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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7

【佰玖玖】我想起去年盐案后回京的事儿。

我回京时已是秋快过尽,满打满算有三月未见皇上,心下便甚为惦念,再合了当时那一路心境,自然脚一沾地儿就想立时见见他,是故刚回国公府搁了东西,也未及上报要入宫觐见,就换了补褂匆匆往宫里赶。

那时天儿虽未入冬,可已算是寒冽,又下着秋末最后一场绵雨,就更冷下一层。

徐顺儿撑伞送我到乾元门外时,雨丝儿吹絮似的打天地间扬洒着,他将伞换来我手里时一偏,那漏下的雨点儿落在我脸上便好似碎冰一般地扎着,又冷又疼。

这隐约叫我又再度想起那汉陵渡口的滂沱江雨,出神间,是连周遭几个吏部的寒暄都没听见,待反应过来,那几人已走了几步开外,当中一两人却再度掉头来侧目看了看我,又伙同其他几个讥诮起来。

实则这乾元门到玄德门前的一路上因遍插部院儿,便多得是朝中官员走动,故我原就是常被人眼珠子扎着后背说道奸佞的,又恰逢此时皇后新立了,各部间都盛传我去山东府是年老色衰了被皇上嫌弃着打发走的,如此便像是无形从天上落下来一脚,更将我踩进了泥里似的,叫我之后在宫里碰见的说道都更杂碎,四周哂笑之声也都更喧腾。

虽多年来我从不理这些,可每每埋头捏着小金牌儿往禁城里走,心中也确然不能说是平静。

料想我数月未归,宫中说是变天也有可能,我自然也顾虑皇上真如他们所说要嫌弃我了,心底并非半点忐忑没有。

可就这样忐忑着,我走到玄德门前,却见玄德门里头那边儿的空地上宫人林立、禁军肃然,他们当中,竟是皇上慢慢挪着步子,沉思着什么似的,正从左边儿走到右边儿,又从右边儿,踱到左边儿。

他旁边儿跟了个侍卫苦苦替他撑着伞,可薄风四下吹着雨乱窜,便还是将他龙袍摆子上濡湿了一大片儿,将明黄的锦缎染作深棕,似是沁透了很久。

我忙过去要给他打礼,可人还没跪下去已被他捞着胳膊带起来,他道:地上湿的,甭跪。

如此被他提着胳膊,我抬头和他两相对瞅着的那一刹,竟觉就仿似从前十三四岁初入宫时候,被他强捏着下巴看他俊不俊一样儿,这情景忽叫我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出来。

大约皇上也想见这少年事情,稍稍莞尔,可看我目色中到底有丝不信,端详我好一会儿才问道:听城防说你才回京,怎么这就进宫来了?累不累?他说话总是低沉的,定然的,稳稳的,他这声音我已好几月都没有听见,此时单单这么一问,倒不消说别的,却已然叫我似青云回岫,倦鸟归山。

而我自然也真是倦的——奔赴数日回京未歇,那时站着都已觉双腿在晃,是真恨不得攀住他双臂直直抱住他,拖在他身上大声嚎啕我累脱了皮儿,最好还能央他背我一阵才好——可当时那境况下,洞开的玄德门后光天化日,门内门外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又更是看着皇上,我虽从来是不在意自己难堪的,却到底不能不替他一国之君顾忌脸面,便还是将他手拂开,稍微也退下一步,终是同他两相不亲的站着,脉脉望向他道:谢皇上体恤,臣不累的。

皇上早令了宫人替我将伞撑着,此时隔雨细细打量我许多时候,他神容好似将千言百语沉浮在眉头眸中,可却依旧半晌无言,过好一会儿,才看着我说了一句:一路千百里,你哪里会不累……他此言中深意说到这儿顿下,可我却觉着,他下一句当是想问我又为何要回来。

我赶紧胡乱捻了话打断他:皇上怎么站这儿?皇上背过手,徐徐道:批折子乏了就出来走走。

说着又补了句:也才来,没多少时候。

走走去御花园儿才好。

我在心里骂着他傻,到底鼻子却有些酸,强笑道:这儿连个遮雨的地儿都没有,御花园儿景致也好些。

皇上听罢,目色眷在我身上,只淡笑着随意说一句:那倒不及此处,算了罢。

他惯常随口说说话就能哄我开心半日,然这句却并不算他说过的话里最动人的,却唯独在那时候,竟叫我心生欲泪的暖,要不是死撑住,大约就要坐在地上拍砖同他哭起来。

我那时背对着玄德门,全然不需刻意回想便能记起少年蹴鞠的时候,能记起我当年总为了讨好他就满头大汗跟着他满场跑,也想起我生平第一回 被他期许,也第一回有过什么盼头……更想起我在那场上曾生平第一次为这人生出的嫉妒——如今想来,少年时总以为嫉妒是恶毒,是邪火,生出时甚叫人愧厌,可到十年后此日,我倒渴望心底里若是仅有那么单纯的嫉妒该多好。

我也是多少年来才明白,原来真将一个人放在心里,便是将一把刀的柄子递给了这人,叫这人随时随地都能拿着刀子来捅我两下。

可这并非最荒谬处。

最荒谬是我明明已被扎得疼了、扎得怕了也满身都是窟窿了,放着千百条路能走,却偏偏就是舍不得走,还要捧着一心的血站在这儿,甚至开始没出息地心疼这人在雨中等我太久。

——皇上是个皇上。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总怕我忘了这事儿,便多少年来都这么叫他。

皇上心里有我——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可这世上有些东西,我不是个姑娘,注定穷极一世都给不了他,比方我不能嫁给他,比方我不能替他生娃娃,我终究是不能给他俗世的圆满,可这圆满于皇上而言,却是比这圆满于我更紧要的。

他的圆满,是多少人指望的圆满。

这圆满我大意里虽从来都望他拥有,可私心中,又一次次恨他去拥有。

而于皇上,有些东西他少年时候曾一心以为他定能给我,甚至以为只有他能给我的,渐渐懂事儿了也就发觉,原来他穷极一生也注定给不了我。

——可我却还是跟着他。

这些年中多少事儿起落过,人大了就不比小时候,我跟着他早不再似从前蹴鞠那样满场跑就行了,也早不再是他温言哄着我就一时起兴的事儿,我俩更不再是东宫里头半大的娃娃,还以为能同伦常命理抗上一抗。

我早几年就已经知道,只要我还在京城里,只要我还往宫里来,就必然让他饱受百官非议,朝堂里的乌糟话也果真从来都没消停过——可任凭外头拿着我怎么骂他,任凭我多么知道他替我压着多少事儿是如何辛苦,我却始终就是厚了脸皮赖在他身边儿不走。

多少年来皇上并不忍赶我,从来也都拿我没有法子,可他年岁也长了,终于是清明的,清醒的,便也想拿圆满给我,只好寻了无数的机会劝我苦海回头,劝我也圆满,甚至可说是放我走,让我走——凭着我在山东府待了多少时候,朝中一声问责都不曾有,他应是根本就已默许了我真同沈山山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可一旦我归讯传来,即使我从未说要立时进宫瞧他,他却已然无声地等在这里,要看看我是否真的回了。

——他到底又怕我真的走。

这便是相思互为笼、相念互为池,原来我一直是他的鱼,他也不知何时作了我的鸟。

其实那时在玄德门后同皇上两相站着,我心里曾有无数的话想要同他讲——想同他讲起行路乐事,讲起华台传,也想同他讲起汉陵渡口的那场雨。

我想告诉他——其实他要给我的那退路,我已不需要了,可当我正要开口,却恰有内史府的人来启奏祭奠统录的事儿,不似很快就能说完,几个老学究手里还攥着录史的软炭笔尖子,扎在我身边儿向皇上跪下,还都有意无意瞥眼瞧我。

一时皇上清淡面上升起丝不豫,可看着他几个手里的史册,也终究是按下。

我终究是跪下去告了退,压了心腹中满篇儿的话,只从宫人手里拿回了伞自个儿撑着,同皇上说改日觐见。

——没关系。

那时我这么想。

我觉着往后时日还很多,不管多少的话,今后总有的是时候讲。

如此想着,我走的时候心情竟格外松快起来,还在黄昏日头下回首望他。

那一望间,宫中阑干平叠长廊转,朱角翩飞金甍盖,在我眼中当是比它自个儿本身的模样还美。

此宫此门我多少年走来,一砖一瓦都熟烙进了我心底儿,而我心底儿的这座宫里,是皇上正沉静立在片片碎影当中,站在嘈嘈杂杂的多少人里,目光静静放远,恰恰搁在我身上。

他向我笑。

那一刻我眼眶忽热。

也是那时候我才发觉,原来这世上最铭心刻骨的从不是胸中声嘶力竭和震鼓如雷,亦不是戏里那样多花哨的久别重逢和强烈撕扯,而是这或倥偬或悄然地十来年过去,皇上他总站在我回头即可望见的地方,依旧崭然孤危地立着,不近不远,却始终照望着我,庇护我,而我这一腔的血,竟在如此多年后也依然可以为他热烫,为他怦然——竟依旧是他那么一笑,我便想笑。

他笑了,我又想哭。

正是我如此游思逡巡间,身后传来两下儿金木击地之声,下刻有人一手拍在我背上朗声笑起来:哟,清爷回来了!瞧什么呢?我这才惊神扭头,见竟是六爷,便连忙打了礼。

六爷望向我身后皇上的方向,大约也心知我是在看什么,倒没说破,依旧是爽利笑道:正好小皇叔他们在外头约了局酒,人不老少,你也跟着爷去罢,权当替你洗洗尘了。

他说完也没容我吐出个不字儿,挽着我就一瘸一拐往乾元门奔,而我惯来总念着六爷腿并不好,多年都对他有求必应,倒也真说不出个不字儿,如此也只好拖着累脱了皮儿的身子,上马车让徐顺儿跟着就往酒楼去了,当夜便同一室王孙喝了个酩酊烂醉。

也不知是喝到第几轮的时候,我觉腹胀,便摇摇站起来想晃出去小解,又见身上外袍不知被谁人泼的摊肉油已经渗到了中衣里,心里也犯了恶心,便顺带也让徐顺儿去马车里替我捎件儿衣裳出来换。

可小解后我刚出了茅厕,正立在酒楼后院儿水槽边等徐顺儿的时候,不察间,背后竟忽有一只蛮手拽住我胳膊,周遭也突然蹿出了四五个壮汉来。

他们不由分说,居然齐齐逮住我就将我脑袋往水槽里摁。

我来不及反应,一时槽中污水已扑来面门,还未及觉出阵恶臭,那恶臭就已尽数灌入我口鼻。

我脑袋被整个摁进了污水里,自然彻底慌了,便拖着酒醉疲惫的身子也大力挣扎起来,可后颈和胳膊却始终被几只巨石似的手给死死地按住,按到我胸骨抵在水槽的边沿上都觉得快碎了,好似活藤般缠着我周身叫我撼动不得,那一挣一扎间还想叫,可喉头已呛入了几大口水——我此时终于醒过神来。

我想,他们这是要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