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拾玖】翌日皇六爷给岳飞重装了笼子,来勤学馆把沈山山给我编的那竹笼球儿退还给我。
我领着他一道回了东宫的时候,小皇叔早早到了,正同皇上在廊台说话。
也不知这俩叔侄说了什么,我和六爷请安的时候,皇上倒是好生闲散地倚在阑干边儿上撒饵喂下面池子里的锦鲤,小皇叔却已然愁得哭丧了张脸。
我从地上爬起来撞他胳膊:王爷,你怎么了?小皇叔瞥眼儿皇上,捶着心口儿道:你家太子爷把我的紫背给诓走了。
啊?我眼睛都瞪大,心想皇上不是嫌蛐蛐儿吵么,怎么又要诓小皇叔的紫背去玩儿?一时挤了眉头去瞧阑干那边儿,只见皇上正喂完了饵料拍了拍手,从团簇如虹的锦鲤池子里回眼看过来,提拎起小皇叔的蛐蛐儿竹筒,冲我笑:你那岳飞呢?拿来跟爷斗一场。
我有点儿懵,实话道:爷,岳飞我刚送给六爷了,你跟六爷斗罢。
皇六爷闻言顿时趔趄了一下,同皇上、小皇叔叔侄三个一齐看向我:什么?小皇叔气得过来就揪着我胳膊:爷说要买你不卖,扭头就送老六了你什么意思!我慢慢扭开他手:王爷,我说了不卖又没说不送。
况你那紫背我又不敢真赢你,本想着让六爷、来东宫、替我斗赢你的。
小皇叔听着我顿顿说完,眼睛稍微眯了眯,下刻渐渐悟道:哦……哦。
呿,还不知道谁赢谁呢。
他冲皇上摆摆手,皇侄,别怕,岳飞虽勇猛,但皇叔这紫背才厉害呢,咱今儿不把老六斗趴下就不散,皇叔去给你找草尖子。
说着他就嘻嘻呵呵踱到外头叫人扯两根兰草叶子来。
皇上静静瞅着他出去,并没说话,收回的目光恰落在我身上,看得算是很深,渐渐笑起来,少时才移开眼去,看往我身后的皇六爷:多时候不见,你个头都长了。
身上大好了?皇六爷把袍子拎着摇摇跪下去,是,臣弟……臣弟谢皇兄垂询,久未问安,臣弟……实在实在有罪。
皇上从阑干上微微起身,笑捞了皇六爷的胳膊,起来罢,你能有什么罪。
过来这边儿坐。
……哎。
皇六爷红着眶子起身来,摸到皇上身边儿去坐了,皇兄身子……也大好了罢?皇上笑笑,只抬手摸了摸他脑袋,老早好了。
你今儿来的巧,宫里恰好有新酿,晚些时候你留下用膳,陪你小皇叔喝两杯。
皇六爷赶紧应了。
正说着话,宫人拿来了大青瓷盆子,小皇叔摇着俩兰草尖子走过来,一人给他们发了一根儿,他们便将蛐蛐儿赶进了盆子里头,用草尖子赶着赶着便斗上了。
我坐在六爷后头,偷眼儿瞧瞧皇上,见皇上一手执着翠尖的兰叶,一手正轻靠阑干,正垂眸看着虫斗。
他面上虽英眉带笑的同平日里一样,但里头的神采到底是不一样,偶然同六爷笑起来说什么,那笑也是真落进眼里。
青瓷盆子里偶然紫背开始占上风了,皇六爷就开始着急,这时候皇上手里的草尖子总要不小心滑落几回,每回都滑在最紧要的时候。
皇六爷不免觉着好运极了,又听小皇叔说今儿不管辈位,撸着袖子好好儿干一架就是,便斗得愈发放松些,不一会儿还撅了身子爬到阑干上蹲着,同皇上又似往日那般言笑起来。
我同小皇叔相对一眼,心照不宣。
再看向皇上,恰好他也抬头睨着我,眼底清澈又缱绻,我在当中瞧见自己的影子,好似正映在湖海青波里。
皇兄皇兄,你别走神儿啊。
此时只有皇六爷还叫唤着,火烧屁股般摆着草尖子戳岳飞,皇兄你这么放水儿我胜之不武,岳飞要赢了呢!这话叫皇上顿时笑出来,那笑如一树春花陡然绽暖,下刻他手指动了动,紫背后腿上莫名就被草尖儿牵绊了一下,登时只听小皇叔倒抽了凉气儿一声隐忍的呜咽,青瓷盆子里头喀嚓轻响,岳飞已伺机咬断了紫背的前足,下一刻又咬上了紫背的脑袋,大局瞬时落定。
皇上右边儿眉头挑起一些,平平低叹:哎,手怎么又滑了。
小皇叔是憋青了脸捂住心口,好似立时就要随着紫背一道去了,望着盆子里头哽咽一声:爷……爷的……紫背……皇六爷却已高兴得从阑干上跳起来,欢喜到呼天喝地,还反过身来扯我:清爷清爷,岳飞真厉害!我得赏你东西,我得多多赏你东西!这力气忒大,一时把我衣裳都要扯歪了。
然我何尝需他来赏我什么。
我要的赏我一早得了。
因为那时四下笑着,小皇叔哀嚎了,皇上未语,却正看着我。
他眸盈秋光似水,面上依旧是淡挽起唇角笑,可那笑中明明似了然,似释然,似歉然,眼底带出的却又似喟然,似怡然。
他笑得好自安然,一改平日的凛然或淡然,落在我身上便是婉然,深深渐渐,化为自然。
自然而然,便是宁然舒然。
这笑既是给我的,那于我,便是怎么都够了。
【佰贰拾】那夜里东宫摆了小宴,新酿盛上来装在玉壶里,我们一盏盏地喝。
当中皇六爷喝得最厉害,醉得也最快,皇上便着人将他扶去偏殿睡,还起身一直守着太监宫女儿将皇六爷安顿好了,这才折返。
我们一道又送小皇叔出去。
小皇叔醺红着脸立在东宫门口儿,摇摇晃晃冲我们道:回去吧,这路我……我一个人走了千百回了,太子爷甭折……折煞我,嗝。
皇上叹了口气,让人给小皇叔多披件儿衣裳。
我去扶着小皇叔上轿子,一面道:王爷,你那紫背……是可惜了。
怪我,这都怪我。
小皇叔听着我说这话,迷瞪怔忡会儿,又浑浑笑起来,下刻叹气冲我摆摆手:嗐,我这事儿就算没你,也他娘的一样……哎,算了。
紫背它,嗝……今儿死得值。
他回眼看了看我后面的皇上,下刻突然抬手捏过我脸,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下:清爷你是个好的……你是个很好的。
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他就钻进备好的轿子,一晃一晃被人抬着往宫门去了。
我还这么目送着,却觉手指头已被人执起来牵住,回神的时候,那宽厚手掌已将我手握成十指紧扣,稳稳拉着我回了东宫。
周遭宫灯绢影下,月色潢潢,满院子红枫黄叶飒飒在微凉秋风里,皇上带我停下来,回身来双目深深望着我,执起我手,落唇往我手背上印了印。
我赶紧僵着手便要缩回来,强道:哎爷,我……我这手,才帮六爷逮过蛐蛐儿的,脏着呢……我话音未落,皇上已另手捧过我脸,覆唇吻上我嘴来。
这吻深深,却又一点即止,落罢他稍退一些,抵着我鼻尖问我:嫌脏你还帮他逮?嫌脏你还送给他?我讷讷往后退了些,避了他眼眸呛他道:那你嫌蛐蛐儿吵吵还诓了小皇叔的紫背呢,你又是做什么?皇上一手在我腰上把我搂紧了,握着我手的指头也不松,反愈发紧起来,淡笑看着我:你会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这问我一时又难答出来。
可我想我应是知道的。
其实皇上总教我读书写字儿题诗作赋,他也帮我寻杂书点戏赏我小玩意儿领我去四处宴饮,但他从不同我斗蛐蛐儿,也从不同我放风筝,从不会惯我去赌马,从不再问我外头的事儿。
他太清醒,分得太清楚,大约觉着有些事儿是他同我的,有些不是,是我同旁人的,故他总是想要我同他的那一边儿,是与我同旁人不一样的。
然他这回却从小皇叔手里诓来了紫背,照他性子,自然是为了斗败沈山山捉给我的岳飞。
原来许多事情从前以为能心平气和避开就是的,以为能各展一途就是的,以为不思不想不闻不看就可以心若磐石的,却总有一日,殊途狭路叫人不再心平气和,不再避得过,不再能视而不见,心里生出了不甘之意,起了对照之心,便还是要计较出个高下来。
两两相对的事儿里从来没有退让,若撞上了另一人,这当中不是嫉,便是妒。
沈山山家根本没议什么亲事,他那时诌出那不知何来的话,不过为了比量我是个什么回应。
原来他总还是在比量,原来他总还是想要我更在意他一分的。
可我又还要怎样才能更在意他一分?我只是想让他好啊。
我只是想让他笑啊。
我看着他,空手拽着他袖口问他:爷,你还要我怎么样啊?皇上抬手来拂过我脸,细细亲过我额,又吻过我唇,这才深深把我带进怀里,抱我的力道重到几乎是要将我纳入他骨头里。
耳边说出的话偏偏轻:不怎么样了。
往后你待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