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三十】皇上送我那绣扇的料子太好,是丝绢的搓揉不得,回家后徐顺儿捣鼓了半日,上头沾了果泥浆子是怎么都洗不掉。
他好容易才劝我松口把扇骨先拆下来,他打了盆水坐在院儿里,好用绸帕沾了皂面儿一点点儿地清卸下的扇面儿。
我蹲在旁边儿捏着袖口一直嘱咐他轻点儿弄轻点儿弄,结果他抹过几道绣线还是给我擦褪下几缕青蓝来,那颜色混着稍微落下的几丝儿红融在水里一搅和,把扇面儿原本的留白都给糟蹋了。
这还能怎么着?我双目一闭,下刻揪过那扇面儿一把就扔在地上,连着扇骨都一道全部摔了:甭洗了!越洗越脏!破大个扇子爷不要就是了!徐顺儿捏着个绸帕子干瞪眼,正不知道怎么劝我,恰沈山山终于游完了街匆匆赶来给我赔不是,身上衣服都没及换下,脸上也有红浆子。
他一进院儿来正巧看见那地皮子上躺着糊湿的青红扇面儿和乱拆的扇骨子,约摸也知道我这气得不轻,便就将那两样儿捡起来先给了徐顺儿,又坐我身边儿来好言相说。
我不记得他同我讲了什么,大概不是说对不住我就是说赔个一样儿的给我。
可搁在我这儿,往后却再没有扇子能比得过这一把去,沈山山他赔不了。
任谁也都赔不了。
我头疼起来且静了静,看着沈山山同我自个儿衣袍上也全是果子花瓣儿的各色浆子,心知就算当时扇子是捏我手里大约也不定能保住,天意如此怎么都不能怪沈山山,便拉着他回了廊子上避日,着徐顺儿去给他拿点儿镇好的冰西瓜,算了……扇子不就打个凉,我这儿还有的是,哪把不是一样儿扇。
天儿大,你也在外头晒了半日,坐着歇歇罢,今儿也是你的好日子,甭叫我糟蹋了。
沈山山由着我拉他到阑干坐了,凝眉看了我会儿,忽而抬起手来,又放下,但下刻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往我眼角处轻轻一拭:你要说这话,倒是先把脸擦干净,不然我喜事儿都给你吓跑了。
我赶紧胡乱抹过一把脸,抬脚踹在他小腿上:你他娘是来赔罪的还是问罪的……西瓜你还想不想吃了?不想吃你滚。
吃吃吃,稹小公子赏什么我不吃。
沈山山这才扯起半分唇角,袖回手去坐了,你要能消了气儿,叫我吃多少都成。
徐顺儿端了西瓜来又给他打水洗了脸,我俩就着脏衣服一边吃,一边说起御史台入班授职的事儿惯要等到九月吏部查完新晋案底,他问我这当中闲着做什么,我说我这侍读怕是还得熬到那时候,他说他也要继续在学监里帮先生授业,这考完了学不过完了一桩事儿,往后的事儿还多着呢,也不知入了台是个什么情形。
吃完瓜了还是热,天儿叫人懒,我俩也怪无趣,话说的差不多,只在阑干上歪着看了会儿天。
那时也不知怎么,我都快枕在阑干上睡着了,却忽觉被人胳膊肘一撞,疼得我睁开眼,见沈山山清黑的眸子正看着我,忽而半信半疑问我一句:稹清,我俩怎么就十八了?我半梦半醒听了他这话,一时也不知怎么接下去,便又懒懒掉过头去眯眼看天。
眼见着层云在日下薄散,细看中好似被风吹着走,又好似它并未动,反倒只是我在移着。
那时我忽想好生回味一下沈山山那话中的十八年里我究竟都是怎么过来的,可这么一刻意去着想,却发觉过去的日子不过都只是日子,历过的事儿如湖如海,乍眼看去好似哪一样都强不过哪一样去,滔滔水面儿一镜平,要是泛着日头大概还能似洒了金,好看得紧。
不过我要是仔细伸手往那湖海底处一摸,却一定能摸出一道道流石刻下的深印来,印中自然好的坏的都有。
我想往后湖海水再多再深再不见底,这些印子也绝不会就消散了。
大概便是这么就十八了罢。
我抬手在沈山山臂上一拍,还是迷糊惺忪地笑起来:别怕,山山。
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佰卅一】皇上回京的日子赶在五月底上,信儿传来国公府是一大早。
我去东宫请安的时候见沿途宫道边儿已开了一丛丛澄红似火的石榴花,心里觉着美,便顺手掐了几枝要带给他。
进了东宫小太监把我往凉阁带,说皇上正在用膳,走到廊头我果见一明黄人影子在阁里面水独坐。
就这么走进去打礼请安有什么意思,我让小太监先别出声儿,自个儿捏着花蹑着脚预备悄悄打皇上后头吓他一吓,结果刚憋了口气走到他后头要拍他肩,却见他突然背后长眼睛似地扭过头来看着我笑。
清清来了。
反倒把我吓得快跳起来: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后头啊!几月儿不见了,皇上挑起眉来端详我,好似细细打量一番,那笑意中眉梢眼角的神色才更叫我熟悉起来。
他拉着我袖子到他身边儿坐,起手往我鼻尖儿一点,摇头叹:你个傻子,影子都投在桌上了,没声响地立在后面儿,爷还当是有人行刺。
他点我那指也不见多用力,却真好似观音渡世,叫我整个人都似灵醒起来一般,只觉心底好似有张压平了许久的毛毯子又起了层薄丝儿,稍稍一动,便搔磨得怪痒。
我笑他:爷,有刺客你还转眼跟他笑啊?他上来就给你一刀怎办?皇上不疾不徐拾筷从桌上捡了块儿杏子酥搁在我面前的盘儿里,睨着我轻哼一声,却还是眸光旖旎地笑:给就给吧,谁家刺客那么好颜色,叫爷看一眼挨一刀也值了。
我脸都热起来:爷,你这几月都治的什么灾啊,嘴都给治花花了……皇上闻言,忍笑搁下筷子,转身抬手掐过我下巴往我嘴上亲了亲,退一些看入我眼里:我还当是治甜了呢,想给你尝尝来着。
这亲好似把我定入了魔,我心里怎么想的竟就怎么道:就,就尝那么一下儿,也尝不出——霎时我只觉腰间被皇上一带,回过神人已跨在他腿上,下刻他果真扯住我前襟把我拉垂了头同他缠吻在一起,唇齿间是他惯有的攫取,叫我息息寸寸都没处逃,也逃不掉,整个人似被丝网束起来,却束得我心神俱振。
缠绵末了,他另手在我腰上掐了掐,仰头看着我徐徐咬牙道:稹清啊稹清,你这叫我还吃什么饭,我吃你得了……我赶紧从他身上站起来退了一步,臊烫着脸拍了袍子,抖着手把方才摘的石榴花往他面前儿一递,我我……我是考上了学来谢师的,爷你哪儿有吃学生的道理……皇上斜我一眼,好笑地接过那花儿去,落目看了看花色,又抬手拿花往我脸上比对比对,竟舒眉道:还是你好看些。
说罢他把花儿搁在旁边儿,问我一句:现下儿要叫你……稹侍御了?我拉过凳子重新坐了,把筷子拿起来,殿试的时候只说了我能进御史台,也没说就是什么职呢,不过沈山山他们有名头的几个进去都是侍御史,我约摸只能往下数吧,比不上的。
皇上也把筷子执起来,又给我夹了块儿酒酿圆子搁碗里,殿试你写了什么?父皇看了罢,御批给你落训了什么?我一口咬在杏子酥上,就着茶水咽了,哽了哽道:我写得……也还成吧,但圣上他没批……估计是没看的。
……没看?皇上那边儿稍稍一顿,我吃着酥喝着茶,过会儿才听他道:清清,我没有——我知道,你没有。
我夹了碗里的圆子也包在嘴里嚼,囫囵道:他们只是认得你的字儿……他们只认你的字儿去了。
皇上看着我这样儿,眸中好似一痛,一时启唇要说什么,到头来他所思所想落在眼底黯下去,至了嘴边却只化作声叹。
我想他大约同我那时心里想的一样儿。
我知道他本想着什么。
其实他心里也揣着要让他父皇考量考量我学问的心,看看他东宫带出来的侍读也是出息的,那样约摸就能叫他父皇对他这儿子更看重一些,或说是多分信任。
然阅卷官瞧出我的字儿,同他父皇都知道了我是东宫的,却都不再考量我那卷儿究竟写得怎样了,就连问我的考答都同旁人不一样起来。
这是连皇上他自个儿都没法子控住的事儿。
他只知道我的卷儿一定能到御前,他却不知道我那卷儿他父皇压根儿不会看。
还好你那时候不在。
我吞了酿丸吸吸鼻子,不然你又得生气了。
皇上又叹了一声,沉沉眉眼间起伏一瞬,抬手把我鬓角一缕头发绕到我耳朵后面去,静静问:你不气?我笑起来,把他的碗端起来给他盛汤,我气什么啊,往后有俸禄了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汤放在他面前儿,我真心实意道:爷,说定了,等我领了第一道月俸,我请你吃饭。
皇上撇了撇嘴,状似有些嫌弃。
他拿起勺子端起汤碗吹了吹,忽而道:那为了爷这顿饭,明儿接风宴上爷还是去问问张大夫你是什么职罢,没得到时候一碗汤都买不起,还吃什么?他这话叫我眼前一亮,经他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这事儿好笑起来,好好好,这个好,反正我都被塞进去了,爷你帮我问问能不能让我也是侍御史,不然沈山山要是职比我高,往后就搁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多没面子啊。
成,我记下了。
皇上从汤碗里舀出一勺来递到我嘴边儿,一边看着喂我喝了,一边无奈笑道:哎,稹清啊,你这点儿出息啊……我喝下汤,抬手冲他点点桌上的素菇杂烩:我就这点儿出息,我要吃这个。
皇上冷眼看着我:你自己没手?我赶紧把手收回来往后一背:没有,刚残的。
皇上哧地一声笑出来,终于还是搁下碗替我夹了簇素菇,喂到我嘴里摇起头来:完了完了,侍读都骑到太子爷头上了,爷这东宫要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