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捌玖】天色很阴,眼见是要下雨,我走着瞧着,只觉晦暗天光将前头爹身上的银褂都涤出份儿沉。
近两三年,因爹待我已有缓和,故他也曾多次这样儿与我一前一后走出某台某院,亦或走出早朝。
惯常在前面的是他,我总像根尾巴似的掉在他后头。
若出的是早朝,下朝后我们总回各自部院儿,那他回衡元阁需绕过六部,要走得比我稍远,送我到御史台时,便会摆手示意我进去,也不多话,就掉头走了。
虽从大殿一路走到御史台并不近,大约只一千三四百步,可这一路上,我爹能同我说的,最多也并不过十三四句。
其中除去朝中事,除却他问话和提训我的,我能记得的只前年入冬时有一次,他走前忽而回头看了看我,漠然说过一句:天儿挺冷。
然后又再继续走去衡元阁。
后来那一整冬我都裹得似个棉球儿,朝中爱讽我的见着,便常双关了骂我说:哟,稹中丞身量见长啊,是台中吃墨太多否?我从没心思同他们吵吵,只之后每每与爹再一道儿走,就总期望他能瞧见我有甚变化。
可爹却只是在我前边儿照常走着,连头都很少回过。
而我竟也就真能不讲那句:爹,你看看我多穿了,我不冷。
于是除了这事儿,确然也再没了其他的话,换作如今再这般走起来,竟已是此种沉抑光景。
前日爹刚将我打出了国公府要与我断绝亲义,我脸上青肿未消腰腿也都疼着,此时身上却已佩了三尺御剑,要去捉与我打小玩儿大的沈山山和他表哥一家子,而爹也身负皇命,将去劝降他相识三四十年的老友。
我俩身后乌压压各带了三百禁军,出了宫门不知外头有何种天色,也不知各自是什么前景——可就算是如此境遇,就算是逢着如此大变了,却好似依旧无可言说,或不知如何言说。
转眼走到玄德门了,许是想见此番出去,再能说上话便不知何时,我爹在前头终于顿足回头来,花白眉下老迈的眼望了我许久,到底开口问我:你就没什么想知道?而我自然有。
我停下来,只问他为什么。
爹完全转回身,将四下禁军往两旁稍稍散了散,朝我走近两步道:当年定安侯在军中,曾饱受亭山公知遇之恩,又与亭山公出生入死,乃刎颈之交。
他反,一为报当年先皇密令亭山公战死之仇,二为平从前先皇还欲在他身上故技重施之恨。
我隐约想起来,便问他是不是十多年前定安侯在关外打仗时,沈府阖家被圈的那次。
爹似是讶然于我还记得,便抬头看我一眼,徐徐点过头,又背着手回身接着往宫外走。
他缓缓地说,二十七年前,亭山将军既已身死关外,先皇便依诺把他追封了亭山公,又照拂其家眷,且把沈家也抬高军功封了侯位,可亭山府后嗣年纪尚轻,军中威望就尽归了定安侯。
如此十年积沙成塔,可说已是一呼振臂也能得千军百应,再逢了蛮子在边关闹起来的时候,定安侯众望所属地领着人去了,驻守一年有余且打且战,将将快胜的时候,先皇竟又再度传去同样密信,居然要他死在关外别回来了,不外乎一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可他若那时想反,已是十来年前的事儿,却怎那时没反?我跟在爹身后问。
爹闻言叹了口气,不,他初有反意甚还更早,早在亭山公刚战死的时候。
那时他常伴亭山公,自是知晓内情,成婚十来年又无子嗣,几可说毫无牵挂,旦逢亭山公之死,一怒冲头记不起夫人,曾也打算径直从关外带兵杀回京城,却不料——恰是那时他接到夫人家书,里头欢天喜地,闻之胜战才敢相告,说苦苦盼了十余年终有身孕,不日已要临盆。
我忽而驻足了然,当年那将生的孩子,该当就是沈山山了。
稚子何辜,盼儿之母何罪,于其心又何忍?痛失挚友恩师如何,心中悲愤倾山又如何?一时家事牵身恍若醍醐,儿子沈山山成了他爹定安侯的挂念,关外大军便辄然止步。
爹说:他是没法子的,那时只能回来,做他的定安侯。
于是沈山山他爹最终回朝做了定安侯,心中对亭山公的怒也就成了实打实的愧。
愧不比怒,却好比恨,经着年岁不会削减只会积多,由是两三年过去,定安侯一回喝酒与我爹说起此事,竟当着百八十个亲卫同我爹哭,说苍天恶报,怎叫他得子丧师——且还狠心说过一句话:若要如此,当年此子不得也罢!便是那时候他喝大了,扯了我爹的衣领说,当年我爹与他和亭山公相交甚笃,年轻时候也曾被京中笑称一贤二骏,而当年风光二骏之中一马已死,他敢问我爹一贤当先,怎就还能气得过?我爹那时候还在礼部做个尚书,言语尚比不得如今俨然,宽慰他时就反问了句,自然气不过,可难道气不过只能反?结果后几年定安侯治下军中生变,分出营去的那些人中亦有人眼红我爹披袍入阁的,便将当夜我爹那诘问断章取义说笑出去,京中不知何故,忽而就传起了我爹要反,后来我这国公府的娃娃从小被京中小辈儿哂笑疏远,也都竟由这小小一句诘问而生。
如此待到十多年前,定安侯征战关外,先皇却再度重蹈覆辙,圈起沈府阖家来做胁迫,密令他速速赴死,终于将定安侯那新仇旧恨都凑齐了。
此时行到玄德门前的中场上,爹抬头看了眼天,老声儿一叹,那时我已入阁,好在及时得知之密令之事,便力谏先皇收回成命、裁剪军权就是,我自会去安抚定安侯……如此费了好大气力才挽了定安侯一条命在,可密令已见,木已成舟,他回京来,心里反意却早已定了,我发觉……我根本劝不服他罢手。
那时候定安侯便想拉着我爹一道儿反,我爹却劝他顾念自己的妻儿,也顾念我国公府里数十条人命。
可定安侯只道自己大军在握,又有亭山府多年以来的万贯家财作保,数年备患后定能成事儿。
照我爹脾气,根本就不会答应,然与定安侯几十年交情,自也纠结于是否要将此事披露,然就在他顾东顾不得西的时候,亭山府那嫡子已经长大,又恰同我大哥总角相交引为挚友,一起入了军中,听闻定安侯说我爹并不与他们一起反,竟就生出坏心,为了拿捏我国公府的把柄,他竟设计叫大哥亲眼所见他协同定安侯私押粮草、转扣军饷。
以大哥的性子,是绝不忍去告发谁的,如此便只当那事儿绝密一般压在心底儿,没有及时告诉我爹,也就没了趁着错小及时补救的机会。
此举立时就把大哥这心纯智单的蚂蚱拉去了反贼那条绳儿上,又担上了知叛不报的罪,这罪牵扯到军饷粮草之实事,自然有了实证,一旦戳破扯出我大哥来,就可要了我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脑袋。
可大哥心性又是薄的,瞒骗着我爹,却当不起这天大的祸患,而亭山府那见不得光之事却愈发多,愈发大起来,这叫大哥见着受不住煎熬,心知这大错已然酿下,便终于鼓足勇气同爹抖落了实情。
但此时油锅里已滚落了豆腐,什么都晚了。
爹闻言震怒,打骂大哥自然不比当年打骂我轻,可事已至此,要再披露造反之事无疑是将大哥往断头台上送,更是将我国公府满门往断头台上送,是故他便只能被迫瞒而不报,更要防着着造反之事被人察破,如此无异于与定安侯府、亭山府沦为一丘之貉,困顿之下,爹终于搁下了昔日恩义,决心卧底反间,心想若是不能劝他们不反,便要拼着身死来平这个反,到时候他与大哥就算被处,那或然还可为我与二哥求求情面,好歹留条命在。
可我二哥当时已经懂事儿,开蒙也早,自是比我聪明多了,在家中也眼目灵醒一些,便将此中款曲渐渐明了,于是阖府上下便只剩了我这小痴儿毫不知情,且还与定安侯那独子沈山山玩儿了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待我爹觉着我年岁到了该告诉我真相的时候,却又怕我蠢,去因着与沈山山情谊好,就不忍莽撞之下告知他我家并非真反。
故而爹一拖再拖拖过好些年,只想等我稍大一些再说,可等过了多少年去,我与沈山山却一年比一年情谊更笃,我也并没有就灵醒了,甚至待我长大了,翅膀硬了,竟还真有护卫沈山山的时候了。
由此我爹就更没了机会再开口,每每于我急赤白脸地吵起来、他被我责问为何要反时,即使气红了脸咬破了嘴瞪圆了眼睛,他都绝不会将这事儿说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我心性,他知道若我清楚了这事儿,是绝不会放着沈山山去罹难的。
而他也终于知道,有时候一句话就是我钦国公府上下所有人的命,故他宁可被我这亲生的儿子误会了那么那么多年,都还是一句话不讲……粗粗浅浅说到此,乾元门也终于到了,我由着我爹的话音落下,人也定定站住。
爹那老沉背影再度回身来,一时我看着他,看着他乌纱帽下须眉皆花白,银丝鹤褂下肩背已稍偻,看向我时双目竟微湿,忽觉这一路走来,我爹他竟不知何时已这样苍老——老到像是替我扛过那二十年的光景,老到像是替我多老了那二十岁。
从前打骂时候我曾扎在他身上一句一句似刀子一样的话,现今想起来,合着雨至前的斜风吹在我面上,此刻只叫我两眼发痛,也好似尽数都再度扎回我自个儿身上。
我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爹,却觉出我这时除了看着他,别的竟什么嗔骂笑闹也做不了,什么喜怒怨怪都说不出,而当我张口想要勉力出声时,爹却已经抬手止我,就好似每每走完一道同我分别时候那样,又与我摆了摆手。
他道:罢了,你我都兼着事儿,不宜多言。
你……就先去拿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