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卅捌】小皇叔把事儿说成了这样儿,凭我这胆子还怎么敢去问皇上什么话?我那时候是头回儿心里有了一种怕,我怕我是根本解错了那松青云皑的意思。
前儿你不是入宫见过他么,小皇叔把我领进了酒厢坐在桌边儿上问我,赐婚的事儿我料不着,大家料不着,他不定料不着啊,他就没同你说些什么?这话叫我忽想起皇上回宫我去请安那天儿,仔细琢磨之下,他笑也笑言也言,却好似只是在同我笑言,一时当中蜜里调出的油都似被烧滚了再往我膛子里灌回来,我抬手揪了衣襟子徒劳地抓着:……他只在听我说道罢了。
小皇叔启眉点了头,想着,道了句:大约他想等几日罢……正说着外头忽有人敲门,是把小皇叔叫的莺莺燕燕儿给送来了。
折门一打开就是股风尘香气儿直往我面门上罩,好像能把我眼睛都给熏瞎了。
姑娘们巧笑倩兮迎过来替我俩捏肩,指头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捏得我浑身更不周正,赶紧把她们全挥去小皇叔那边儿。
我这时才想起小皇叔这人从来不喝不花的酒,应了同他喝这趟,也算是我有病。
俩抱琴的生儿摇摇走入,进来的堂汉儿把几坛小酒搁了我们跟前儿倒上两盏,小皇叔坐在一堆红罗黄袖里端起他那杯子冲我一举,实实在在地劝:清爷,来了就甭管了,先喝先喝。
这时候琴生儿开始拨了两下弦,厢中渐有酒意,我整个人又是愣的,便听小皇叔说什么就是什么,端了酒就同他一道道喝了。
温酒下肚,好似干辣的汤,一路延烧到中腹去,喝过了不知多少杯,原是该迷糊上的时候,我却觉心中是越喝越搁不下事儿,越喝也越不平了,再看往小皇叔周遭的红罗黄袖,竟觉得那都像是一院子招摇不尽的枫,由是再喝三杯顿顿摇过头,好似酒壮怂人胆,也好似酒到了再喝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站起来。
小皇叔脑袋支在桌上且惊且疑地看我:清爷,你做什么?我冲他道:我得去趟东宫。
小皇叔定定抬手往我周身一指:……这么去?我扯了把身上的衣裳问他:王爷,你见过那什么忠奋侯的闺女儿没?长什么样儿啊?高门贵女活在京城的哪个我没见过。
小皇叔揉了揉眼睛,反正哪个都比我王妃好看。
我也知道他这不读书的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只抬起点儿手让他看了看我:我怎么样?小皇叔闻言,抬手抹了把被酒气醺红的脸,还真老老实实眯眼看了我挺久,似有些无奈,好一会儿才终于叹口气,想起来笑了一声,道:……不怎么样。
我却不死心:比她怎么样?小皇叔喝了口酒,姑且随我去了:是你强些,成了吧?他这顺着我说倒不如不说。
我放下手算是泄气,然心里的气却泄不下,这时候便也不能管怎么样了,捞着袍摆子就往外走。
小皇叔从一竿子白生生的胳膊里头挣出来叫我一声,我回头,听他嘱咐一句:你……你甭自个儿走了,要去干脆坐爷的车去,爷在这儿等你。
……哎,成吧,谢王爷了。
我应下,清灵白醒地出去摸进了小皇叔的车驾子,叫了车夫启程,便一路进了宫。
【佰卅玖】日子是夏,东宫一园高树尚绿塘花尚浓,过前庭的时候连一池子锦鲤都是一样儿的灵动。
可原本这地界儿就阴湿潮闷,合我那时候因着酒气往里冲的劲头,潮闷就更像是变作西街上老大爷搅出的泥糖浆子一般,叫我吸进两口都快溺毙了气儿。
小太监袖着手战战兢兢跟我往后头凉亭走,踟蹰道:清爷,太子爷还没回呢,您这——我知道。
我在凉亭里坐下冲他挥手,你去吧,我自个儿等他。
小太监哎了声,可走了两步到底是又回头,终究有些不忍:要不……给您烧些解酒的茶罢,爷那边儿功夫……也要好等呢,我让他们端盘儿棋来陪您坐坐。
我听这话是顿了顿,一心落到肚里宛如巨石,摇头赶他快走:不用,你歇着吧。
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自个儿往这凉亭上坐着了。
记得我从前刚来东宫作侍读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每天儿都得做些什么,皇上坐在这儿背书我就随他坐在这儿,他把书递我我就接着,他背起来我就听着,只听着听着就走神这事儿由不得我。
间或他母后或父皇宫里请他过去他就得过去,我不必跟着,就自个儿坐在这儿捏着书卷子等他再回来。
那时候我总等得很耐心。
那时候我心里没他,我心里也没书,坐凉亭里就还爱看看庭里景致,看看回廊怎么折,看看叶子怎么黄,看看宫女儿小太监怎么偷懒玩笑,我在意的都是这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坐这儿我在意的却也不一样了,旁边儿什么景确然不怎么要紧,我倒是老在意皇上哪日穿的什么衣裳,偶尔数数上头到底几条龙,也老在意他冠上的金珠是大是小,书越读越多,还开始在意他平日看的都是什么字儿我认不认识明不明白,背书背了一半儿他要是被请走了,我也就不是点人给我做吃的就是得到处跑一跑,总之停停地叫我坐这凉亭里我是坐不住的,他若老不回来,我还能在意他是不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儿,他回来还老叽叽喳喳问他。
然如今他在什么地儿我是真连想都不敢想,睁眼看着一园子碧叶压在乌檐上也透出丝黑来,回廊绕得我眼底发晕,几只碍事儿的知了也不知躲在那颗树上此起彼伏瞎叫唤,我听来只觉老实烦人。
我在心底里坚然地想,等一会儿皇上来了,我第一句便要同他说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第二句要说赐婚就赐婚了罢,没事儿,我之前作想了那么多,原本也就是想劝他纳妃的。
然第三我得补一句,说忠奋侯那丫头虽肯定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比不上我这傻子逗,但让他也别嫌弃,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姑娘,以后见了我也不至于急赤白脸儿就掐起来,好歹……好歹能和气一点儿,就是一点儿。
这么想了一通,我自觉自个儿着实很懂事,来来去去左思右想,也不知想了多少遍,往嘴里练了多少遍,总之是练到我热得背上的衣裳都被汗粘在了身上,连舌头都抵在牙齿根儿上磨痛了,抬头见叶外青天蒙上层昏黯,这才终于听见后头人声渐起,有谁叫我:……清清?我立时站起来回头瞧过去,果真见是皇上来了。
他远远站在廊上挥退宫人,身上穿的是金丝儿绣银的四章纹褂,章上的龙合起来算应有八条,头上明玉金冠镶了白珠一颗,冠下乌发英眉,眉下双眼正灵清看着我,然一容惯有的浅笑倒不知道搁去了哪儿,此时只薄唇稍启,好似是不知起头该说什么,于是再唤我一次:清清。
我向后退了退抵住阑干柱子,任凭方才想了那么多,到嘴边问出口却还是一句:爷你回了啊……时,时候不早,你吃饭了没?皇上凝眉走到我跟前儿,我吃过了。
你饿了我就叫他们给你——不饿不饿,我不饿。
我赶紧把他正要抬起来的手给拉下来,好好儿握住了,爷,我今儿是有话来寻你说……我——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
皇上被我拉住的手都一僵,一双眼看着我,当中神色一暗,眉目中都透出丝痛:清清,昨日是父皇出言突然,我原想几日前就同你说——我也是我也是,我慌慌截住他话头,更使劲地捏住他手:爷我也前几日就想同你说了,嗐,结果说起别的就给忘了。
我原也想劝你的,爷,你成婚就——成婚罢,你也到了岁数了该成婚了,爷你是个太子,你得成婚的,今儿上头赐婚也是好事儿,多喜气儿啊,真——真是好事儿。
皇上越听我说那眉目中的痛意就越甚,终于回握了我手按下去:你别说了,清清,你听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把手从他手心儿里抽出来,大度拍拍他手背宽慰他:爷你肯定担心那姑娘模样儿不好,没我这么水灵,但你要想想啊,谁能有我这么水灵啊。
就算她模样儿不好,人家也是高门大户教出来的姑娘,脾性儿定比我好了百倍去啊,总不会跟我似的捉虫子爬树干儿对吧?这也就不老惹你生气了,过起来也能挺松快的,你嫌没意思了往后我也能逗你乐乐不是?你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不然人姑娘见了我得气得十根儿指甲都想往我脸上划拉,要是给我划拉破了相,这就不大好——稹清,你别说了……皇上沉声镇着口薄怒,一把扯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他近前,你别说了,你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爷,我醒着呢。
我冲他强笑道,我没喝多少,真的就两杯——你听着。
皇上忽而把我两只胳膊固了,引我退到阑干上把我按下去坐好,自己慢慢往我跟前儿蹲下来,双手从我胳膊滑到我指头上握住,定定看着我道:清清,往后这宫里人只会越来越多,你——我就一直陪着你。
我连忙接道,估摸往后御史台里也不会落给我什么事儿,我闲工夫多着呢,往后日子也长着呢。
稹清……皇上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里有丝颤。
他离得那么近,我忽见他目中白处竟有屡屡的红丝,此时听我说话,这红丝又往眼下漫了一些,叫他眶子都泛起了薄薄的赤色。
他慢慢开口,庄重得不得了:你好好听我说,清清,你……你往后还是——别别别……别啊,我慌起来,想好的话都已说尽了,此时也再不知道能用什么来打断他,只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一气儿地握紧,摇着头求他央他:爷,我求你了,你别说——你别说那话,你别让我走,我求你了,你别让我走啊……我臭着一身的富贵骄矜了多少年,我和自己较了多少的劲,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我念了多久,可这没出息的话却终究还是从我自个儿嘴里说出来了,直叫我说出来的那瞬都恨不能扇自己一大嘴巴子。
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也终究是落下来,那眼泪砸在皇上的手背上,叫他好似被烫了一样,忽然就放开我,一瞬紧紧痛合了双眼,下刻再睁开来沉沉看向我,当中神采却好似水流渊中,再寻不到头。
他终于还是道:你往后还是别往东宫来了。
一如碎石崩山,他这话砸在我耳朵里都能带出分巨响,我几乎觉着方才重湿了我衣裳的汗此时都被风刮成了一道道的冰渣子,它们扎着我后背又冷又疼,拂在我脸上又痛又痒,割在我心上犹如锯刃。
我拉着他的手已经麻了,我身上还在摇头否着他的话,可嘴上却是一句漂亮话都再抖落不出。
我看着他,我看着他那惯常平平隐忍的脸上竟未有一丝裂痕,我看着他竟依旧看着我,他竟依旧稳稳地握着我手,我都这么求他,我这一身的娇气劲儿都摔在他面前碎了,我不信他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我问他:我凭什么要走?你凭什么要我走?凭什么是我走?……是我先来的,爷,是我先来的……皇上眉间蹙成浅川,艰难道:清清,这不是先来后到的事……我从来不是想让你走——那就不要赶我走!我放开他的手真正哭起来,我怎么不好了?我现在也读书了,也懂事儿了,还进了御史台了,我出息了啊爷,我从来不是为了别的,我都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要我走!皇上连忙站起来捧过我脸给我拭泪,清清,你知不知道,你不走,我就是亏待你,你不走,我就是愧对你……那你就愧对我!那你就亏待我!我气得一把打开他双手站起来,逼近他一步仰头看进他眼里恨道:我没求过你要好好待我,我没求过你要把我供着!你要亏待我那就亏待我,你要糟蹋我那就糟蹋我!我不是姑娘家家受不住,你也别装圣人学究讲道理!我跟你我是情愿的,我从来都是情愿的……你现在这么想,再过三年五年再过十年,你不见还这么想。
他稍稍退下一步,口气极尽平缓:往后你若长久在我这儿,就再没有人敢同你在一起,若是哪一日,你忽而想要有个家——我不想要。
……你若是有一日想成父有子——我不想,我根本就不想!我怒斥着一句句打断他,我就从没想过要作谁的爹!可他却并不退让地望入我眼,还是有理有据道:稹清,你此时不想,往后却未见得。
我不能断了你这条路,我这也是——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这简直就是没了道理的荒唐话,他要良心过得去他要不想愧对我,这分明都是为了他自己好。
我真是气极了他这一言一语情理俱在的平静样子,一腔愤然无处泄,我到此竟然还觉出分好笑来,擦过把脸再问他:那你应过我的话呢?那些也全他娘的不作数了?这你就不亏心了?这你就不愧对我了?这你就不觉是不好了?皇上一言哽在后头,好自沉咽下一口气,竟能说:往后钦国公府有何事,我自然还是会惦念……那我呢?我揪着自己胸襟往他前面再逼近一步,你说过你要一直护着我的,你要护着是我,是我!你是不是根本就忘了?他唇角紧抿着被我逼着再退一步,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哽咽:稹清,我是一直都能护着你的……可旁的,别的……你跟了我,往后要舍了太多……这不值当。
……他竟说这不值当。
我只觉双腿都像是被拔空了骨头,若非还吊着口气,此时早就该瘫在了地上。
——难道他不明白,我念书考学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哪怕往后我俩的事儿露给我爹知道了我被打到死了,我都从没有想着能值回个什么。
这么多,这么多,我从来只是想让他看见罢了。
我就只是想让他一个人看见……但这些我舍的或将舍的,终究在他嘴里说出来,竟只是一句不值当。
我胸中终于不再是闷胀与酸痛,方才潮闷黏腻的那些竟好似随他这一句话,瞬时烧燃作一场烟灰散了,最终只剩太过沉重的空和茫。
我抹干眼泪倒退一步,真正失望地看着他:……算了,爷你别说了,我走就是了。
我看向他,那刻我在心里想,这世上或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松如云的东西。
青白的,长存的,大约只能是死的,永远活不久,永远都只能是场梦。
我腿弯一软后扶住廊柱,皇上一时抬手像是想如往常一样扶住我,可那时我竟还不死那最后一丝的心念,我望他过来,我望他扶住我,再拥住我,再同我说是他不好,他说的话都统统收回去,那我之前说过的话我也全都可以当做我放了屁我没说过。
可他最终是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只是满目沉痛地望着我,好像同我之间隔了天遥水远的一截岸,我上不去,他也压根儿就不会下来。
我突然是那么恨他,终于笑道:说起来……太子爷,我之前都骗你的……你那扇子我跟沈山山出去玩儿的时候就给弄坏了,还不敢告诉你,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坏就坏了吧,爷你大肚大量的也别可惜……反正其他物件儿我糟蹋了那么多你也惯了……侧殿里头那些东西,你也别麻烦给我送回来了,留着吧,要不就扔了吧……我都不要了,我多得是……你——他眉心再度狠狠蹙起来,那线好似条条勒在我心口上,太紧,勒出的是血,血哽在我喉头一闷,我随手揪起腰间的玉佩往穗子里两把扯落了当中那八颗蜜蜡的珠子一松手,珠子就噼啪落在地上往他脚边儿滚过去。
上头朱砂转过,慢慢滚去了更远。
我抖着手把玉佩松了,最后再看了他一眼,终于同他擦肩走出了东宫去。
也不知是怎么走到了外面宫门口去爬上了小皇叔的车,我静静坐在车厢里头干着眼眶子望着那枣红的帘子,心想,他娘的,原来皇上要说什么,小皇叔都知道。
他早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