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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6

【佰陆三】皇上即位后一月里,朝中大小事犹如风拍浪涌不消停,一时忙起来,便春花秋月都少。

帝王更迭,引着朝野上也该清理一遭,我台着手和吏部一道整肃官员案底,加之贪墨的事儿压着,叫我也不是日日都能回家去。

父兄更在要职,回家时候我见不着他们,不过去吏部跑腿送过几次文书才偶或见见二哥,可二哥又板正,话语不过流于事务,都是寥寥。

故此好似入班后一家相离倒成了最自然事情,就连之前因口角起的冷战,都没机会再认真战下去。

入班前从来难以想见这勤勉之事有一朝竟也能落在我身上,待真觉悟过来,人都已在台中待过头月,同沈山山俱是被磋磨到一身皮骨都快散,一日上工忽闻吏部几个主事推着辎车来叫,我俩从案牍之中茫然抬头,这才知道是月俸到了。

第一份儿月俸我自然记得很清。

当年因着职位低,还没得职田可分,米禄又都径送家中觉不出多少,那时能见着捏在手里的俸银,便也就十六两银子。

俸银用素布袋子拴着,我一手提拎了,只觉还不如我每月去赌马的银子重。

想见过去我走神儿一赌,输掉便是数月俸禄,再想案上该有多少账本查过才能挨过数月,终于头一回知道了鲂鱼赪尾、薪水不易,捧着那银袋儿就还有些感怀,便问沈山山下工有无邀约,没有就一起去吃个锅喝喝酒。

沈山山却说头月俸禄领下,按规矩要回学监谢师,不能同我去了。

一时我闻说谢师,不免摇着那钱袋子觉出份儿心中空落,也就算了,心知不必等他一道出宫,便提早溜出了台往家走。

然正是递了腰牌儿快出宫的时候,我却听见后头有人赶着叫我。

一回头,竟是皇上身边儿那小太监,穿着内侍衣物颇有几分儿派头,匆匆跑来叫我止步,怪我怎么才进了台就学着溜号儿,差点儿就错过我了。

他气喘喘道:清爷,皇上宣你呢。

此言直直如醒世佛音,忽似清泉贯我头顶,叫我好似又能够春花秋月起来。

我一路跟着小太监往尚书房走,只觉心里那空落都被半缸子水填满,一步步摇荡着快要啷当作响,手里提着银袋儿的绳子紧了松又松了紧,直到被领进了尚书房后院儿里,那银袋儿已经被我揉成团皱抹布。

小太监沏茶叫我安坐,说登基大典将近,礼部待着议事儿还没走,许要稍稍一等。

我坐在院中瞧着周遭宫人大多生脸不苟言笑,雕金檐角下又闻前殿不时传来皇上隐约声音,说着朕知道了或准奏,那话中带的威严,比他从前在东宫待人时更拔高一些,就更叫我手中银袋儿都捏得濡湿,眼看茶盏搁在面前石桌上绕烟飘香,坐着却不能安心去喝。

如此不知干愣着多久,我总算见着一抹白金人影,透在廊角镂空的屏墙后移过来,便急急晃起了身,正巧见着皇上恰恰也从廊柱后转出来。

他面上好似还带着政事儿里的几丝凌厉,眸中却比从前多两分从容,他一身暗纹绣龙的白锦袍子,淡金纱冠簪住枝玉,同我一身暗淡无光的乌褂檀冠比起来,端的是丰神俊朗了。

我看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赶紧提着袍摆跪下去,将手心儿在膝上慌慌擦过两把:微,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那刻皇上垂眼看着我,不知是因太久未见,还是因从没瞧见过我穿补褂,他双眼中片刻里有丝迟疑,都没能立时叫我起来。

下刻,这迟疑渐渐化了丝笑意,像是松下口气似的,接着他散退了宫人唤我,终于说了那再熟悉不过的一句:清清来了,上近前来看看。

我闻言眼底鼻腔瞬时一热,那时提着银袋儿懦懦起身来双眼直目看着他,几乎就想将心一横,冲过去便死死圈在他肩颈上。

但他是个皇上了,我应是不能够的。

而皇上看我愣着,却是叹口气,挽起眼梢来笑我:怎么,稹侍御飞黄腾达不认人了?说罢他静静将双臂向我展开一些,还不赶紧过来。

我便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抱住他,紧勒住他的腰,一时想开口说他才是飞黄腾达不认人了,却又觉得心中酸得讲不出这话。

皇上被我这一冲,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急急揽着我站稳了,倒由得我一脸埋在他颈间哽咽,还微微担心地在耳边问:怎么了?在台里受委屈了?我瞪着眼睛忍泪,吸呼着道:没有。

皇上拂在我背上的手顿了顿,了然一分:……那是惦念我了?我慢慢把他腰背更圈了个实在:……没有。

皇上听得低低笑出来,再度安抚地拍我后背叹:好罢,那我只好是单相思。

他将我猿猴儿似的胳膊拉下来,欠身捧过我脸看,眉心渐聚起道浅川:你近来怎么样?之前在家里苦了这多时候,上回瞧着脸都青了,都是我……没有没有,我连忙冲他咧嘴笑,我从小被我爹打得皮厚,那老早好了,家里眼下都忙得没闲工夫吵,就还……还算清净。

爷……你事儿多,就甭顾着我了。

我一时想抬了右手去平他眉间,但动了一半又觉着大约也不庄重,便又搁下,想了想,反把左手银袋儿稍稍一抬:瞧瞧,爷,我今儿领月俸了,头一份儿呢。

皇上捧着我脸亲了一口才放开我,刻意负手拿出皇帝架子来:满朝俸禄都是朕批的,朕还能不知道?我笑笑,那谢皇上吧,我还指着这点儿银子请你吃饭呢。

皇上闻言,笑意顿了顿,渐渐也淡下一些,慢慢道:清清,我眼下出不去。

哎,我知道。

我应下他这声,然后掰了他手把银子搁在他手心儿里,那折现吧,总归也就这么多了,就都给你。

给我做什么?你这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呢。

皇上握着那银袋儿好笑起来,这时他面上的凌厉气儿终于消了,舒开眉目要再塞回给我。

我忙把银袋儿按他手里:皇上有所不知,坊间传闻——俸银都肯交给家里的爷们儿才是好爷们儿,你就权当我稍稍养养你罢,多了我原也养不起,爷你如今……也更金贵——这点儿够什么?皇上捏着我鼻子把我打断,反手把银袋儿扣我手上,你还是带回去罢,别到时候叫你爹知道了。

我便也就把银袋儿收回来笑他:你都做皇上了还怕我爹啊,那我爹还挺厉害。

你爹可不如你厉害。

皇上掐着我下巴晃了晃,若非看在你是他儿子他是你爹,他怎闹得住我?如今他倒没法子关你,我却还担心他揍你,你在家就顺着他些,甭叫他打了。

这话我只好应是,可心里却想着要是回家再闹,那我依旧不可能就顺了我爹,故说到这儿倒还是换个话头的好,由是我便执了他袖子道:皇上,你要不留微臣用个膳吧?微臣为国事操劳了一整天,已然山穷水尽前胸贴后背了,求皇上可怜可怜微臣的肚子,赏口饭吃吃。

皇上这才无奈笑了声,稍稍转开注意去着人端御膳来,领着我往侧厢走:今儿早想着宣你来,他们就备了炖肘子,你也喜欢,就多吃些补补。

瞧着御史台办案子是累,你都瘦了。

我也不敢说我这瘦是因家里不给吃肉弄的,只能从他袖间斗胆拉了他指头,随着他走着也就只应话,不怎么搭腔,但眼见他言语稍松快下一些,我心里也就松快下一些。

那时只觉瘦不瘦是没个紧要的。

若是瘦了倒能得他这番专程的怜,那我瘦得也不怎么冤枉。

【佰陆肆】许多时候想想,皇上登基我入班后,我俩倒不是就生分了,但只许多事儿,人大了反知道不应说。

一如皇上从来不与我提他当年为何将他母后遁入佛堂,也一如我再不似往常那样跟他抱怨琐事,一年两年地过来,我俩也都淡淡祥和,如此好似近人情更怯,可也不知是哪一面瞧来,又觉出更亲近了。

大约是因我愈来愈像他。

那天儿在尚书房用完膳,我搁下碗想了想,还是同皇上说,下月台里去溏州查案,随行也会有我。

他放下筷子听我说完,沉默下来点点头,看着我片刻即无言,过了会儿低声说:……那也好。

我请安告了退,出宫回家将头月俸银给了方叔充作中馈,徐顺儿跟在我后头看得几近要哭,说三爷都能懂事儿养家了,眼见这年月过得也忒快。

我想,是忒快。

实则徐顺儿没比我大多少岁,但我隐约记得就是那段日子有人给他说亲,账房还预付了些月银叫他好讨媳妇儿。

次月我随台里去溏州前,徐顺儿风火备办好一应事物给姑娘家里下了聘,送我一路出府满脸都是喜气,就跟蹭上了宫中封嫔的喜气似的。

去溏州路上,沈山山在车里曾问我:你能躲得过多少次去?我答他说:能躲过多少次,就躲过多少次吧。

【佰陆伍】溏州贪墨那案子,闹出人命死了州官,比我们先行的便是刑部。

刑部那帮人被案子悚得多了,平日惯爱作弄没根底儿的后辈当消遣,开始大约引见时候没留意,便将我当做刘侍御,趁着沈山山不在,就骗我说有个案子像话本儿一样有意思,哄我一道去看看,结果进屋一瞧却是验尸——吓得我几夜没睡过好觉,他们还哈哈大笑。

沈山山同他们原是熟的,知道了就同他几个笑起来问:几位大人这职权行得颇巧,就不怕给我台的折子上添一笔?那几人这才慌起来,始知沈山山也有不好说话的时候,便连忙套近乎叫他算了,又知道我不姓刘而姓稹,怕得就更厉害,凑了钱日日请我好吃好喝,只央我千万不要恼起来告诉我爹。

可那时候我总有些恼,却不是恼刑部的,而是恼沈山山,只因查案提讯之事,沈山山总盖我一头前去,直帮我挡了好几天的差事——他说我胆子小,从小连鬼怪话本儿都不敢看,那些真人真事儿就更是少听为妙,以免又睡不着了。

他这样好似还将我当做小时候,我心里自然不甘,也想着终究避不过,一回便终于抢在他前头进了讯问之中,当日一场场听下来是贼以刀杀人、吏以法亡命,因那贪墨之事中最败坏的就是收赃胡判,故其中妻离子散之事、蒙冤错断之案竟累计十数年,多得几箱子案宗都装不完,一桩桩里都是血泪,那曲折阴暗,怕是写在话本儿里都写不尽。

从小生在富贵安平中,我见过的事儿里再败坏也只能算是酒粕糟糠,可案子里却不一样,案子里天底下什么事儿都有,而天下之大,我眼睛瞧不见的地方多了去,那些地方大多又都没有富贵安平,有得是腐到了骨头里的脓疮,揭开当中只是污血。

我并非没怕过。

审那杀了州官的元凶时,他说他如何如何剖尸装棺,只是为了多运些赃银出城的时候,我甚至冲出讯室去干呕,遭了刘侍御一道道的白眼。

可那之后一日又一日,看多听多,大约惯了,心肠竟渐渐硬起来,偶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见着沈山山带的书里有两本儿慧文录鬼,便还和他争着看,看着看着却累得沾枕头就睡了过去,于鬼神之事连噩梦都没做过一个,却全都梦见冤者跪在我脚边哭,可见恶鬼果真是不如人。

就这么挨了快一月,地方线索逐步理清,刑部与我台都有个判论,那就是如此大案,不可能上面无人作保就能瞒过这十来年去,而这作保之人能有这手笔,还当是官在高位的。

沈山山怀疑这人是三公之一的赵太保,而顺着涉案之人的姻亲,也必然是能推论到赵太保身上,然我们半分真凭实据没有,赵家盘踞京城势力也不小,轻易不是能查的。

如此我们便收整了卷宗回京。

【佰陆陆】回京时候赶上初雪过了,天儿太寒,徐顺儿却赶在这时候成了亲。

我想着他平日笨是笨了些,可待我倒实心实意,便封给他我两月的俸银并一小匣子金玉,心里还指望他能念着这好处往后灵醒些,然他灵醒起来竟哭着领媳妇儿给我磕头,我瞧着他俩勾手搭膊又更烦,便没耐心地叫他们赶紧滚回屋去洞房,自己只起了身去寻小皇叔喝酒。

酒楼厢子里小皇叔依旧流连花丛吞云吐雾,见我一脸沉闷,便还把烟杆子往我跟前儿一递:铁血烟丝儿呢,好东西,要不你也来两口?我瞥他一眼接过烟,要叼之前却醒过来一回事儿:铁血烟丝儿不是殊狼国来的么,先皇爷走之前就说要打仗,不是都禁商好几年了么?王爷这哪儿来的?北洋商会那帮子人孝敬的,小皇叔见我不抽,劈手把烟杆子抓回去看着我,有些无奈道:哎,清爷,你这才入了班多久啊,就没从前招人爱了。

你说说爷就请你抽口好烟,你哪儿来这么多屁话?真是给御史台带成个迂夫子了,下回见着爷得骂他们。

我却只看着那烟杆子问他:王爷,北洋商会……是不是治在九府断丞赵二爷手底下啊?我自然没记错,小皇叔就点头:还是赵二亲自给我送来的,怎么了?我抬眼看小皇叔:他是不是求你什么事儿?小皇叔手上拿着烟杆子一顿,看我问东问西不像是开玩笑,倒也正色一二:倒也没求特定的事儿,他不过年年入冬都来王府寻常孝敬。

说着他稍稍警醒,问我:怎么,他招了你们御史台了?能招上御史台的事儿都不小,未定案更不好讲,我唯独只能把小皇叔烟杆子掇进酒盏里头熄了,嘱他先撇开赵家再说,便已站起来取大氅:王爷,酒你先喝着,我得回台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