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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7

【壹】钦国公的名头赶着空出来,爹名下一些职田就需交替、过户或还给朝廷,如此人事、账务还没收拣停当,五月就已过了大半儿。

这成串儿事情拴在我腰上尚未卸下,不成想大热天儿的,爹竟再害上了风寒日日地咳。

宫里就紧点了太医来瞧,家里也暂止了动静以免扰他,好容易把他劝回北院儿里养了四五日将将才见着些好来,大嫂娘家却又终于闻说京中事变,开始隔三差五从柳家族地给她来信,也给我爹来信。

信上说我大哥一走,家里的主子就只剩大嫂这妇人同我爹住,虽墙内是无苟且之事,可墙外却多苟且之心,传出去该是极不好听的。

柳家的意思,应是令大嫂赶紧归家改嫁。

这些信来了几日,厨房端去大嫂屋里的吃食就原样儿端出来几日。

六月伊始,大哥受贬的文书印信下放,我同爹商定了,便向吏部支了几个旬休,待几日里跟着提刑司的送了大哥一段儿路北上戍边回到家来,刚踏入垂花门儿,便倦眼见着大嫂正等在廊上。

大嫂约是日日都等着,一身已等得枯似罩了衣裳的皮影子,脸是比金纸还白。

她启口原正想问我什么,可见着我徐徐从怀里掏出张白底儿黑字儿的纸来,到底怔怔倒退半步,下刻终是闭目落泪。

那晚爹从金库封出匣物件儿,招大嫂来前厅坐了递在她手里,点了嫡侄子的名儿,劝她把儿子放下才好再寻婆家。

爹说他虽官职不在了,然府中积蓄却随便儿还能养得起个娃娃,如此不耽搁大嫂嫁人,到时候大嫂想儿子了便接去瞧瞧就是,也叫人不会说她闲话。

大嫂一一听,一一应,捏在木匣上的指头泛作了白,最尾时,只轻轻道:公爹说的是。

夜里我在前院儿同账房赶着点物,却听南跨院儿里哭过好几场,又见下人竟端了个燃炭的铜盆儿往里走。

这叫我忙搁了东西跟去一瞧,却见是大嫂正萎坐在院中石凳上,撇手就将些花笺书信和藤萝编的小玩意儿扔进了脚边的火盆子。

盆里青黄二色的火舌霎时一卷,当中细软物件儿怎耐得住,只不一会儿就被吞了个干净,一一都烧灼成了焦黑卷皱的烬屑,随风一腾往半空飘着,渐化成缕再捉不着的烟。

火光映了大嫂额间细汗,照她慢慢儿将腕上的求子福绳也一同摘了丢进火盆儿。

她敛回袖子抬头看见我,不过瞥一眼就又垂首看回盆中,任焰色明灭在眸里,只问我:他还带回什么话?我答:旁的没多讲,只说要你自个儿过实在,往后再甭顾着谁就好。

于是大嫂一下下点头,说:好……好,好。

那夜便也再无后话。

三日后一早,嫡侄子还被奶娘带在屋里睡,外头却已备下车,我同爹立在府门送大嫂归家。

因府中原本已将各类物什装箱,此时就只需替大嫂搬些上车。

徐顺儿寻来稳妥镖师帮衬,几下收拾好了付过银钱,便也立了契,由得他们拍脯管保一路安顺。

而大嫂上车前都还在讲:逸儿有奶娘照看,家里往后也别惯他。

公爹身子才好当歇着,就别送了。

爹却还是无言见她车架走远,才知敛眉回头问我:家里搬得差不多了?我道:也就差你自个儿过去住,剩下的这两日都能搬好。

爹听言,点过头立了一会儿,忽抬眉望向头上钦国公府的金钩大匾。

那一刻他眼中深浅浓淡聚了又散,散却后又立了甚久,沉吟到头来,竟就那么仰头负着手,低声说了句:那这就收拾了过去罢。

【贰】东城那宅子虽只三进,却好在带个还算敞亮的前院儿。

院儿里廊子再没原来家中的长,夜里纳凉走走也就不费腿,留作爹养老倒算合适。

方叔把爹那笼金丝鸟揭了围布、挂上廊角,刚添上些食儿鸟就啭起来,立在笼中横杆儿上跳跳闹闹往我爹看。

爹拿着根儿细草独独立在廊下逗了逗鸟,过会儿应又觉无意,便垂下手来看下人收东西。

我坐在旁边儿阑干上看他如此,不知怎的就说:爹,要么你也续个姨娘罢,多个人说话也好。

爹咳过两声皱起眉来,瞥我一眼:你小子长出息了,自个儿都没个着落,倒敢管老子。

可这话他好几年都不说,如今说了却不如不说。

我是倦了也惯了,干脆同他笑:爹,只要你寻个敢嫁我的,我明儿就成婚,行不行?爹闻言,抡起胳膊就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挥手叫我赶紧滚出去。

而我正要走,他又想起说吏部批了二哥的辞呈,这月里二哥交接了任上事务,大约慢慢儿就快回来。

那正好这儿西苑儿还空着。

我抬手正要吩咐人拾掇,爹却摆了摆袖。

他举目望着檐外天光日头,眯起眼想了想,道:改日再收罢。

今儿太热了。

【叁】天儿近了伏,是热。

我回宅子的时候刚巧过午,只因了热,也吃不下饭,就坐回屋里吃冰西瓜,又听徐顺儿说老宅那边儿的账送来了,便搁下西瓜去看。

没看上一会儿,却听外面闹腾起来,我踱去前廊一瞧,见是下人正喜笑颜开往里搬着些衣箱书画儿、瓷碗玉瓶儿,当中几个丫鬟一人提着篮鲜到滴水的瓜儿果子,眼见都不是中原吃食。

再看众人后头,果是皇上从二门转进来,正使扇隔开一把垂叶黄花,叶下他一身杏白常衫,走来见我一笑:大热天儿的,你怎在这儿傻站着?我擦了把汗,怠怠往他跟前儿伸手:天子搬家多气派,再热都得来瞧瞧。

我搬什么家,这还不都是赏给你的。

皇上随手把扇子握进我手里,好笑道:你这都坑了我几把扇子了?回回带了扇子来你这儿就带不回宫里,他们说你不吃饭,敢情是在吃扇子。

你扇子那么多,我吃两把怎么了?我打开扇子兀自地扇,好歹觉着得了些快哉风,人稍解了些乏闷,此时也被他逗得乐起来,吃了也好沾些富贵,没准儿俸禄就涨了呢。

皇上拉我在阑干坐了,默过一时轻眉作笑,似随口接上一句:日日都嫌俸禄不够,要么给你升个官儿?这好这好,你可总算开悟一回。

我闻言忙替他打扇,哪个职空出来了?听我这话,皇上却也没立时答。

少时他只抬手揉过我后颈拍了拍,哄我先去瞧瞧他送来的东西,看还有没有想要的。

【肆】夜里吃过饭,下人洗了一大篮子葡萄奉来,我拉皇上坐在院中凉床上,挽了袖子给他剥葡萄吃。

葡萄颗颗新鲜水灵、薄皮儿乌亮,叫人一指头掐下去就被染作了紫,我剥了几个却都坑坑洼洼,实在不好意思塞给皇上吃,便只得自己一一吃了。

待好容易剥了个完好无损的递去他嘴边儿,他却摇头,笑着叫我自个儿吃就是,只从桌上拿丝帕来替我擦脸,徐徐说起来:这葡萄是青凌府今夏的贡果,赶着鲜送来的,甜么?挺甜。

我抽过他丝帕来揩嘴,摘了颗葡萄换入他手里,你也吃吃看,我觉着比去年的好。

皇上捏了葡萄却只搁下,一时眸子也看着这小果儿,目光低垂片刻,轻轻开口道:过两日你们御史台也该知道了——青凌府刺史届满一轮当换,如今吏部正在拟定人选,还要你们调案底儿,瞧瞧谁补上去。

我擦嘴的手一顿,抬头瞧他,只见他抿唇迟疑片刻也还是接着说:刺史是个三品的官儿,俸禄多些,职田多些,青凌府丰饶物美,地方也好,是非也少——怎么,我搁下丝帕,渐渐笑他:你想要我去做刺史?皇上却还是看着那葡萄,神容是极尽平稳,口中也情理俱在:清清,四品京官儿若下放历练数年,往后有了政绩届满归京……那前途便不可限量。

你若是去,我可应你一言——十年后你想回来,那三公之中定有你位置。

且出了京,你大可不必再怕没人敢入你稹家的门儿,趁这几年,也能寻得……嗐,还当多大个事儿。

我好笑起来打断他,扯了个葡萄下来继续剥,出了京城哪儿有什么好地方?你也就听他们折子里头瞎胡吹罢——拨银用太快了叫民生所需,河里发大水也是龙王显灵呢。

这些我日日看,你要喜欢我每天儿都能给你学,还不带重样儿的,何苦还去老远的地儿折腾。

我撕下葡萄最后一道皮儿来扔在脚边儿竹篓里: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全都累得慌,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此类浑话我时常讲,更不知近年说了多少次,却不知为何独有这次叫他听来微振,下刻忽直身捉住我手腕,定神问我:这回……你真想好了?我把手里剥好的葡萄摁进他嘴里笑:皇上,我老早想好了,没想好的人是你。

说罢我还来不及摊手叫他吐籽儿,他竟已将那葡萄囫囵吞了,开口又说:那我这回是真不会再放你走了,清清,这回是真不会了。

不会就不会罢,你也用不着把籽儿一道吞了啊。

这下我是真笑起来,说得就跟我真舍得走似的。

皇上闻我这话,便舒眉挽唇在我颊边亲了亲,如此捧着我脸眷眷看我一会儿,渐又落唇亲来我鼻尖嘴角,眼见就要缠住我唇齿来拉我衣带子,我连忙推他:哎哎哎,明儿还早朝呢,你还是赶紧回去罢,不……不然我也真不放你走了。

皇上双手支在我两侧与我渐分一些,鼻尖儿抵着我鼻尖儿笑问:那明儿要是不早朝呢?我勾着他脖子,偏头在他唇瓣儿上一咬:不早朝也有不早朝的事儿,你一国之君还能闲着?那我也总有能闲着的时候。

他放开我起了身来,抬手刮过我鼻梁子道:往后,也只看你肯不肯留我。

【伍】皇上走后我再吃了些葡萄,眼见是真多得吃不完,洗好的果子又放不过夜,便唤徐顺儿来一道儿吃,也给下人都分些。

好容易收拣了得以回屋歇下,夜里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皇上临走前的话,我身上却热得有些燥起来,是多时候都不大能睡着,只得顺手往枕下摸出把折扇来打风。

然摸出的折扇展开看,却是一面儿青松白云,当中经年的莓红果渍将题字儿模糊,显得那青如松,皑若云都不清不楚起来,我逮着那扇子浑浑扇了两下儿,也并未觉着风有多凉。

我想,或然有些事儿便似那青凌府的葡萄,大约如今是终长到鲜亮也甜,也许正应是最好时候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