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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5

【佰廿肆】那年仲冬我满过十八,年节前跟着皇上一道去了趟北郊行猎,约摸是同皇六爷在雪地里头丢雪团子丢出身汗来没在意,冰风一刮凉气侵体,便害了场小风寒。

回了东宫待着叫阖宫上下都不安生,我要回家去皇上又不让,非要看我病愈齐整,指使着太监宫女儿恨不能鼻涕都替我揩,搞得我一度打个喷嚏都得避着他。

风寒人人都得,我那时候岁数轻,人倒无大碍,只是耽搁了温书。

我心里惦记着来年春闱是远难于秋闱的,又着实是想考好,便开始着急,后头回家还狠了心,竟找二哥得闲的时候来提点我做学问。

二哥这人算是一丝不漏地体承了我爹的板正,因知道我秋闱时候都还写漏了笔画,训我之言便更严厉,成日叫我抄帖记字儿背书,倒叫我觉得比生病时候还苦。

日日写字儿手腕子都快断,他竟也压根儿不理,大哥都劝他不听,得了爹点过头,他落给我的习笔愈临到考前还愈发多起来。

我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因着这般,一来二去叫我应考的学问还真补齐一些,我便劝自己这也划算了,权当场苦修就是,过了就过了。

年尾上,各家祝宴走亲的折腾去了大半月,开年打头我正要回东宫去继续当值,结果当时先皇再度病下,恰巧晋中突发了春旱,先皇也不知怎么的,照那境况原应叫储君在朝代政,却竟点了皇上和小皇叔一道去督凿沟渠和治灾。

一时朝野上下猜度之心四起,东宫被搁在了风口浪尖,百官心思都掩在暗处,皇权游移之事大约人人都在考量。

我原也不关心这些个事儿,便也没打听什么细碎风声,在意的不过是灾地艰难,皇上此去定是一番受罪,临行便还是去东宫送他,嘱他平安回来。

当时圣旨叫即刻起行,东宫里头捯饬得忙慌,我不过想去说两句话,皇上却也不顾小皇叔还在场,居然垂首就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小皇叔看得哎呀咿呀地瞎叫唤,捂着眼睛一面嚷嚷着有违礼法,一面又隙开手指头坏笑着偷眼儿瞧。

这给我羞得,只差原地化作阵飞烟钻进地缝儿,情急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狗胆,竟抬手就往皇上小臂使劲儿一拧。

皇上英眉顿折,立时疼得倒嘶口凉气儿甩手放开我,小皇叔捂眼睛的手登时捂去了嘴:哎哟清爷!你不想活了?想想想……我吓得立时规规矩矩跪了,舔着嘴皮儿咽了口气儿,叠叠冲皇上道:爷,我……我错了,您息怒,我不是故意的。

谁知皇上却只是挑眉捞起袖口看了一眼,竟絮絮道了句:……成罢,不指望你这傻子奉个信物,这也算给爷留了点儿念想上路……我听了是愣住,小皇叔大约眼睛都快瞪出来,提着袍子跳起来就跑到皇上跟前儿,颤颤抬手探过他额头:……皇侄啊,你没病吧?我当场跪在地上,眼见着皇上推开小皇叔沉沉地笑又把我捞起来,面上却更能烧烫得化了。

出去时候嘱咐小皇叔的话,我声音是比蚊吟还轻:王……王爷您受累,您可看顾着太子爷……小皇叔一容好笑地抬手弹了弹我脑门儿,眯眼道:那你就同寻柟好生考学,成么?我哎哎应了。

小皇叔夸着我真乖要起手揉我脑袋,却被皇上一把拉下去睨了一眼,便再不敢,只摇头笑着上了车。

皇上也嘱咐我一番好生考学顾念身体的话,末了亲自抬手揉过我脑袋,这才好生笑起来,也跟着起了驾。

他走后,先皇爷在病榻上摆下一手几方制衡的局面,百官之中又再度风声鹤唳。

沈山山他爹并另几位将军领兵戍去了京兆各关口,好像是个拱卫京师的意思。

朝里代政的事儿落在内阁,我爹在里头几乎一坐不出,回家时候少之又少,我还去阁里给他送过几次衣裳。

日子也不知怎么过着,东风和冷再剪了春的时候,会试就开了。

是故会试叫做春闱,开在二月初九,同秋闱一样儿是三场九日。

索性这回好的是就在礼部贡院儿考,倒不用一早折腾去别的地儿,又因有了之前秋闱的铺陈,我早也知道里头是个什么糟蹋境况,心里便也没多难捱,早早同沈山山约了一道驾车去了,各自嘱咐好考,便参了试。

春闱后过了半月,也就是二月底的时候,考完尚且还不得闲着,因为有意入班刑理御三司的试子尚需加试专宗刑律,只一科,要考三日。

我想进御史台,自然老早就报了参试,沈山山是无所谓,不过陪我考一道,就也报了。

我托二哥寻来些不打紧的刑部案宗同沈山山一道温了几日律法,还觉差强人意,看着日子到了,便又一起入了考场。

这回考完,便是等三月二十放榜。

【佰廿伍】放榜这事儿讲的是个氛围,实则若不看榜,那报榜的官差也会送信来家里,然亲自去看榜,却多出份儿庄重来,于参试考生当中也能媲美元夕赏灯一般,大抵都算得上是节庆了,故沈山山还叫上我一道早起了去等榜。

那正是春日里最好的时候,京城夹道上所有的桃儿啊杏儿的都开了,香气儿飘得满街都是,打路上一走都能兜个满袖。

公子哥儿里肯专心念学的原就没几个,入春闱的就少,除了我与沈山山便只学监里头四五个还算脸熟,我几个便约了一起在南宫门外头的酒楼里吃早茶等礼部官差出来叫榜。

从卯时等到巳时过尽,就在滴漏将将滴过午时那一刻,南宫乾元门霍然打开,官差骑上快马奔来,沿街高呼春闱皇榜已出,沈山山便连忙拉我起了身,我们一道挤在满街有老有小的人潮里头齐齐往礼部院儿赶。

爷我原想的看榜,是春风和煦莺燕儿翩飞,长衫试子相约一道踏花前往,多美,多写意。

然却未曾想到,这花倒是踏了,可那沿路真不叫踏花,那叫把花踏得个稀巴烂。

看榜的根本不止新科试子,大多都是凑热闹的老百姓,一水儿人潮跟逃荒似的乌压压一大片呼喝在街上,没一会儿就挤得我满身臭汗。

周遭的人自然没有比我更好的,都一样儿,故一路上浑杂的人气儿早盖过了沿街的花香,我脚背上不知道被踩了多少下,疼得我终于骂骂咧咧起来,一气儿揪着沈山山胳膊数落他这凑的什么热闹,爷脚都快肿了。

实则沈山山这时候也心烦,更兼被我打了又被我骂,一道还圈着我以免我被人推搡了,此时简直眉毛都气得要竖起来:指不定这一辈子就一回,总要来瞧瞧吧,我不叫上你你往后说不定还记恨我呢!到时候又不知道怎么说了!记恨个屁!爷看你是书读多了脑子给塞上了!我一手指就戳在他后脑勺斥他,谁后悔这事儿就有鬼了,你想要被人踩你早些说啊,爷国公府里头那么多人,叫他们一人往你身上踩一脚也能凑合!大约都是因着年岁浅,闹出的笑话儿是说不清的。

我现今想起来,是真不知当时怎么就能吵得起来,也真不知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嘴欠。

沈山山闻言也真生了气,冷着脸使劲儿一拽我后脖领子道:稹三爷,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扔这儿,咱们倒瞧瞧是谁被踩!他虽这么说了,可那时候小爷我还血气方刚,并不吃他那套,浑劲儿一上来便抬膀子就打落他的手,瞪直了眼睛道:爷我还就不走了!滚你的吧!周围几个相熟的也被挤得鬼模鬼样,都劝我们别吵了,况他们也真是没见过沈山山在外头生气,还都又作笑起来,说沈届长这下儿是活了似的,竟也会骂人。

沈山山因着我说了那话,要走又不好就走了,要再拉我又搁不下脸,同我正是眼看说不过就要打起来的时候,当场忽听吆喝一声,也不知是哪个挑着担子的大娘没长眼睛,那担头竹尖儿竟就狠狠撞在我肩上。

力道之大,叫我登时疼得惨叫,捂着肩背连大气儿都喘不上来一口,眼泪花子就地包了个万全。

四下里乱得要死,这时候是回头骂人都不知道要骂谁去,沈山山哪儿还顾得上搁不搁得下脸,拉着我直问有没有大碍。

缓过最疼的那阵儿,我甩了甩手,肩背火烧火燎,估摸是什么皮外伤,抬头再看着面前沈山山脸好似都吓白了几分,不免心里也难受,这时候再骂他什么还真于心不忍,便死命忍了痛道:算了算了……走吧,继续走,都走到这儿了,爷我还负了伤,更没有打道回府的理儿。

沈山山又替我挡过几个莽汉,一时深叹好似自责,忽然认命矮下截身子道:得了,你上来吧,我背你。

我一愣:走就行了,背什么背。

你不是嚷嚷脚疼么!沈山山回头就瞪我一眼,赶紧上来,快点儿,我几个里头就你矫情,走得最慢。

我最慢?我赶紧瞪向另几人,可他们竟还颇认同的模样。

我这一口气便又闷上了,也再不客气,抬腿就往沈山山背上一跳。

沈山山顿时背着我一个趔趄:我……稹清你个猪,吃的都是些什么啊。

爷给你背就是赏你脸了。

我抬手就在沈山山脑袋上一拍,这时候把他当马骑了,一时高过周围几寸,吸气儿挺顺畅,方才受他的那些个鸟气也全都散了,终于只觉得高兴。

别乱动成不成?沈山山没耐烦地把我掂了掂,背实在了,走得也很艰难,……还好跟我爹扎了几年马步,不然我今儿就交代在这儿了。

他后头一人笑道:届长同稹三爷是真铁,换了旁人谁能够啊。

沈山山这时候终于回复些平时的模样,摇头叹:我这是遇人不淑,你们谁要他就捡去玩儿,可难养呢。

监生几个哈哈大笑,我趴在沈山山肩上骂:呿,你之前还说卖呢,怎么这就直接改捡了?爷把你拉扯大容易么,你还有没有良心?沈山山耳朵被我呿了阵风,立时红透,只恨恨把我往上托了托,这我还真宁肯没有。

前头就到礼部了,过会儿你下来自个儿走。

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不成,我今儿还就不下去了。

我勒着他脖子就往前头指,榜贴那儿呢,你给我背到榜跟前儿去,快快快。

沈山山摇摇晃晃背着我,这时候听我说话,竟笑了声,背到榜跟前儿你就下来?我笑:哎,你要愿意,看完榜给我背家里去也成啊,我还懒怠走路呢。

沈山山背着我避过沿路叫卖挂绳、白绫的小贩,声音混着周遭如沸锅一般的人声儿传来,好似静水一样:成啊,那咱们是去你家还是去我家?反正放了榜我俩也要一起玩儿,我还真考虑了一下,要么去你家?你家有新书么?沈山山不知怎的,噎了噎,过了会儿还是答道:之前崇文送来两本修花录,你看么。

我嫌弃:我听说过,姑娘家写的闺中事儿么。

我不爱看,还是算了吧。

要么我们去宝月楼听戏?……嗯,成。

沈山山姑且应了,另几人在前面开路,已经走到了榜前面,却离得还远,他们踮了脚都瞧不见字儿。

稹清,你在上头,赶紧看看。

沈山山背着我站定。

我连忙双手撑在他肩上定睛使劲儿往前瞧,一时瞅到写在最顶上的那三字儿,简直喜得叫起来:嗐,沈山山,你中会元了!我这一声叫得周围所有人都朝沈山山看过来,指指点点神色万千,可众人皆见中了会元的沈山山还背着个人,一时场上最风光的又不是沈山山了,而是被沈山山背着的我。

你能不能小声些!沈山山气得扭头骂我,我让你看你自个儿的,你看我的做什么!哦……哦,我赶紧再落眼去看,心知自个儿名头不会靠前,便直接从后头往前看,结果一直看了五六十个都还没看见稹清俩字儿。

我不免慌起来,揪着沈山山衣领子道:完了,山山,我是不是没中啊……沈山山听了也紧张起来,背着我往旁边儿挪了两步,冲另几人道:你们快帮稹三爷也找找,瞧瞧他中没。

不一会儿,忽有一人指着头一张的皇榜道:哎哎!找着了,三爷中了!十九名呢!一时几人大呼我厉害,我喜得抱着沈山山脑袋一直摇:山山山山山山我中了!我也能中春闱了!我要殿试了!快,回家,我得立马告诉我爹去!沈山山被我摇的个晕头转向,却竟还能不把我摔在地上,哭笑不得地将自个儿脑袋挣出来,清儿白醒道:停停停……别摇了,你个傻子。

这时候你爹在衡元阁呢,不在家。

哎,瞧我这记性!我这才想起来,便指了周围几个相熟的笑道:那更好了,今儿可没人管我。

走,一道去听戏喝酒,现在就走!今晚上都我请!另几人也都是官家子弟,没考上的也并不急着一次就中,此时听闻有酒,就更不在意了,同我们笑着便也一道往宝月楼去。

走了半道儿,我终于从考中的兴奋劲儿里头回过神来,竟发现沈山山居然还背着我,就此连忙要下来。

得了吧,你别动了。

沈山山揽在我腿弯的手收紧了些引我坐好,叹口气笑,我家马车就在前头了,干脆我背你过去。

我便也就不动了,嘴上惯性问他句废话:你不累啊?沈山山听了,虽是脚下走得一会儿一顿,却还是答我句假话。

还成,不怎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