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卌伍】人的念头是生在湖底的一根儿草,瞧不见不表明它不在,也根本经不得暗流搔挠。
自打我想要回东宫的心一起,一如渴水的人在大漠里头望见了一汪泉,只想一脑门儿照直了往那泉里钻,竟觉万事忽而都没了生气儿。
我整个人好似被吊水的桶子挂进了深井里,抬头巴掌大的一片儿天上除了那日皇上扭身离去的影子是什么都没有,也谁的约也不想应了,成天价儿地只知道摆弄那侍读的腰牌儿不出去,外头转着舵子拉我的也只有沈山山一个人。
一两回爽约还好,可这么竟也过了五六日,沈山山终于寻摸过不对味儿来,顺着往学监去的路上一早就找到国公府来提我。
那时候我还没起,正萎在榻上捶胸口,捏着被单子在心里头骂自个儿贱,沈山山被徐顺儿领进来,罩面便是忧心忡忡问我一句:稹清,你病了?我没及说话他已踱到我床边儿,蹙着眉头抬手一探我额间,咳不咳?请过大夫没有?……爷没病。
我拽下他手指头睨他一眼儿,你才有病。
一早来瞧你还被你骂,我是有病。
沈山山气得瞪我,但眼见我还能耍嘴皮子便也安下两分心,推开些被角往我边儿上坐了问:这几回怎叫你都不出来了,你想什么呢?我想得可太多,却真不敢同他讲,只是闭着嘴捂了会儿,却真没捂住,心知道话一说出来沈山山就得骂死我,可心底儿还真痒得没了法子,便捏着侍读的腰牌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山山,我……我想回东宫去……沈山山闻言眉头一跳,劈手夺过我腰牌儿咬牙问我:稹清,你是不是疯了?你还我……我讷讷起身从他手里把腰牌儿又抠回被窝里,顺带也抓起被子把自己兜头罩住背过身去:你除了骂我你还知道干什么……你给我出来!沈山山一把掀开我被面儿把我摁平了,垂眼看着我的眸子里都是沉浮的怒痛:稹清,你睁开眼睛来看看!他都纳妃了,他都让你别往东宫去了,你——一言顿下,他摁在我肩上的手放开了,恨铁不成钢道:往后日子那么长,你好好儿一个公子,做什么非要往火坑里跳?明知道前面是堵墙,你如今撞都撞上去了头破血流了,都还不知道停?小王爷骂你的话你是都忘了?你凭什么还上赶着给太子去?他言语真正刺耳,却又真正地对,我仰在枕上恨恨看着他,手里捏着那侍读腰牌儿的边角都快把手心儿给戳破了皮,痛到底来却不禁脱口道:山山,你不明白,他只是没得选,他心里不是没我……有你又怎么样?沈山山一言打断我,凝眉握住我手腕沉声再问:他心里有你你就要给他填后宫去?你平日里的得意劲儿都喂狗了?你真这么回去了,往后总有一日得悔青了肠子!我挣开他手,一时如鲠在喉:可我要是不回去,我现在就得悔青了肠子……沈山山看向我那眼神几乎是痛:稹清,你究竟瞧上他什么了?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他日后能饶了你爹——不是!我突然怒目喝出一声,这把我自个儿都给吓了跳。
眼前沈山山也被我这一声叫嚷给掐住了话头,脸色渐渐白下两分,正要开口继续说话,外头徐顺儿却忽而叫了声:小侯爷,他们说您去学监要迟了,得赶紧走呢。
沈山山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口中应下徐顺儿一声,此时不得不走,却还是再道了一句:稹清,你不要回去,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没想过和他真能好……我低声断了他后面句子,捏着他袖摆实实在在咬牙道:可我不甘心,沈山山,我一点儿也不甘心。
我说的不是……沈山山一言提起却终化作声叹,他垂下眸去,反手拂下我的手,拉起我方才蹬开的被角盖上我腿,摇了摇头,罢了,我得走了,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我一直看着他走到房门口去,他在门外晨曦下回过头来,眉目映着晖光如被洒了层薄金,沉顿似有踌躇一般地望着我,然外头再催下一声,他还是扭头走了。
他走后我将将重新躺下又摸出我那腰牌儿来看,徐顺儿却又转进我屋里慌慌道:爷,您赶紧起来罢,东宫来人了。
【佰卌陆】我闻言掀了被子一个打挺起身来,匆匆忙忙罩了衣裳,一边系着带子就一边往前厅奔,徐顺儿只得抱着我褂子跟在后头跑。
到了前厅,我眼见果真是我相熟的那小太监坐在当中,只觉心意一瞬畅然,连忙喜道:你来做什么?是不是太子爷叫你请我回去?小太监却不见有我这劲头,只慢慢儿站起来同我道了个礼,见我欢然,仿佛更加为难道:不……不是,清爷,您这入班的日子不是近了么,吏部那边儿已打东宫调去了案底儿,往后您就得往御史台高就了,也不再作侍读,今儿太子爷就着了咱们来……来取您那侍读的腰牌儿带回去,合个礼数……我一容的笑被这话打愣在脸上,身子都一偏:……他要取我腰牌儿回去?是他要取,还是东宫的什么人要取?小太监大约不想说出话来叫我伤心,抬头看了眼我神色,又作难低下头去叹了声,瞥眼见旁边儿徐顺儿听着,便使眼色想让徐顺儿劝劝我。
但徐顺儿于我这事儿可从来不敢开口,他只颤了喉咙叫我声爷,似是要哄我仔细着嘴上规矩,我也只当没听见,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那小太监。
小太监只好照实讲:是太子爷要取的。
清爷,您惯常疼我们……今儿也甭叫我们为难了,可好啊?此言叫我一时气得腔中都带了火,还没及多想,嘴上已道:好啊,好……我说着抬手抓过徐顺儿手里的褂子就披在身上穿了,冲小太监道:我这腰牌儿也是时候该交回去,怎么还劳太子爷费心呢。
我在东宫这么些年,也算是受了太子爷不少照顾,合该是我自个儿回去给他磕头谢个恩,亲手把这腰牌儿送回去才是。
清爷使不得!小太监吓坏了,您知道东宫现今已——已有太子妃了?我咬着牙问他,那又怎么样?我回去谢个恩都不成了?今儿他说了不准我去?小太监一敛神色,倒,倒是没有……可我——可什么可,我拎过他胳膊就把他往外头拽,我就跟你一道回去,看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佰卌陆】我并不甘心,故根本不会死心,早迟是一定会寻个由头到东宫去的。
几日来曾也想过要么假意回去取东西,要么假意回去送东西,然这些取或送的东西我都还没脸皮去寻见,不想老天送到我手里的由头竟更卑微到了这个地步。
侍读的腰牌儿送去了能怎么样?我去皇上跟前儿磕头谢了恩又能怎么样?他是真正心狠,一月有余对我不闻不问,此时腰牌儿交去,或然他压根儿就不会见我,往后我也可能更没了由头能去见他,但就连这样,我腔中涩着舌尖苦着,都还能在自个儿这被踩作了污泥似的尘堆里刨出份儿卑微的喜,喜我还能再去见他这一次,一时恨他这狠,一时又眷他这狠,好似他就连这狠都深得了我心。
我定是中了蛊着了魔,从不想去分辨他不见我究竟是不是为了我好,却只想求他不要给我这样的好——今后若往前走过去还是堵南山高墙,那叫我再选一次,我大概也要再撞一次的。
只要撞过去能死在他怀里,那真叫我死,我应当也能心甘。
到东宫的时候,七月日头晒得烧人,小太监战战兢兢领着我往前殿走,一路顶头的骄阳炙着我脑门儿好似抹燃了一篝火,我身上已层层渗出了汗,径行莲塘见着四下绿树红花都似混沌起来,过廊桥时脚下晃过几簇明艳的锦鲤,那色只叫我觉得热上更热。
我等在殿上,小太监却问来皇上并不在宫里,已被先皇招去了御书房提训礼部迎宾之事,也不定要几时才能回来。
我听着,沉沉问了句:那太子妃呢?小太监道:昨儿恰是大婚九日当回去归宁,娘娘合该在家中待过昨天夜里,今儿要回来也该是晚上了罢……说着他灵醒打量我一眼,赶紧又补道:太子爷昨儿是没随着娘娘一道过府去的,礼部迎高丽朝贺的事儿闹出了毛病,拖了好一阵子了,昨儿爷也在部院儿里瞧着做事儿呢。
难怪之前能在礼部外头撞见,也还好是有这桩事儿,不然我若知道皇上跟着谁过府去归宁,这心里也能更不平了。
想来他也未曾在我国公府里用过一次茶。
清爷,要么您先往侧殿歇着,小太监规规矩矩让开一步把我往外请,前殿上不遮阴,没得将您热坏了害了暑气。
我听着侧殿二字,心底都震了震:……爷他还留着侧殿?小太监叹了口气,瞧我的目光似是不忍,起手扶着我往外走了,冲南边儿努了努嘴轻声道:大婚之后娘娘住了南殿霁雪斋,许也是想着能离爷那书房近些——可她这么住了,朝里几位大人往爷书房里走动就不怎方便了,爷就着我们把用度挪去您从前那侧殿了,大致改作书房罢。
殿里东西呢……我问他,也都改了罢?小太监步子稍停下来望我一眼,摇头叹:清爷,哪儿能啊。
我一顿,他接道:不过多搬了一架子书过去,旁的东西,爷都不准我们动的。
我听来只觉目下一涩,赶紧扭过头去,小太监却也知道我听不得这些,便赶紧拉着我继续走了:哎,清爷,您别这样儿……前儿六月节的时候我师父还说呢,要是赶着清爷在就好了,能热闹些,然他又说,您这出去了指不定还更好些,也该更好些,今儿给爷请过安了,您往后也当惜着自个儿,多笑笑。
他左右劝着我想开,引我到了侧殿里头,问过我滴水未进,便说去给我收拾些吃的来。
【佰卌柒】我在正堂圆桌边儿捡了个凳子坐,回眼打侧殿雕花门槛儿上转望至一室枣木的书架,又瞧了瞧这几年被我冷落多时的大书桌子上已摆上了一摞摞公文奏章,一时心底感念,忽又起身往里间儿去看。
里间儿我睡过的床上连被衾都还是原有的,干干净净,侧边儿架子上蓝格儿抄的大溪落寇、飞花烟雨也全都还在,只另半儿多了架子曾在皇上书房里瞧见过的书,都是绣布裹皮儿的耕织造册和田赋徭役一类,明明是全然二物,却竟也两相齐整地一起摆着,瞧着颇有些逗。
再往侧看过去就是几架大立柜儿,我头回儿进宫带着沈山山给的蜜饯儿包包就是藏在这里头,后来都用作放我的衣裳。
我走过去打开一扇来看,当中尚叠了两块儿头年皇上行猎打回的灰狐皮,那情状同我走之前都一样儿,应是动也未曾动过。
当时本说着要给我做件儿兜帽,然我回来就生寒病了,这事儿也就搁下忘了。
想来有点儿可惜。
毕竟往后这两块儿皮,我也不知能不能穿着了。
正四下看着,小太监端着油茶和红豆糕回来了,放在圆桌上唤我道:清爷,他们先给您备了惯两样儿,晚些用午膳再说别的罢。
我应下便过去用,小太监替我从里间儿书架里随手拿下两册杂书过来,让我看着以免无趣,再有什么想要叫他就是。
我挥手叫他自去忙着就好,心道是我在这儿住了四年,什么在哪儿大约我能比他还清楚,又何必叫他。
于是便这么吃了坐着,我趴在圆桌上看着杂书,因也都是从前快翻烂了的本子,何人何事儿都门门清楚,看几页也没了新鲜意思,加之天热,我翻着翻着书页子,竟伏在桌上就睡了过去。
原本天热睡过去并不怪,然怪就怪在那时我竟梦见我娘。
梦里我一直迈着小腿儿在我家前廊上跳着走,走了极久,跳了极久,不知在找着什么,也找了极久,终于在后院儿找见我娘,见她正坐在棠花下替我补衣裳。
我人小,又皮,在她旁边儿一手捏草一手捏泥巴还笑她:娘,补什么呀,爹现在是大官儿了,让爹给我做新的吧。
我娘纤指松开线头,笑着掐掐我脸:你就嘴犟吧,你才不喜欢新衣裳呢。
这件儿一洗出来你就老穿,娘都知道。
我听了,咯咯笑着把手里的草往她发髻上插,泥巴都蹭在她金钗上:那做件儿一样的就是,不就是衣裳么。
我娘笑得把衣裳往边儿上一放,揪着我手就把我囫囵抱在怀里骂:你这小泼猴子,就会捣乱。
你爹给你做了那么多新的好的该你穿,你不也就紧着这一件旧的不放?你说说为什么?我窝在她怀里心满意足地笑:是娘给我做的么,再旧再破我都喜欢。
你这小贫嘴呀……娘揪着我鼻子轻轻一拧,有些恨恨地叹:你这性子,该你好的不要,怎就指望着到底不好的东西?我总觉着她这话不是在说衣裳,一一想下来,有些戚戚道:娘……你都知道了?娘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深深望着我,忽而心疼地捧着我脸贴去她面上,环住我叹了口气,再说不出话。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特地赶来这般瞧瞧我,是因多少年来我还是叫她放心不下。
我心里忽而就沉下去:娘,你是不是……觉着我特没出息……是不是,觉着我这性子……给您丢人了……我娘抱着我摇头,怎么会……我家阿清只是心里有人了,娘知道,这性子……是没法子的事儿,只是往后有苦,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阿清,娘不想见你哭。
我知道……我把头埋在娘颈间,拼命忍了眼泪:娘,我都知道……可我要没了他,往后岂非连哭都不能够了……娘,我也大了,我不是使性子的……我都清楚,我都清醒,我都知道……那你还要往他身边儿去?娘拂过我后背的手叫我隐隐觉着丝凉气,阿清,你这性子真是从小到大不会改了……那凉气叫我稍稍激灵,心里觉着这是不是娘快走了,于是更加把娘抱紧了:娘,我这性子,一辈子大约就这样了……你别再替我操心了……往后我能照顾自个儿,我真的能……可应我的不过是娘最后一声的叹,那寒息落在我颈间,带得我整人如被冰水泼过一道,忽而一个喷嚏惊醒过来。
睁开眼,我还趴在侧殿的圆桌上,迷蒙中,竟见得皇上坐在我旁边儿,他正看着一旁凝眉抬手,沉默地让太监将一架冰给抬出去。
自打我扯破了玉佩穗子出了东宫,也就上回在礼部外同他远远照过一面,早已许久没有这样近的瞧过他。
他身上明黄薄衫外罩了层暗纹穿纱的褂子,神情像是无喜无怒的,却又像是疲惫极了,眉间勾着的一道浅线,似已挂了不少时候。
外面天色已黯下,也不知我是睡了多少时候,连手肘一动都僵得发酸。
身上热出的涔汗被冰气儿一招,我再打出个喷嚏彻底醒过来,却终于惊动皇上回过头来看着我。
似是久已生疏的相熟,却也像久未相熟的生疏,他哑然似惋道: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