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玖壹】几年前,我借由提刑司买卖刑狱的案子混上了御史丞的时候,实则也颇觉自个儿拿人无情,便不是没忧心过这报应迟早落在自个儿身上,于是曾与沈山山有过这么一约——说若有朝一日国公府终于败落了或我爹反了被抓了,那御史台来提人的时候,我不期望是刘侍御他们来提我,也不期望是梁大夫来提我,我期望是他能来提我。
到时候好歹给我单辟一马车罢。
我这么同他笑,说我那时候瞧着提刑司张家几兄弟相互恨得都快挠破了脸,却还是嫌麻烦,就把他几个塞在了一架车上,要是搁我自个儿身上我可受不住,我是铁定不想同我父兄一道儿坐的。
那时我和沈山山正吃着锅儿,还是在他爱去的那家店,周遭也还是闹闹腾腾的,我看沈山山正帮我捞着不知滑哪儿去的鲜肚,也不知他是听见了没有,便还搁了酒盏伸手拉他:哎哎,爷跟你说话呢,你答不答应?这一拉把沈山山手一晃,好不容易夹住的鲜肚又滑了,他可算是从锅里抬眼看着我道:你怎知道你爹那事儿成不了?你又怎知道不是我家先落难?我两家绑在一起,你家要是落了,我家就能好么?然他好似想起什么,又叹气笑了声,……不过若那事儿真不成,到了那一天,你后头有皇上,也不定就能眼看着你投狱,说不定尚能保你。
要是那时候你还在御史台,我倒能指望指望你来提我,到时你也给我单辟一马车罢,甭叫我跟我爹和下人一道儿坐,我也受不住。
我呿他一声儿,山山你个不知足的,你爹有什么不好?他从来笑笑呵呵的,在家时候不多也不逼你做学问,我打小别提多羡慕你了。
你脑瓜比我好,你爹平日就算打骂打骂你,也是因对你寄望得高,跟我爹一比那打得也叫慈父了——哎,我跟你说,还根本就不能比,我爹还想把我送去乡下当个收租的村汉儿呢,你能想?这话我也不觉自个儿说了什么好笑的,可沈山山闻言,却笑了好长一会儿。
他笑的声音极低,却像是真正地乐,笑过了这阵才捏着筷子在锅里接着捞东西,隔着蒸蒸热气儿慢慢同我说:……稹清,那是你见我爹的时候少,你不明白。
说完,他伸筷子把捞出的各样菜放在我盘儿里,似开玩笑道:说不定我爹压根儿就不想我生出来。
你也就哄我吧。
我咧嘴冲他笑,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你家就你一个,你爹才不舍不得嫌弃。
这么说着,我也就吸呼吃上了他给我夹的东西,还指点他再下些青笋,话头便也由他扯开了。
如今想起来,却忽而发觉那日说过的每一句都讽刺,也忽而明白沈山山为何会笑。
原来一向羡慕沈山山的人是我,我却从未觉出,沈山山才是羡慕我的。
【佰玖贰】京城临乱,城门早已尽数紧闭。
黑水似的禁军围堵在街上,行路不畅,我又因跑着两家拿人,押解后再从班房回御史台正堂时,就比刘侍御几个晚些,一进台里却见他们一众人都立在正堂上,不知往里围看着什么。
我进去一瞧,才见着是相爷来了。
御史台虽直属丞相治下,然京官儿大都嫌御史台晦气,相爷便也不常来,有文书与报备事宜也都由我常跑腿儿送去给他过目。
这两日实则正是北疆各部来京中存续盟属章约的时候,相爷本一早都在城北行馆陪着小皇叔,也领着鸿胪寺、礼部随同理事儿,当是惊闻大变才将将赶回宫里,此时正坐在主堂梁大夫的椅子上,见我来,他道:本相与王爷一至尚书房,城南禁军便传了新信儿报给皇上,说是瞧见骁骑营忽而分批往京郊迁移,似是另图后续之力。
皇上御断他们或然还有接应,便令本相速速来携领御史台清查此事,看能否从其亲眷口中审出他们是何图谋,以免二府贼子再起苟且,将这平反之事僵持起来。
他指点道:亭山府一众便即刻带上堂来,一一由本相亲审,台中讯室也尽数投用罢,诸位便都勉力一些,各自从沈府老少分理审起。
既是相爷明示,我自没道理说什么不好,如此御史台三日禁闭的老规矩也就破了,侍御史几个便由一列禁军陪着,去班房将刚关进去的人提出一批来待审。
第一批来的自然是二府嫡亲一众,我立在御史台堂上,便又见着了沈山山。
他娘正颤颤巍巍哭着,他搀着他娘跨进堂来,抬头看过我一眼,又凝眉调开目光。
他身后一众亭山府的女眷里还夹着他表侄子,正惊惶四顾地懦懦跟在他身后,单手扯着他衣摆子不停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一眼望去,堂上所有人于我都是熟脸,若是我想,每一个人我都叫得出名儿来。
刘侍御把亭山府的人分留在堂上,又将堂中亲眷挨个儿分入了讯室,停下来盯了我一眼,手里便递给我一张待签的审理文书。
审理文书上头须填下何官于何时何地审了何人,里头再写堂供。
刘侍御此举是叫我先选要审何人。
然我又有什么可选。
我就着他手里的炭笔填起单子,然下笔一个恍惚,却当真将沈山山的名儿写成了两个山,一时恼躁起来两把撕了纸,便再换一张重新写过,这就拿着要进讯室了。
刘侍御跟在我后头也要进。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止步,又见我依旧看着他,他便拿两眼盯住我,又再退了一步。
于是我掉头推开讯室的门独独走进去。
讯室中沈山山已经端坐在木案后,此时见我进屋,也只抬头看着我在他对面儿坐下。
沉默是必然,可他大约是因方才搀扶劝慰过他娘,眼底便有抹薄红,却只紧抿了唇不言不语,瞧起来已算作是十分平静的形容。
可我却到底没能如他一样平静。
我想起就在半年之前,于这同样一室中,那时沈山山尚未平调,我与他都为御史丞,我俩本是坐在这木案同侧去审另侧的别人,可如今我还在这侧,他却到了那侧。
我一时只觉喉间好似被巨鲠扎着,需很费力才能问他一句:骁骑营……往京郊迁了,为什么?沈山山双目清明地看着我,徐徐道:你明知我不会说,又何必还要问。
……那你果真知道的。
我终于还是不甘地说出这话,二十年了,沈山山,你就一次也没想过要告诉我?沈山山垂下眸去,轻轻一笑:自然想过。
多少年里多少次,我何曾没想过要告诉你,可你若知道了,会怎么看我?……是我爹我表哥害了你大哥,也害了你国公府满门将脑袋悬起来,你要是一早知道如此,还不该早就恨透了我……那你就能瞒着我二十年?我只觉沉浮在胸口的都是酸涌的浊气,你爹为何就非要反?事情过去这样多年,如今日子也好了你也成家了,他怎么就还是要反?在他看来,应该更是好时候了罢……沈山山再度抬头来,你该是已听说了过去的事儿……也知道我爹原本二十七年前就要带兵杀回京城的,是因有了我,才贪了一时苟且,这就过了一鼓作气的时候,一直到十来年前在关外再度被先皇忌惮起来,他心里的不甘才又起了,大多也是怕与亭山公当年一般无二的下场,便又决心要反,回京后与表哥定下的起兵之日……自然根本不是今时今日。
早在先皇驾崩之前,他们知道先皇身子每况愈下,太后在当年又有换储弄权之意,便始终假意追随太后,只想待宫变一起,由太后先向宫中发难,再做个螳螂之后的黄雀,将一宫之蝉盖于瓮中,故原定的起兵之日,便是先皇驾崩之时。
真讲起来,如若那时二府起兵突然,朝中四下刚应付完太后之变自然掉以轻心、备患仓促,哪怕临着新皇登基尚有忠奋侯兵力扶持,那两两相持之下,也并非就是个输的局面。
说到这儿他唇角勾了勾,似是自嘲起来:可这事儿说来却好似真是命……当年先皇竟驾崩得突然,太后仓皇要招我爹领兵勤王,我爹正想从营里赶来,却忽而听家里说——他儿子那时候正在宫里御史台领命受职,见境状应是已被禁军给围了。
于是……沈山山颇讽刺地叹了声,再而衰。
他将放在桌上的双手合十成拳,落目看着指节,清凌眉目中终于带上一丝悲色,忽而无关地问我道:稹清……你是几岁记事儿的?我闻言只默然看着他,此时早是一句话说不出口,于是也就听他接下去道:我第一回记得事儿……是三岁时候。
亭山公死后……我家是真富贵,一年年是大小的宴不断,那时也是宾客满席,都是我爹军中亲卫——你爹竟也在,他们在喝酒。
奶娘抱着我打廊上过,我那时年岁小,才背了新的诗,便兴高采烈跳下来,要去同我爹的部下显摆好给我爹长脸,可也才奔去两步……就忽而听我爹抓着你爹衣裳说……说他年年愧对亭山公在天英灵,还说他是得子丧师,此子不得也罢。
那时候你爹瞧见我了,就劝他喝醉了别再说话……可我爹也看见我,却说,我还小得很,能记得什么,别管我。
于是你爹就站起来,叫奶娘将我抱走,当时还哄我说,小子,别听,你爹这是醉了。
实则我那时候……不知道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到我娘屋里只原样儿学了问她,岂知我娘却抹着眼泪抱着我哭,本是想劝我说,我爹那只是喝醉了,他不是真的不想要我……却反倒叫我明白过来,原来爹那句话,是说我当年不如不要生下来。
这番话说得极尽了平稳,可沈山山眼下原就有的那薄红却已漫上鼻尖,明明是隐忍到了最深痛的地步,可他还要笑起来:稹清,你说我爹贪了苟且富贵便贪了就是,人若要是个人,谁又不自私?……但自私真不可怕,人最丑恶处……到底是明明都自私了,却偏偏要为这自私而愧。
我爹他要了平安富贵又觉着愧对亭山公,非要反,那反也就是了,偏每每不成总怪说是因有了我这儿子,我到底是多少年都不明白,他真那样刚烈,还何须管我死活……你就没劝过他罢手?我艰难问他,他两次停兵都是为你,那——小时候怕他败落惹全家遭殃,我自然也日日劝他罢手……沈山山言语在此稍稍一顿,转而轻轻吐出口气来,可后来岁数长了,我倒还盼着他能快些反。
这话叫我气息一滞,好似被千钧的鼎忽而死死压在胸口上,近乎像是气门尽闭,一时胸腔痛到肋下都发酸,只强忍了问他为什么。
沈山山闻言,霎时神色中谑讽与哀痛都逐渐明显,眉心敛起的细褶好似被利刃割下的口子,一时眸中细碎光影轻闪,当中微存的缱绻锁在我面上,忽而惨淡地笑道:稹清,你怎么就不明白?……自然是因为我也望他们真能反,我也望他们真能成——那样我爹坐上了金銮殿,他就是皇上,我就是储君——稹清,那样我就是储君,我就是太子……你明不明白?【佰玖叁】我猛然起身倒退一步,身后椅子被撞倒在侧旁灯架上震得一声巨响。
室内乱颤光影中,我浑身发冷地惶然注视着沈山山,却只觉此时琼影似的昏光好似忽合了多少年前御史台席凳而眠的一夜——那时我也同他隔着这样距离,他睡在我侧旁的两张板椅上,我们在说话。
那时我当他说出了什么笑话,便也就答了笑话,而他回目如波似地同我一笑,那像极了他此刻面上的神容。
此刻他看着我这样站起来,笑意到底来终是了然:……看来你早明白。
稹清,原来你早就都明白。
【佰玖肆】讯室之中的气息好似重得快要凝结起来,我耳中直如轰鸣,目下好似灌洪,上气吐出接不了下气。
我步下虚浮地一寸寸跌跌撞撞挪到讯室门口,只想出去先透口气,然忽而拉开门来一步趔趄到外面,还未及深吸一口,却只见刘侍御还站在外面,见我出来,他依旧盯着我。
恰此时门外一声高呼,我是听不清了,只勉力看见小皇叔被人簇拥着围进来,一时他看见我,双眉一厉,连连急声问道:清爷,寻柟呢?寻柟在哪儿?我靠在讯室门上抬手指了身后,正待答他的话,可一开口却觉胸口忽而毁天灭地般一阵剧痛。
下刻我喉头一甜,只来得及拿手捂住嘴,然眼前黑暗却忽如永夜般兜头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