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玖拾】出宫后刘侍御几个等在外头,我遣他们都去定安侯府,自己领着人先顺路去了亭山府。
每年亭山夫人寿诞时这儿总遍地王孙、堆砌富贵,牌匾大门儿在我记得都是红花儿金丝儿的,可如今外头却再不是一水儿笑闹的人,反被兵将圈起来守着,偌大宅子静悄悄的没了生气儿,瞧着竟也阴沉。
到的时候,驻守兵士开府押人出来,当先被带出来的先是亭山公遗下的几个庶子庶孙,之后亭山夫人与几房姨太前后出来了,当中亭山夫人遥遥认出我来,哪怕是灰白了一张朱颜尽失的老脸,她也甚是风仪俱在地使华袍袖着手,仰起下巴恨恨看着我,且诮了一句:人说是御狗,你还真是条狗——你跟你爹都是他齐家不要脸的狗……好歹还是达官显贵的妇道人家,这话骂得挺庄重,我每每逮人都听,已觉不出新鲜,却早有人呵斥她这罪妇不得无礼。
我调了眼不再看她,这时却竟有个翩翩少年郎从宅中被人推搡出来,跌绊中看见我时,眉角登时拉下,期苦着叫了一声:稹三叔叔……他在几个兵蛋子手里往我这儿挣了挣,青白小脸儿上眼睛都红了,更睁大了看着我问:……怎么是你来?稹三叔叔,我爹说你国公府也是同我们一样儿的,表叔也说你家是同我们一样儿的……怎么,你怎么……前头亭山夫人已走到马车旁边儿,闻言立时恶声一呸:你也不瞧瞧这骚臭的狐狸是爬在谁的龙床上,他爹抱着个儿子也就做了梦想当国丈了,可笑!他钦国公府尽是些念不得人情的下作东西,亏你还叫他叔叔,你也不觉恶心!少年郎听闻祖母这么一说,再看我时脸色便更难看,双唇乌青地抖着,身子也整个懦懦一晃几乎软倒。
周遭兵蛋子扯着他同他祖母一道塞进当先儿的马车里,同我来报说:稹中丞,大致人都押出来了。
眼见后面也都是些仆从下人和庶子媳妇儿,我便也点过头招了人,说这便去沈府。
【佰玖拾】实则说沈府,总要叫我想成定安侯府,因定安侯府我打小常去,太熟,总能第一个从脑子里跳出来,而这京兆司沈少尹的沈府,我却只前日吃他喜酒时到过一回。
那时也没人接我逛过,我一去径直同沈山山喝了个大醉回家,眼下是连那沈府里的半分模样都想不起了。
算起来如今是四月底儿,这宅子里修葺已落成两月有余,都是为着沈山山的婚事备办,扫宅祭灶的时候曾摆过席,我在台里听人说起当然也知道,却并未收过请函。
因着开年初同沈山山已一举闹卯,更遑论腆着脸前去,这么僵到前日他成婚,我好赖是憋不住,没皮没脸地非请自至了,这才见着沈山山一面,破了三月冷持的坚冰,与他喝了个酩酊,还曾想着往后也能多来走动,就尚能同往日一般要好。
岂知眼下这一走动,却是带了禁军来提他一家子收监。
难怪说御史台是乌台,乌鸦的乌罩在一身上,走哪儿又能有好事儿。
我立在沈府门口,只见着新婚三日未出,府门高挂的大红灯笼都还未摘下,上面红纸粘着的喜字儿也在斜风里偏偏折折,晦光下艳丽不再,已可惜了好颜色,衬着外头渐渐绵雨,更显得薄薄蒙蒙。
兵士从内里押了几个仆从出来,不多时候,一袂荀兰衣角便从门中现出。
我抬头正眼看去,不过四五步外,只见沈山山依旧兰衫玉带、身如挺松,原是一容素净地从内走出,可走到门口却一眼瞧见我在外头,一时他整个人都在门槛处一顿,清凌眸中霎时光似水晃,一身都没了动作。
我终于与他这么相对着,弹指间胸中忽起千言万语,几乎只想冲到他面前去大声责骂他,去讨问他无数个为什么,可一路出宫听爹讲出的过往却太沉,只仿若巨石砸在我脚上,叫我一步都迈不出,一声也发不出,单只能用双眼同他两相较量着,右手指头紧握在御剑雕花的剑柄上,也已觉出份儿硌手的痛。
沈山山看着我,目中渐渐定下一些,还是迈过那门槛走出来,稍稍站定我身前,口气竟寻常般向我问道:你今儿该休沐的,怎么来了?我一腔早已堵痛到发麻了,此时闻言,答他也只干噎:碰巧在台里罢了。
沈山山静默一时,望着我脸问:又挨打了?我调过脸去不再看他,正要抬手招人领他上车,此时他身后却走出个丫鬟搀扶的姑娘来。
这姑娘虽是娇娇病容,却倒也难掩绝色,一立在沈山山旁边儿,我便记起她是谁。
从前在诗会上瞧见过的,她就是苏阁老的嫡孙女儿苏大小姐,如今是沈山山的媳妇儿。
此时苏大小姐惨白了一张秀容,眼角还挂着抹哭过的绯色,一见着我,神容便化为怒,显然也很知道我是谁。
可她大约觉着我这样的奸佞男宠来提沈山山,于他沈府只能叫羞辱,故倚在丫鬟怀里也不忘拿柳眉杏目瞪着我,还颤手执着绢子恨恨指着我:稹……你,你们御史台就没别人了?就非要你来?……我夫君从来如何待你,你……你何至每每如此报他!你难道就没有良心?沈山山沉声叫她休言,我却觉着没了所谓,只徐徐看过她一眼,便皱眉抬手,招人将他们围了,吩咐左右:将沈少尹与夫人请上车罢。
想了想,到底艰难补出一句:……单辟一车,不得怠慢了。
周围兵士应了,也就收了兵器将他二人往阶下马车中请,一时我转过身要先走,却听闻沈山山在背后叫我一声:稹清……这一声却叫我握着御剑的手都忽而发颤,几乎只觉下一刻就要拔剑出鞘来。
身后沈山山低声中带了丝苦意,终是沉顿下去:怎么,你要砍我?我沉沉回头看向他,咬着牙根挤出一句:是,若是我能,早也就砍了。
说罢我更走回一步瞪着他问:你就没什么要告诉我?你就没有一句话要同我说?沈山山在我目下眉心一颤,眸中光彩霎时起伏了浓淡,却又消弭下去,下刻只静静道:照台里规矩,相熟者相审……三日禁闭后便总归是你来审我,我眼下又何须多言讨你烦心。
稹清,我只想谢你……他唇角勾起来几乎是苦笑,我原以为你已忘了此约,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