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壹柒】便是年初我从奉乡回京后再度上朝时,皇上见我脸上挂着沈山山打下的两块儿青,不知始末,才当作是我爹打的,终在朝上当着百官斥了我爹一句不知轻重。
我正要编个由头告罪有污圣目,却听爹已在前头躬下身去,安然背锅道:启禀皇上,孽子无德苟安朝上,时有乖戾之举,臣若不替家国训斥他,只恐其不知收敛,反愈发混账。
片刻间这混账二字引各处暗笑扎来我后背,我无言瞠目盯着爹躬下身子,心中既是气恨这一切蹉跎皆因他起,却又从这磕磕绊绊的错杂误解中觉出分冷痛好笑来,则那为他开解之言也不必说,不过同往日一样儿闭嘴立着,只等下朝罢了。
然却不料皇上下了朝,竟点了爹去偏殿训话。
彼时京中望着春,再大的雪都止了,天儿就冷得干巴巴的。
我别过梁大夫立在殿外游廊上等爹,受着阴厉北风往身上猛刮,也不知是第几回被刮翻了袖口的时候,再理了衣裳抬头,却恰瞧见沈山山跟在京兆尹身后晚晚踏出大殿,旁边儿也有户部、工部的人,一行似是才议完要事。
这时沈山山也看见了我,疏眉下却只淡淡一眼转过,扭头同旁人说起旁事儿,一行人便也从我身前径行而过。
我垂头继续等着,不多时候,身后偏殿里隐约传来皇上几句沉声,再等过几刻,爹便出来了。
见我等在殿外,爹先止步一顿,吊眉看了一眼我的脸,老沉一叹,少时终道: ……走吧。
于是我二人便一前一后往部院儿走,快到御史台时,他忽而回过头问我:老幺,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心里一路压着沈山山在大殿外看过我的那一眼,闻言,作想间只觉什么都像是空的,便随意扯起面皮来笑了笑,凉凉答他:有啊。
我一直想要个古修的洮砚搁在部院儿点墨,那别提多神气。
如此洮砚我爹就有一块儿,雕作寒池小桥的模样儿,摆在他书桌上被我垂涎了十来年,当中我曾多次向他挤眉暗示过,望他知晓我欲得此砚的深意,然一次次下来,我爹却终是一拳头挥在我脑门儿上骂:你这泼皮几时能有个正经!故此砚我从来想要,我爹却从未给过。
其实我知道爹那时问我的念想并不指这个,他只是想做些什么来找补我罢了。
可我要的找补,他却未曾想过是否给的太晚,又是否根本补不上什么。
——乐色曰欲,人皆有之,我又岂会没有?曾经总角时候我看着二哥有了小马驹就也吵着想要,我爹却说我年纪太小骑不好,当场便不给我买,可后来我也有想要糖饼、泥人儿、风筝、蹴鞠的时候,爹虽没实打实给过我,却已生我养我给了我银子,令我荣华富贵、吃喝风流都享过了,故我如今的缺失,大抵都是富贵之余的缺失,而爹他总算想起要给我,却终于给不了我。
那时我心想,我此身或然因了我爹,好似除了富贵一无所有,如此蹉跎,不如想成要还他一场齐量的孽债便罢。
大约待那仅留的富贵都消尽了,这场孽债也就有了个头,故他要补我什么,也就已无关紧要。
而爹再听我提起洮砚,倒并未做声。
他只叹了口气,反身挥手别过我,就又默然往衡元阁去了。
原以为此事再无后话,可次日我去部院儿点卯,刚坐下,却见一方颇眼熟的洮砚搁在我桌上,砚中寒池圈翡、边雕小桥。
底下人说,这是太傅大人拣早儿送来的,瞧着颇贵重。
那时我正待掂起砚来细看,心底好似将将生出份儿暖来,然下刻却瞥见那砚下压的,竟恰是清早送来台里待查的亭山府案宗。
一时间,这就像是一捧死灰落在我腔中盖灭了那仅存的心火,而熄冷下去时甚至连声刺啦都没有,就已将所有的热气儿都绝了。
我自道,大约这砚来得是不算早,可却着实太过贵重。
……稹中丞,这折子……可好了?一后生在我跟前儿谨小慎微望着我,我这才发觉我竹毫杵在墨里已许久,磨得那毫尖儿都分作了两撇,便忙抬起来蘸拢了,提腕在手边折子上落了签印,撒手推给他:成了,拿走罢。
后生捧过折子去吹了吹,下刻将之稳妥合上搁去旁边儿的一大摞折子里头,接着勉力抱起摞子就往外走。
边儿上另一人追在他后头一路急急问:哎哎哎,我替你拿点儿罢,多重啊。
可那后生抬腿迈过门槛儿,却只说:甭麻烦了,这才几步路呢,你跟着就成。
我瞧着他俩晃出御史台去,手里只攥着竹毫在案上瓷缸里就水洗笔,此时垂眼看,只见瓷缸里头的水一早浑成了不清不楚,这笔搁进去是再洗不干净,到此便也没了耐性,于是唤了个侍御史来替我捯饬笔墨,自个儿只携着明日要交的文书卷宗,起身就往台外走。
今日我得回趟家,瞧瞧爹,也问问大哥的事儿。
实则我爹惯来是最厌我在宫里留宿的。
这回我在岁羽宫里头一挨就是三四日,这么回去再见着他,也不知他会不会又抡起条棍儿来揍我——我只想,应是不会了罢。
过去我每回被皇上招进宫,回家我爹都会揍我,可自打他送了我洮砚的那日起,他却竟不揍了。
那之后的每一日,无论是下工或醉酒,无论是从宫里还是从外头回去,我进了家门后只要爹是在的,那爹要么就是恰好立在廊下等我,要么就是恰好从书房里走出来骂我,有时甚至是恰好歇在前厅里等饭正好叫住我,抑或是某日清晨恰好立在池边儿,见着我匆匆应旨出府时领子歪了、袍子斜了,便哼声提点我仪容——就好似我多年来总指望他能借着打我骂我就能过了我断袖这道坎儿一般,他应是也沉默却期许地想叫我历了不少事儿后还能好受些,便终于收了手背在身后,哪怕随意立在哪儿继续再看着我,却再不多言。
于是从那日起,我竟是忽而得到了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得到的一切——我出息了,我能独当一面儿了,我爹终于不再揍我了,我也终于真正有了些当官儿的做派和脏了的手,我同皇上依旧能相顾相对,京中朝中骂着我哂着我的人也到底开始怕着我,我终于成了我少年时候期望变成的那个稹大人——可这一切,却又全然不再似我十七八岁前希冀过的模样儿。
若说生来曾是支素竹软毫,那我过去应总是望着能沾了墨就往纸上肆意书画,可而今也算是舞过了一场逐叶飞花,却忽觉身上墨已太重,要洗,眼前却只剩一缸子昏里糊涂换不得的浑水。
——许多事儿,生出来或消下去的时候,根本就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当我惊觉年华空流、覆水难收时,手里的日子早已翻过了百八十页去,而当中写下的画下的,或喜的或悲的,增删添改的,悔不当初或抑郁沉顿的,应也早已不再是我从前想好的故事。
我想,大约我多少年来想让爹原谅的那些事,实则本就不是我能控住的,而爹他想弥补我而让我去原谅的所有,同他其实也并无干系。
也是要到了今时今日我才能发觉,原来我二人半生之中总在期求对方一个饶恕,却从来不曾轻易给过对方。
【贰壹捌】我出宫走到家的时候,下人正在南墙边儿上给爹的车架卸马。
前院儿里的甘棠、沙棠、黄棠全都开好了,打边儿上长廊径行时香意已能欺身扑来,眷在人鼻尖儿是清而甜的。
瞥眼儿望去,一院儿里殷黄二色如烟如绫,好似胭脂金钿点点浮枝,少许被风拨在池中点染春皱,边儿上青石上也落了不少。
这一晃眼间,我竟好似还能瞧见我娘捻针坐在海棠树下,恍惚是正笑起来,映着日头替我缝袍。
那时候的海棠也同如今似的好,总能临风飘满她衣裳。
拐过廊头到了花厅,厅中饭菜已规整摆上。
我进去时爹正坐在桌边,见我来,只抬抬下巴示意我坐,我二人便端了乌青瓷的碗,相对坐着开始吃饭,然没吃过两口,我爹却已瞧来我身上好几眼,数番欲言又止。
我终是忍不住道:……爹,我还好。
什么都好。
谁问你了。
爹沉沉敛眉不再看我,只扒了口饭,垂眸缓缓嚼咽下,又拾袖往我跟前儿的碟子里夹了簇青菜收手搁回碗里,絮絮道:从小教你食不语寝不言,如今这么大人了还没规矩,能好个什么……我闻言顿过一时,便也点头闭嘴扒饭,心想往后在家中吃饭的日子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了,大约我应是得惜着的。
其实从小我就嘴碎,上了饭桌也叨叨个不消停,每每打街上逛回家来就更闲不住,端着碗拿着筷子总不是嚷嚷着要买泥人儿,就是吵着要瞧大鼓书,故而家里人总拿论语来教训我食不语寝不言,可教我这话的人却不是我爹,而是娘。
娘是个很悉心为家的妇人。
过去家中,爹总惯于吃偏硬一些的饭,大哥喜欢煲了青豆的糯米,二哥口淡一些又偏爱湿软,只我不讲究,总是好吃都行,可娘还在的时候却是一一都想照应着。
理着府中的事儿时,她最看紧的便是饭菜,时常说着家中也不短缺银子了,便每顿饭都应吃得踏实,故而日日督着厨房里分头备办我几兄弟和爹的口味,是从未嫌过麻烦的。
因着我家饭菜总精致,从前沈山山就很爱来蹭。
过去少年时候,他嘴还没那么毒,乖起来也惯爱说些好话儿,总哄得我娘开心,也就乐意给他多盛好几碗饭,如此到了我十四五岁上发觉个头总长不过他的时候,便常常指着他骂,说定是他这不要脸的将爷本该吃的饭都给吃跑了,这才叫爷短斤少两长不高。
沈山山那时候听了还不大服气:什么破道理!那你还吃了我家那么多核桃呢,怎没见你多长些脑子?这气得我提脚就踹上他屁股:你那破核桃能一样么,你先还爷的饭!说着,我拎起他书架上的孤本儿善本儿就作势要撕,引得沈山山连忙求饶道:好好好,爷你先撒手行不行?我还你饭,还你饭还不成么?……我端着碗咽下口中的菜,这么看着吃着停下来,落眼只见碗中饭白如雪,手里瓷黑似墨,忽觉这二色就如数月前奉乡草场里惨白的大雪落上我乌漆似的袍。
那时的雪一面儿落还一面儿在我身上化了,到我终于被后生扶起来的时候,身上早湿冷了大半,夜里回家后喷嚏不住却还想要冲回去找那失掉的观音玉坠儿,好在是被徐顺儿死命拦在了家里,灌下两三碗姜汤,这才解了寒。
然有些寒,却终不是什么寻常汤药就能解的。
【贰壹玖】沈山山打了我之后,我曾想过无数次要向他请罪,可毕竟我是害了他爹,故定安侯府是不敢去的,又不能在下朝的时候堵住他叫他当着同僚为难,便只能借着京兆司的提案也得过大理寺这一样儿,一度念着还能再碰见他,便日日都在腹中作稿,只等着碰上了他就同他不重样儿地好生骂自个儿一遍,再求他沈小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期许那样儿他就能同小时候被我惹恼了一样儿,能再念着往日的好原谅我一回儿。
可没想到是,一两月过去了,我在大理寺却是一次都没再遇上过沈山山。
后来我也曾横过心要去他司部寻他,然部院儿间无事自来是个忌讳,我就苦于借不到像样儿的由头去串门儿,而待御史台里忙活一阵子终于让我借到了由头,他人却又去了京兆门下的五县巡监,彼此便又是一月不曾碰面,一直等到这月初在早朝上再见着他的时候,我已听闻他大婚在即,可他喜帖散在朝中几乎人人皆有,却唯独没有递到我的手里。
实则照此情状,他那喜宴我也就不便去了,可我几夜里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过来,又始终惦念着我二人好歹也是要好了整整二十年,少年时还曾说过必然要在对方婚宴上大醉一场才罢休,如此思来想去,便怎么都觉着到底是不该就此任它消了,故就还是腆着脸带上好礼去了。
那时我心想,就算是去了之后被沈山山拎着笤帚打出来,那这一趟打,我也还是该去挨一挨的。
【贰贰拾】那晚我因是无约而至,便特意等着吃完头席的宾客都走了才去,然到的时候,沈小侯爷府里却还是剩了不老少朝中略有作为的青年人,或可说也都是沈山山这些年来这般那般结来的友,竟也乌泱泱地坐满了前院儿十几桌子,正高谈阔论喝着酒,喜闹得满院儿红灯都摇摇晃晃。
我知道沈山山人缘是真正好,便想他理应正被四下来客簇拥着说笑,故只往一丛丛人堆子里寻觅,可接连推搡了满院子半醉大醉的一个个人影,却愣是没见着沈山山。
于是我在一片嘈嘈中胡乱地走,穿了廊子转到后院儿,拂开垂花的枝叶抬头一瞧,那时月影正阑珊,春夜凉似水,光影斑驳在前边儿的石板地上,我望至走道儿尽处,竟忽而就看见了沈山山。
沈山山那时应是已醉了。
我走到他身道儿的时候,他正驼红着一张肃冷的脸,身上穿了赤红溜金绣着鲜花逐月的袍子,原应是个在前院儿同人大笑大闹的新郎官儿,此刻却竟独独儿盘腿坐在那后院儿的大树下,手里攥了把邋里邋遢的大铁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挖刨着脚边的黄泥巴,又大约是因挖了不少时候,树下便有了个锅炉大的浅泥坑子。
见我来了,沈山山一愣,不知是梦是醒地看了我一眼,且还拿手格在眼前——像是挥雾散影似地当着我扇了扇,离了老远也没真碰着我。
可这却好似叫他松了口什么气儿般,竟突然十分坦然地从旁边儿另摸了把铁锹向我一递: 稹清,快来……咱们当年埋的少年红能喝了。
见我顿然愣着,他更把铁锹往我跟前儿一送,不耐催促:愣着做什么,快来挖。
于是我便系了袍摆挽起袖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二话不说撅起了地皮子。
【贰贰壹】少年红这酒,原是早先战乱时候老百姓送儿子参军的寄望。
战士出征时候多为十五六岁,于是这酒惯是在他们离家的时候就埋下。
爹娘存的念想是,如若儿子能从沙场平安归来成家,那么喜宴上便开来迎客,甚取红火之意,也好合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兆头。
若是儿子没能再回来,也没能成家,这酒就改唤作沉沙了,需在敛葬的时候埋去儿子的衣冠冢,似作骨作肉。
本朝年岁太平,我与沈山山十二年前置办下这酒时存的自然只是好的念想,用的也是当年赌西域名驹赢来的彩头,本就想着要在彼此喜宴上大醉一场,便足足买了有二三十坛子。
当年沈山山得了一半儿运回定安侯府,另一半儿被我带回去,趁着从东宫当职回家的间隙,我想着得赶紧把酒埋去国公府小院儿的后边儿,结果守着徐顺儿快埋完的时候我爹竟突然回来了。
爹瞧见他那一院子栽着兰草的地儿被我撅成了几坨烂泥巴,登时怒不可遏地把我揍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然也就将我那十几坛子好酒全都砸碎了丢出府去。
这气得我同爹撕心裂肺地吵了好大一场,可当初年纪小,拍着桌板儿又不敢同他叫骂那造反的事儿,挣脱我爹跑回自个儿屋里,便又似再度怂回了初初知道沈山山喜欢姑娘时候的心境。
那一刻,我终于算是不再避忌地想到——原来很多事儿,正如从前在马场里冷掉的板鸭、撒落的蜜饯儿,亦如沈山山从马场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立在我家国公府那亲亲大匾下依依望着的他家那消失在拐角的青布马车——这许许多多的失和去、离与舍,大约早都是命里带来的,不是由人就能改。
那时我抱着脑袋窝回床上,唯独能做的只是揪着被衾捶胸顿足地死命哭,也总算是知道了我被点成个侍读的时候究竟是为何可以跪在我爹面前那般嚎啕。
是,我是那时候就明白了——就算沈山山他不是只喜欢姑娘也不是他们定安侯府的一门独子,就算他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穷酸寒门,就算他一家子上下兄弟几十个膝边子侄成群,就算他从来都是个分桃儿断袖的也上赶着要同我这公子好——那只要他还是我的沈山山,我就根本就没法子同他好下去。
我的命早就系在了国公府的祸患上,我从来都没有大难不死的后福能托给他。
那时的少年红于我,应是早在埋下的时候,就已必然化作沉沙。
【贰贰贰】原以为,我能为着那没了的少年红哭一整夜,可沈山山那时听说我爹砸了我的酒还把我打了个下不来床,半夜里竟抱着个大肚子蹦来我院儿里瞧我。
我抹着脸,瞅见他挺了身子好似个孕儿的妇人,便抽抽着问他:你也——也怀——怀上了?沈山山眉开眼笑盘腿坐在我床边儿,学着我说:是啊,这不还是郎君你的种么,这就生给你瞧瞧。
绢灯映着他脸上都是少年的玩笑意气,他展开身前两片大袖子便将一小坛酒搁在了我被盖上,见我还愣愣的,便又抓起袖摆替我揩脸,哎,我的稹小公子,你可甭哭了,我那儿不还有个十来坛子么。
我都埋好了,就当你将来的好事儿先存在我那儿就是,等你要娶亲,你来我这儿拿不就成了。
可我听了,还是哭得了不得:你怎——怎就知道我——我往后是好的?我怕是——是好不起来了……这时徐顺儿已麻溜寻来了两个银盏子,将沈山山带来的少年红揭过红缨布塞,便替我二人倒出些,由沈山山端过来塞了盏在我手心儿里。
沈山山自己也拿一盏,空出的手又在我脑袋上揉下一把,竖起指头便把我眼角鼻尖儿的泪都点了。
他那时眨眼深看着我,轻叹了声劝道:不会的,稹清,你能好的。
说着他慢慢又垂眼看去手中杯盏,里头清红的酒水微晃,这好似叫他想起些什么,终是抬眼睨着我笑起来:你往后能比我好的,稹小公子,这你得信我。
下刻他用他手里的酒盏撞了撞我的,也没再说下去什么,可我应已懂他何意,便徐徐止了哭,渐渐也深吸口气,遂同他一起将那今朝之酒一饮而尽,更一饮至今,可那杯中的少年红红过了多少年,到如今,我们却都不再是少年。
这些年经了那或险或悲的一事又一事,实则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活出来,更没想过我还竟能活到同沈山山再度一起喝那少年红的时候,故沈山山大婚之日,我在后院儿接了他递来的铁锹埋头撅着泥巴,也不知怎的,眼前忽而救没出息地模糊起来,见挖了半天儿不见一坛子酒,还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吸鼻子问他:……哎,你到底是不是把酒埋这儿了?你不是埋在你爹家里么?你要是还气着附议的事儿,你再打我就是,别他娘喝大了拿酒的事儿作弄爷白忙活一场,不然爷真跟你急。
沈山山被我踹到一边儿去靠着树干子,抱着他那铁锹笑了笑:我几时作弄过你?他抬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地,醉眼朦胧道:就在这儿,我都迁过来了……你的,我的,全在这儿。
下刻应着他话头,我铁锹再度砸下去竟真听砸出了喀嚓声。
我抹过眼睛再小心撅刨了几下儿,居然真瞧见个大木箱子稳稳扎在土里。
箱盖儿一拉开就是一大阵儿烟灰砰然腾空,呛得我咳起来扇着面门落眼去看,只见当中确然停停摆着十几坛子雕缸的酒,一坛坛上都拿布巾仔细再缄了次口,布巾上头有些写着沈,有些写着稹,笔画儿都清凌挺拔,显是早将我俩的分清楚了。
于是我将酒全都搬出来,堆在沈山山跟前儿靠他坐了,二人揭开一坛坛酒喝起来,大约是喝昏过去几回,又醒来几回,应是说过不少的话,也谈及不少的过去——我记不清了。
其实我名里有个清字儿,可这二十年来却应算过得并不清醒,算到底,许是笔糊涂烂账。
当中该不该记清的我从来都道自己是记不清的,又或然是我原就不敢去记也不敢去清,则给出去的收回来的,留住的留不住的,得了的失了的,应付的未付的,越多越杂我就越只敢糊涂不敢聪明,而就这样蒙混着,多少年竟也真的就被我蒙混过去了,好似是皆大欢喜。
可我坐在树下抱着酒坛子靠着沈山山扭头看着他,那时却忽而发觉——我的沈山山不再年少了。
他穿着新郎官儿大红的袍子坐在我身边儿,早已经是我幼时肖想中他该有的样子。
我想他将来会子女绕膝、霜染鬓发,或然褶横眉角、躬身蓄须;他终有一天会再无法弯下身去替我捉来一只只青项紫背的大蛐蛐儿,也再无法攥着篾条儿替我扎出一个个威风八面的大风筝,也就更无法再背着我逆流走过一条条拥挤吵嚷的长街了。
沈山山会老去的。
我的沈山山,他有朝一日终会老去。
从前他惊觉我们怎么就十八的时候,我还拍着他胳膊搂着他脖子笑他,说你怕什么啊,我们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可而今萧然一悟,我才知道自己是井中的蛤蟆不知天高。
毕竟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好几个十八呢?人这辈子,根本就只有一个十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