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廿贰】沈山山中了解元自然不离奇,这当是应该的,但我却也着实替他高兴。
我独打宫门走出去,因想着皇上说了吏部的事儿没完,二哥这侍郎定还在任上,爹也不知在衡元阁里忙着个甚,回家早了家里也没什么人,所以便先去了趟学监,打算找沈山山告知他头名之喜。
去的时候学监正放课,青瓦素门下长衫儒生一丛丛簇拥出来,分明寒门子弟大都踽踽,一堆子嘻呵打笑的大半都是京中大小权贵的儿孙,不少也认得我,一一千神万态同我奉承两句,我却懒得跟他们寒暄,不过淡淡高眉照面,便要找门房替我进去寻人。
恰此时抬头一瞧,正瞥见一荀兰色的人影子从门里出来同我擦肩过了,我刚待挥手叫他,外头却适逢几个迎上来的纨绔监生叫他届长,好似当中有一人生辰,问要不要一道去喝两杯酒。
沈山山没瞧见我,同他几个搭话说着去哪儿喝,面上笑得也亲厚,一容行止干净平易,还招手叫住几个靠街边儿正要走的寒门一起去。
几个寒门倒老不好意思,琢磨着大约是想婉拒的意思,然没待他们说出个话来,几个邀约的公子哥儿已往沈山山后头当先扬了扬下巴:届长,那稹三爷也在呢,要么还是请他一道儿罢?沈山山闻言背影一凝,这才回头见到我,一时颜中亲和笑入了眼,同周围稍说过几句话,便走过来拉我:哎,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抽回手睨他一眼,爷好容易来查你回岗,合着你在学监里头也不怎么做学问,成日价就只知道喝花酒啊?沈山山笑起来:谁说的,我们还赌棋呢。
呵,那敢情沈届长是要发家了,我把手往他跟前儿一摊,爷我这是当喜鹊儿来了,报信儿的,沈届长怎么也该赏点儿辛苦钱不是?你给我报信儿?沈山山哼笑一声,却老早习惯了拿银子给我花,便随手就把钱袋子解了搁我手上,猜道:最近当是秋贡的卷儿阅完了,别是你当先瞧见了中举的预单吧?哪儿瞧的?这世上最没劲的事儿就是卖关子被人猜着了,然遇上沈山山这般的脑瓜子,我倒也习以为常,只把他钱袋子往他怀里丢回去:我哪儿能去瞧啊,我是叫太子爷去瞧的,他也顺道儿瞧了你的。
你中了,山山,是主场解元呢。
沈山山闻我说了这天大好事儿却也没多雀跃,眼睛还盯着我,手里执着钱袋却缓缓放下去,眉头挑起来一些:太子爷顺道瞧了我的?你让他瞧的?我道:这怎么了?沈山山挺清净地看着我,薄唇动了动:预单儿上只有排号,你都不知道我几排几号儿的,你怎么同他说的?我心里顿时一落,……我……沈山山垂首,墨睫低落下去,专注动手把钱袋又系好,一时没说什么,下刻轻轻咳了咳,少许沉默一会儿,终还是揭过这话头问我:那你也该中了罢。
我赶紧点头:中了中了。
瞧了卷才发现写错个字儿,不然爷也能做个小解元。
瞧瞧我说的。
沈山山眉头又舒展开,笑眼看向我:你写错什么字儿?又漏笔画了?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考都考完了。
我拉着他袖子往街上走,哎山山,你家车呢?我是走出来的,你正好把我捎回去一趟罢。
我没瞧出来哪儿正好了。
沈山山没好气地抽回胳膊,虽是说着这话,却还是恹恹抬手往旁边儿一指:那儿呢。
我一边上马车又一边问他:那你还去喝酒么?晚些罢。
沈山山不耐烦推着我赶紧坐进去,这不得先送你么。
【佰廿三】回了国公府我让徐顺儿给沈山山沏茶,自个儿先回里间儿换下了侍读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沈山山正立在我书案旁边儿垂眼看着桌上的竹笼球儿,听我出来抬起头:稹清,岳飞呢?好好儿个大将军,这就给你折腾死了?蛐蛐儿一般要到寒露时候才会没的,况岳飞也并非战死,而是被我送了皇六爷,昨儿还在勤学馆大杀四方呢。
送他的时候我脑子一热也没太想着要同沈山山交代什么,然这时候一想起来,才越想越觉得对不住沈山山,便好好儿将他拉到桌边先坐了,恰徐顺儿端了茶过来,我便正正经经给他沏了一盏,腆了脸道:山山,对不住啊,这回事儿我本早该告诉你,然这不没得空出宫么……沈山山看着我这模样好笑起来,伸手端了茶盏把手肘答在桌边上:蛐蛐儿死了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明年时候到了再给你捉就是了。
不过谁的蛐蛐儿还能比岳飞好,小王爷的?越说我越不好意思,终于实话道:不是不是,岳飞活着呢,我……我是送人了,我送给皇六爷了。
实际蛐蛐儿是小,爷们儿家家的沈山山自然不会有多生气,只是他金贵小侯爷亲手挖着泥巴翻着草丛子石堆子捉给我的,这心意是上天入地的难得,故听闻我这么讲,他虽没立时就不高兴了,但手里茶盏却还是又放下,笑也轻巧,还闲话问我:你宝贝那蛐蛐儿跟什么似的,怎么又舍得拿去送别人?他问得平白,我也当寻常事儿同他一讲,便支着脑袋道:哎,山山,宫里的事儿你是不知道。
六爷腿折了怪招人怜的,宫里说他坏话的人挺多,说他克太子爷什么的……多难听啊,过去咱们蹴鞠的时候不是他经常缠着小王爷和太子爷玩儿么,嘻嘻呵呵地多招人疼啊,结果出事儿之后他都不敢往东宫来了,太子爷养病在宫里见不着六爷,面上不在意,嘴上又老问,我同小王爷这日子也难捱。
恰那时候我带了岳飞进宫,皇六爷看着可喜欢了,周围好多人找我要蛐蛐儿,偏偏就他蹲在边儿上不吭声儿,我心里一着急,就,就把岳飞给他了……好你个稹清,拿了我的花儿去献佛啊?沈山山抬手就要掐我脸,佯作了怒的形容,笑却又似有似无:我看你这佛献的怕不是六爷是东宫吧,现下天家里头是兄友弟恭了,没瞧出你还挺机灵。
哎,哎,这不都托你岳飞的福。
我自知是有罪,躲开他手就连连同他抱拳,又将茶盏子往他跟前儿再推了推:山山,我真错了,我没脑子我不要脸,沈小侯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罢,过阵子春闱考完了我请你吃锅儿看戏,啊。
打小时候起我就是这么一路子,一旦搞坏了沈山山的书或水了沈山山的约,总之是一旦做了什么对不起沈山山的事儿,我就立马舍了脸皮坦白从宽做小伏低逗他笑。
沈山山性子是好的,也真就从没同我置过什么气,或可说他于我就是没脾气。
许是习惯,许是不在意。
许是习惯了不在意。
这回也一样儿的。
他接了我的茶,喝下去就该是饶了我,可端起来送到口边的时候,他到底又叹了口气,眉宇下双眸抬起来看我,半玩笑地赌气道:你是个不惜物的,往后我再不给你捉蛐蛐儿了。
想着往后再没有大将军,我虽也不舍,可比起沈山山,蛐蛐儿又算什么。
眼下他能不生我气我是怎么都行,便一道道儿送手请他快喝茶:不捉不捉,咱们山山的手指头葱花儿白玉,哪儿能再去刨石头堆子,往后都我自个儿来,瞧瞧,我这手糙,不可惜。
不可惜才怪。
沈山山好歹是喝了茶,搁了盏子一把将我手爪子拉下去骂我:我看你还是算了,那脏着呢,当心你膈应死了没处哭去。
我见他这是终于饶了我的罪,也随他怎么说,后来说起别的事儿,他也淡淡的,是真没生气的模样。
不多时候外面传我爹和二哥一起回了,我就拉着沈山山一道儿去同他们报了中举的事儿。
说着我中举,他们倒淡然,好似我中不中都没要紧似的,然说着沈山山是主场解元,他们倒又青眼有加前途无量地夸了沈山山好大一顿。
沈山山受着,告着不敢当,我二人也听我爹说些春闱筹措的事儿。
巧的是这时候我大哥也一身甲胄地刚从营里回来,听说了我中举,也不知他脑子里知不知道这文举考入有多不容易,总之他是将腰带上的钱袋儿径直扯了塞我怀里,大手掌子也不知道洗没洗就往我脑门儿上揉:老幺出息,真乖,哥哥这才领的子儿,拿去玩儿拿去玩儿。
我都还没反应过来,爹已怒然一声吼向大哥道:你多大个人了不知持家重道,银子给了这小子他能玩儿的剩么!你当养家糊口是玩儿的?我爹常年在衡元阁里头提训百官,骨子里头镇了二十年威风,一言喝出沈山山在我旁边儿都退了一步,大哥居然还往我后头躲了躲,下瞬我只看见眼前一只带着老茧的大手掌子落在我怀里,又把那钱袋子提走了。
大哥在我后头气声儿道:老幺,晚会儿我再悄悄给你,啊。
我赶紧点头。
二哥站得近,听见了,是捂了脸叹家门不幸,我爹又继续数落我大哥。
沈山山在旁边儿看着我和我大哥,没说话,脸上浅浅笑着,那笑竟好似有些孤清,过会儿他道:稹清,我还有约,这就得走了。
说罢又给我父兄三个行过礼告辞。
我又拾着我家长长的廊子将他送出门口去,立在国公府大匾下头,他忽而回身,我还当他忘了什么物件儿,正要问他,却听他微微凝起眉头问我一句话。
稹清,你现在好不好?我莫名其妙,伸胳膊伸腿儿给他转了一圈儿:我有什么不好的,我挺好。
这又把沈山山逗笑了,他笑了会儿渐渐止住,似很关切地望着我,口中艰难一会儿,又问:我是问你,太子爷待你好不好?我闻言,心里稍有一顿,却还是老实点头:现在也挺好。
沈山山启眉了然,知道不能多说下去,便也点了头,成了,你进去罢……我得走了。
解元之事我知道了,你替我……好好儿谢过太子爷费心罢。
哎,好。
我糊涂应了,把他送上马车,又忽然想起一回事儿来:对了山山,大溪落寇我这儿有最后一本儿了,你要么,讲大溪好汉杀入京师的,可精彩,你要我就去给你拿出来。
沈山山闻言,上马车的动作都一顿,回头来看看我,神色中好似有什么不甘不愿,可最终还是轻声道:不用……我已有了。
说罢他上了车。
我同他招手叫他少喝些,街上吵,也不知他回应没有。
别了他我踱回国公府小院儿里,那时看着桌上空空的兰穗竹笼球儿,心想这样好看个物件儿,往后大约也就没用了,心里不免可惜得很。
然次年秋日白露时候,家里终于不复往年清净,我再次被老爹打了抱伤卧榻,沈山山来瞧我,竟还是给我带了只青黑的蛐蛐儿。
当时说着要我赶紧好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我俩玩笑,蛐蛐儿就起了项羽的名儿。
如今想来,嗐,这真不叫个好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