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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6

【佰伍捌】入班时我刚十八,恰是八年前,梁大夫还是个中丞,乌纱帽下的头发还不似如今稀稀拉拉,尚能见些黑,脾气也没如今冷硬,领我学事儿尚有能好好讲话的时候。

后几年他与沈山山闹起架,我还常拿这劝沈山山说:你就当梁大夫那好脾气跟着头发一道没了就是,可怜可怜他。

这搏了沈山山无奈一笑,才稍有退让。

当年台里我与沈山山治在梁大夫手下,进去头天儿就上茶行过礼,往后都叫他一声老师。

他坐在部院耳厢的木椅上,按规矩发我们一人一笏板儿。

虽当时我们人微位轻也还不上朝,用不着,这却也算是给入班门生的见面礼,劝人敢言上进。

笏板儿一头钝一头尖,短剑似的,梁大夫一背过身我就拿着笏板往沈山山臂上劈了两下儿,还没说出句妖孽看剑,梁大夫已走到大桌案后坐下又回过头来盯着我,一双眼睛古井似的深,沉沉望我一会儿,倒不似生气,只偏要俱在道:稹侍御,入了御史台公子气儿就得收了,这不是你耍闹的地儿。

公子犯了事儿该挨板子还得挨板子,御史台里头板子多着呢,你可仔细着。

我一口气儿咽下,慢慢点头。

沈山山看着我好笑,却被梁大夫幽幽扔下一句:你笑什么?他打你你没还手,还觉着自个儿多能耐呢?沈山山便也噎了,连连垂头应错。

梁大夫瞥过我俩一眼,坐在桌后拎出一沓册子搁来:——溏州贪墨案,也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台里眼下就这事儿最缺人。

账本子多,正好给你们练手,学着怎么查漏子。

他往边儿上大书架子一指,税算囤粮一类都在那儿,要比对就自个儿取。

今儿也没剩多少时候就放工,你们就先瞧瞧,我明儿再领你们过案子。

我和沈山山一人接过两本儿账,被前辈几个领去了旁边儿的大圆桌上看。

我坐下翻着那账本子心想,难道天下营生到底一个样儿?为何我并没做个收租村汉,到头来却还是学起了看账本子,也不知这叫个什么事儿。

看着账里密密麻麻的数也叫人心烦,我正想起来问问前辈几个算盘在哪儿取,结果忽闻御史台外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旷远沉钟。

能叫宫里敲钟的除却开闭宫门,那都是大事儿——要么就是外宾来朝,要么就是大庆大典,可就那天儿来说,宫里并没有祝宴,高丽才来过又走了,也没有外宾,一时这独独一声拉长的钟叫四下里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唯独梁大夫站起来往外一看,喃喃道:这怕是先行钟吧……宫钟指代什么事儿,要听它敲过几下儿才知道,只有遇上了生丧嫁娶或遭逢宫变,才能特有一声先行钟来报鸣警醒人留心听,之后再敲出相应次数。

梁大夫这话一说出来,台里的人都有点儿慌上了,刘侍御大约是我们当中最不知道宫规的,瞪了一双铜铃眼便四下儿问别人:这是什么事儿?先行钟是什么?宫变了?有人造反了?我们能不能出去?钟声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没人能搭理他。

我们尽都屏息凝神等那钟声再起,那时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发凉,想着多日不曾归家的我爹和少有看见的大哥二哥,不禁抓着沈山山胳膊给他递了一眼:你说是不是我爹他——沈山山引我站起来往外走,你别慌,先听听这钟有几声儿。

不止我们,所有人都涌到台里的前院儿去,我们想出去瞧瞧问问究竟怎么了,可早有几列禁军甲兵到来,传令说阖宫禁闭,御史台也得封上,未有旨意不得擅自走动。

他们只是听令行事,梁大夫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见这又敲钟又封院儿的是真越来越怕,揪着沈山山的袖子手都渗出了汗——这时,忽而钟声再起,那旷然之声好似昊然飞鸟惊起,又四散仓皇翱落,台中人齐齐抬头侧耳,只听那钟声每敲过一下重音,便留待九声小响,直直敲过九叠九的钟,余音萦萦才渐渐落下。

九叠了九,这表了天地极数,所指者帝王生殒。

此时也不消谁说了,连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一院儿的人声,陡然嘈嘈杂杂议论开了,喧闹中我一臂都凉,茫茫放开沈山山的袖子,一口气寒寒叹出来。

……这是圣躬薨驾了。

【佰伍玖】先皇驾崩之事实在是突然之中的突然。

据梁大夫那时说,那日早晨内朝都还聚过一回,眼见龙体爽朗,不过有些咳喘罢了,如何都料不到圣躬忽而就殁了。

我留心听着梁大夫同旁人说话,终于听闻他们说出一句:……那这继位之事,终究是落在皇太子身上,这般仓促,也不知礼部要怎么备下。

旁人不知谁说:大约之前龙体抱恙的时候就按制备下了罢,要紧倒是宫里皇后娘娘一树双花儿,膝下有两位爷呢,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还扶着太子——慎言!梁大夫低声喝他住嘴,你在宫里多少时候了还不懂规矩?非要人把你砍了你才知消停?不是我胡说啊,老梁你也清楚,那人压低声音叹,上头今早还好好儿的,怎么忽而就没了?……皇后娘娘族中也算功勋出身,甭说跟那亭山府亲近,姻亲里边儿几个侯爷也捏着兵符呢。

这事儿会怎么样,你能想?我听着他们不相干的人口气平平地说出这些,一道道回想皇上同她母后那岌岌可危的干系和那不成器的皇七爷,原就冷下的手脚此时都像是没了知觉,愈想就愈发多想,愈多想便愈发害怕,因想着沈山山应当能想出些什么,便连忙拉过他手来问:山山,你说说,宫里现在是什么样儿啊?东宫会不会有事儿?可我发觉沈山山也在留心听着梁大夫他们说话,一双清冷眼睛似出了神,都没听见我叫他。

我再叫了他一声他才回头,应我的声竟有些虚浮:……我怎知道。

稹清你别吵,听……听他们说说。

听的说的都是有关宫变,台里人心惶惶。

沈山山应当也怕,他的手明明是冷得刺骨,留在我手心里的却全是汗,我见他脸都是白的,叫他,还想逼他赶紧帮我想想皇后这会不会往东宫发难,岂知外头竟忽而有人高报一声:太傅到——下一刻我爹银褂皂靴跨入部院,一脸上紧绷的严峻,当先抬了眉目匆匆往人群中一扫,凌厉眉目已落在我这方。

众人见礼中,我远远向爹应付一下,因想着我爹常年待在先皇身边儿,定是最知道局势的人,可一则多日来他不曾见我我们也不曾说话,二则我也不知这大变之下他究竟是什么动作,此时也更不知如何当着众人去问他因果,便踌躇了一时。

仅仅这一时,爹却已转过眼去不再瞧我,好似就连这宫里出了死生大变他也全然不会在意我似的,只低声给他身边儿传令官吩咐声什么,那传令官便走了。

接着,爹眸色冷厉地一一瞥过台中众人的皮脸,徐徐道:圣躬薨殁,阖宫戒严,本阁奉命来瞧瞧各部,望诸位这几日备好用度,待三日后即位典一成开宫放行就是,不必惊惶。

御史大夫从人堆里走出去,客客气气问我爹:太傅告罪,下官等唯想求太傅告知……您这所奉之命,是何人之命?爹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抬起眼来却又望向了我,口中触目惊心的话叫他说出来,只如平常事般:宫里骤变辄止,太子珩灵前继位已是新皇,特令本阁查督各部,以定朝野人心。

本阁奉的……便是新皇圣旨。

说罢他调开了眼,指点禁军一人道:这处多增派几路人罢,御史台乃案宗重地,如今非常时候,你们也都警醒一些。

【佰伍玖】听闻皇上平乱继位的那一刻,我紧聚在心尖子上的骨血才都安落回了各处,可爹说宫中逢变,也不知是什么变,我便依旧放不下心,直直推开前面几人终于向爹走去,一心想再问问他皇上究竟什么情状,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抱恙,可我还未来得及走近,爹已经领人转身走了。

由是我反身落落走回沈山山身边,脚下一步步深深浅浅,心里全都是不切实际的知觉——那时真叫眼不见,摸不着,我压根儿觉不出皇上是切切实实地要即位了、要登基了——他在我心底还只是一两个时辰之前立在宫墙下浅笑的样子,还只是那个在禁城拐角处为我停下来的人。

我心里一时掠过数年光阴中的陪伴,想起我头回生病回家他来瞧我的时候站在我家一池秋水边的模样,我想起东宫黄叶绢灯下他的脸……一时微风萧索中,几息光阴幻化间,不过短短时候,我还是个我,可他竟已贵为当朝天子。

我最终变为了他的臣。

那刻我愣愣生生站在沈山山跟前儿,叫他要不掐我一把,我觉得做梦似的。

可沈山山立在那儿长久没有言语,他双目一直看着我,那目光深得好似湖海,最终却又敛睫看去他处,像是有些疲倦地叹了一声,低哑道:……何必,你心里早想着他是太子,也会做这皇帝——这事儿不过突然一些……其他,什么也都没变。

【佰伍玖】整整三天三夜,我们同台里所有人一道被困在宫里。

台里众人心知新皇登基必行肃清之风,手中案册便愈发留心收整,竟叫我们入班头几日便感知到了台里最忙慌的时候,真是除了吃饭睡觉只剩看账本子。

白日累得过了,到夜里很晚也睡不着,最后一夜里正堂点着灯,我们原也是由内务府的送来了临时用度的衾被在台里随处找凳子拼了睡的,当时一屋子年轻人聚在一起,便说要不手谈两局打散打散精力。

我下棋臭,赢都只靠耍赖皮,可沈山山的棋下得挺好,我叫他上。

沈山山那时候刚被众人发觉算数挺快,看的账本子就比我们多出不少,人歇下来正是有些发昏的时候,没醒过神,便也没来得及回绝就被人推去棋桌前坐了。

可那晚上他大约实在也累,捏着黑子儿是一局一局地输。

我看不下去,说要么散了吧,沈山山也就笑了笑,说是该早些安歇的好。

但赢家那边儿几个前辈自觉棋面上赢过了探花郎,更有乘胜追击的道理,便并不肯散,拉着沈山山就还要接着下。

我和沈山山对过一眼,大约也知道这是他几个给我们下马威来了。

沈山山一时垂眼看着棋盘,顿了顿,又看了看对面儿,蓦地叹了口气,终于勉力起来,稍微坐直身子:行罢,那就再来过。

言罢一局伊始,黑白形势便陡然倒转,无论对面儿换了谁上,无论他们用什么路子,甚至就算他们一齐打打商量都没用,只要到了每一局的第七八手,白方必然开始失子儿,且会一路一路一直失守下去。

棋谱于沈山山可能小时候只是看着玩儿的,不过也早比对面儿几个知晓得多些,他只沉默地提了对面白棋儿扔在旁边儿,一局一局直如赤手空拳地杀着最好拿下的敌人,叫那棋子儿到了他手里好似把钢刀,下棋也就不似手谈,倒似手刃。

直到棋局终了他都一言不发,若不是他还满面清净安如松柏地坐着,我几乎觉着他是杀红了眼不肯走了。

他落棋太快,从不虚着,几乎算尽对面儿退路,我看得都累,更别说那对面儿几个真在局中的人。

待他们已相互推换了五六回上场,我早已呵欠连天了。

沈山山这时候看我一眼,才终于想起来瞥眼瞧了瞧滴漏,规矩严正地向对面道:诸位前辈,时候不早了,不如安歇罢。

前辈几位棋艺实在高,劳累提点后生,后生愧然受教。

说完他把手里棋子儿扔进盒里,前辈几个侧目看了看他,叫刘侍御起来收拾,一时那几人眼神里好似也换过几眼,露出些微的赞许,我揉着眼睛,沈山山已经过来拽我,你困了就该睡,不必等我的。

我叹气朝他笑了笑,爷我怕他们借着人多欺负你呢……再说了,我哪儿睡得着。

沈山山把我搁在六张团凳上的被衾打开铺好,我盘着腿坐上去,又看着他沉默不言地铺着旁边儿他自己的两张板椅,忽而问他:山山,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沈山山拿靠枕的手一顿,片刻后复又继续铺被的动作,轻轻道:不过是累了。

我又问他:从小总是我叫你入御史台,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这儿?沈山山回头看我一眼,眸子映着正堂滴漏上的铜烛一摇,扯了个笑:我是被圣旨点进来的,能和你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他在铺好的板椅上坐了,不知想了想什么,疲倦地曲腿枕臂仰躺下去,问我道:你倒是一直盼着进来,现今儿进来了,事儿做的还算顺,又觉着怎么样?……嗐,能怎么,也没不喜欢。

我应他,做官儿在哪部不是做?我只是没想到我才进来,太子爷就即位了……我还以为好歹要等我能作出些模样了,他再登基,我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官儿,那样从他手里领俸禄……倒也安心一些。

结果他现下已然是皇帝,我还说领了第一月的俸禄就请他吃饭呢,如今看着是不能够了。

沈山山没看我,只盯着房梁子,许久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岂知下刻他忽而又问我:稹清,你说你当年进东宫里,要是太子不是他,是……是七爷,六爷,是当年的皇三爷,或……或是别人,你还会不会……会不会瞧得上?我笑了一声,也抱着脑袋往团凳上躺了,同他玩笑道:长得俊应该就瞧得上。

沈山山听言,兀地笑出来一声,多俊算俊?我指指自个儿鼻子:不用多,比小爷我俊点儿就成,但我矮了点儿,有你那么高也凑合。

你倒是想得开。

沈山山闷笑声沉在胸腔里,那时昏光中转头瞥我一眼,一目好似浪中回波一荡。

睡吧,稹清。

他叹了一声,明日新皇即位,你……你能见着他。

好,我扯了扯身上衣裳,撇撇嘴:还好补褂有两件儿,我特意把另件儿新的留着没换呢,明儿起来穿,收拾齐整点儿,好歹也是他的大事儿。

沈山山随口嗯了一声,却不再搭理我,只翻了身子背过去睡了。

那夜就再无他话。

【佰伍玖】即位典不是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尚要等过了先皇薨殁的头一月才可操持,在那之前先行的仪礼便是即位典。

即位典不似登基大典那么肃正,不是为跪天拜地,而只是先行在百官面前将先皇落下的龙袍玉玺简要转给新皇,让百官知晓知晓从那日起该叫谁皇上。

那日一早我换了新的补褂,跟着台里所有人一起去了黔灵宫。

先皇的灵柩已停放在那儿,我们一台到的时候六部已然按班就位,礼部和鸿胪寺的站在最前头持礼,遥遥看着是一堆红绿的官衣,黔灵宫前的汉白玉阶上满满当当站着文武百官交头接耳,一部一院浩浩汤汤地直排到了黔灵宫前的空地上,他们人头攒动,单只一眼瞧去,那一顶顶的乌纱帽连作一片,便好似一层波荡的山河。

我站在这层浩渺山河中,啃了一月余的青菜叶子瘦也瘦了,个头原本也就平平,一时挤在拥挤人堆里,就算垫脚也不见能高出来,心中未免怅然,只想到时候皇上走上阶来,只望他走得慢些,不然我被那么多人挡着,也不一定能瞧得见他——我实在是想瞧见他。

这天底下皇帝是个最残忍的营生,父死子方继、兄弟起阋墙,一人成败、一宫存亡、生死白骨,都在手掌翻覆、一纸奉诏之间。

他成了皇帝,却失了父亲,他一步登极,却疏了兄弟——更何况若有他母后借机衅乱,一招招处下来又是何种辛酸?可他要面对的再多,却已经是个皇帝,再如何也只能不哭不笑不行喜怒,叫人望他一眼便知恩威。

黔灵宫中编钟弦乐渐渐奏起来了,即位典起始,秋风中我随百官回眸侧望去,只见宫前旷地上,一列披麻戴孝的皇子跟在当先一个挺拔的人影后徐徐走过来。

当先那人身上的素麻衣裳裹透着内里金玉般的明黄袍子,眼见就是皇上,他旁边儿小皇叔肃容接了礼部递来的奉召交在他手里,让他双手接下,他便领着一众皇子直身跪在黔灵宫前的宫阶上。

那时他离我约摸隔着四五排人,我不管不顾地撑着前面刘侍御的肩膀狠命垫脚去看——只乍见便已心里生哀。

我看见他薄红着眼,更将一容的忧戚衬得似要比身上的素麻更苍白,但那双奉召的手却实在稳,一如他一贯那样庄重。

他双肩如沉石,脊背如松,领着后面一众兄弟向先皇灵柩磕过头再直身起来,下刻我爹从礼部官员里走出来,边儿上跟了一人,已奉出先皇身上落下的最后一件龙袍,停停叠放在盘儿里。

到此皇上便不能再跪,小皇叔扶他起身,皇六爷拄着拐上前替他除了白麻素服,我爹立在旁边儿,双手拎起龙袍襟领来一扬手,倏地便替他披在了身上。

那时他背对我,袭身的龙袍背章上金龙银线显出分太过老沉的威严,一双龙目堪堪眈过来,竟比从前他太子冠冕朝服上的龙章还冷。

下瞬他徐徐转过身来面见百官,双目已不再红,而我们满朝臣子已振袖如云地全数跪伏下去,那时数百人影涌动间直如一海的水,我们臣服于他,终于高声呼呐:吾皇万岁,万万岁。

而他立在皇亲国戚与百官山呼中,在天地肃静的那一刻,看向四下的目色与声音,都平静到骨子里。

他平平抬了手,如一个真正的皇帝那样说:众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