愤懑的模样,就像在看一场好戏。
我以为师父收我为徒是慈悲,可仔细一想,黄山派与无相寺素无交情,他救我已经是仁心,为什么要收我为徒?恒远道,天底下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不是别有企图就是心怀愧疚,师父……只是在替另一个人赎罪,他对我那么好却不教我《浮屠拳经》,也是怕我学成之后去向那个人讨仇。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跟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有私情,还生了个疯疯癫癫的私生子,多可笑的事情!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背后倚靠的城墙突然倒落,坍塌的碎石把他掩埋在下,砸了个粉身碎骨。
我恨赵冰蛾,恨赵擎,但我更恨……师父。
恒远抬头看着步雪遥,可是无相寺还在一天,我就得被拘在这庙里;师父还安然一天,我就不可能向赵冰蛾讨仇。
步雪遥笑道:因此你不惜暂且放下仇恨跟葬魂宫合作,想借我们的手扫除障碍重得自由,伺机向赵冰蛾报仇。
如果我没猜错,赵擎的死也该有你一份吧?是小僧派人将太上宫的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叫他撞破赵冰蛾的手下营救赵擎之事。
恒远神经质地笑了笑,赵擎死得好,就是太便宜他。
我以为自己高估了你,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了你。
步雪遥上前,俯身勾起他的下巴,可惜你说出的真相,注定你要跟葬魂宫为敌。
冤有头债有主,小僧恨的是赵冰蛾母子,并非殿主。
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小僧虽是出家人,但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赵冰蛾仗势欺人,事事压殿主一头,殿主就没有自己的打算吗?步雪遥的手指微微用力:小和尚,聪明人往往早死。
装傻的人,更该死。
恒远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僧只要赵冰蛾的命,殿主想要取代她的地位。
适才殿主若没有动心,也不会依小僧之言屏退‘魔蝎’,在这个紧要关头跟小僧浪费时间。
步雪遥眼中精光流转,缓缓松开了手:你能助我?火油陷阱事关重大,殿主自然不可假于外人之手,但是……赵冰蛾,未必可信。
恒远看着他,她与西佛有私情,现在又为赵擎之死方寸大乱,葬魂宫的布置几乎被她全盘打乱,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想殿主心中当有尺称。
步雪遥冷哼一声。
他不是傻子,既然都能怀疑恒远,没道理不去怀疑赵冰蛾。
只是他没有跟赵冰蛾对拼的实力,而赫连御失踪也让他失去了威胁赵冰蛾的倚仗,只能暂且放过。
我的确有拿下她盘问的意思,可惜也只能想一想,这女人惯会耍手段,除了忠于她的‘魔蝎’,剩下的人也都被她所惑,现在乱成一锅粥。
恒远道:只要能证明赵冰蛾这些举动是有所阴谋,葬魂宫当然不会留下这个叛徒,纵使赫连宫主不在场,以您和萧殿主的手段也能借此为由头重新将人手组织起来,对上她并非毫无胜算。
步雪遥嘴角一抿:要让她自露马脚,谈何容易?恒远的声音微凉:我们不行,就让别人来……现在她和西佛共处寺内,那些个满嘴礼仪道德的白道众人也都在场,而我还是西佛之徒。
他行事谨慎,又有葬魂宫桩子的渗透清理,寺里知道他暗通葬魂宫的人本就不多,现在色见方丈已死,一直对恒远心怀歉疚的色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说出这一点,让他没了活路。
我要回去指正他们的私情。
恒远微微一笑,赵冰蛾的反应,就是她有没有背叛的答案。
一旦事成,她要么当场反水投向正道以求庇护,要么就跟西佛一起被同道所灭,无论哪一种都对我们有利。
步雪遥死死盯着恒远,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的僧人。
他向来是温和内敛的,相比恒明和玄素,恒远实在是太不起眼。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一枚棋子变成下棋的人,现在还要去咬人。
步雪遥勾起嘴唇,从怀中摸出一枚骨哨扔到他面前:倘若事成,以此为凭!是!恒远低下头,乖顺得像条狗。
步雪遥从他身边走出老远,恒远才慢慢起了身,膝盖生疼,踉跄了一下。
也因为这样身体一晃,才让他躲过了凌空一记飞刀,然而下一刻有柔软细韧的火红缎带如蛇般兜转而来,用力勒住了他的脖子。
咳……薛姑娘?脖子一紧,恒远被带得躺倒在地,谢璋一刀抵在他面前。
薛蝉衣他们在混乱中突破山寺,本来是要去寻找被困在外面的白道众人以求回援,却不想沿途都有杀手埋伏,他们且战且避,渐渐就偏离了其他人,来到此处。
谢璋内力深厚,头一个听见了脚步声,薛蝉衣当机立断让所有人都匍匐暗处屏息凝神,才听到了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
薛蝉衣寒声道:不管你有千般委屈万般怨,都得冤有头债有主,仇恨不是让你助纣为虐的理由!谢璋道:蝉衣不必跟他废话,绑了此人押上山寺,也好叫众人警醒,设法从他口中撬出寺内剩下的暗桩!薛蝉衣收回赤雪练,挥手就让手下上前把恒远绑起来,年轻僧人倒是不抵抗,只是冲地上的骨哨努了努嘴,道:请薛姑娘拿上这个。
薛蝉衣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给你乱开口的机会?非也。
小僧好不容易从步雪遥手里骗出此物,姑娘若是弃如敝履,可就枉费了小僧苦心。
恒远被五花大绑,说话还不温不火,这是步雪遥独有的信物,按照计划只要我带人到了他布置的陷阱周围吹响此物,他就会立刻点燃火油。
此外,这骨哨还是他召集‘天蛛’的凭证,有了这东西,何愁不能用疑兵之计?薛蝉衣脸色一变,惊疑不定:你——姑娘大可不必信我,只要仔细想一下,也该有可用的手段。
恒远垂下眼睑,血债深如海,恩怨自有主。
小僧文武不成声名不就,一生不求修成正果立地成佛,只是想做个人罢了。
人生于世最难,难在恩仇明了、是非相较,更难俯仰无愧、事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