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拾柒】后来那青项金翅我们找到天都黑尽,果真还是靠沈山山捉着了,给我装在小笼子里大声鼓气儿地叫,一顶一的威风神气。
夜里我一身泥巴回了国公府,我爹正从书房里出来,看我欣喜万分提拎着花纠笼球儿打廊上晃,是老半天没移开眼,眉头都皱起来:沈家那小子还领你去捉虫?哎。
我喜笑颜开地应,提着笼球儿往他跟前儿转了转:爹,我今儿有大将军了,叫岳飞!……还岳飞呢。
爹哧声一笑摇摇头,扇扇袖子赶我走远些:滚去洗洗,一身臭泥巴味儿。
我瘪嘴要走,手里拎着的蛐蛐儿叫得惊天动地。
我爹听见,又老眉看来说:这搁屋里你睡得着?我心想爹的心思真周到,这白日里威风的大将军搁了夜里一准儿能闹得我发疯。
于是夜里我就把蛐蛐儿搁了徐顺儿他们下人那排屋里。
翌日一早起来,国公府里头早饭都上晚了。
爹怒起来,厉声问是怎么回事儿。
徐顺儿立在我后头两眼下边儿吊着青,耷了脑袋道:哎,回老爷,是三公子那大将军……实在太厉害了……【佰拾捌】我那大将军是当真厉害,带到宫里都遍地无敌,勤学馆里头高门子弟王孙亲贵,没有一个能打的。
不过皇上嫌那虫子太吵吵,我在东宫里头一玩儿他就揪我耳朵,吵得他看着那笼子也闹心,直叫我挂去后院儿枫树上别扰他清净。
我很委屈,更舍不得,但顾念着他安稳,便也只能把蛐蛐儿挂去树上,每天带着食儿去喂喂看,没人能战也不消带出去,便又感到一分江湖侠客天下无敌孑然求败的寂寞。
然我也没寂寞上两天儿,小皇叔来了。
小皇叔开衙立府,原本老早不来勤学馆了,那时候却不知听谁说了我有这么只虫,竟然很喜乐,大老远带了只紫背蛐蛐儿来东宫里头找我斗着玩儿,说是花了好几百两买来的,可算给我找着个敌手。
我俩一人捏着个草尖子,撅着个腚趴廊上斗了一个时辰都还没见胜负,又都有些心疼上了虫,生怕虫子相互斗死了可惜,便又约好干脆一起拿去斗别人。
你这岳飞哪儿买的啊?小皇叔收着蛐蛐儿问我,怕是要些价钱吧?爷在外头都没见着这么好的,这笼球儿也好看,配得起名将。
皇上这时候在正殿上同另外几个大些的皇叔议事儿,没在旁边儿,我便随口答他说:沈山山替我捉的,笼球儿也是他编的。
小皇叔盖竹筒的手都顿了顿,凑过来:他还有这能耐?想起这事儿我就撇嘴:沈山山逮蛐蛐儿可厉害了,一逮一个准儿,我让他起个生意他还不干,不然老早富得流油了。
清爷你穷疯了啊,还要卖蛐蛐儿。
小皇叔听得笑起来,随手提了我手里的笼球儿道:嗐,那你要卖,干脆把这岳飞连笼子一道儿卖给我,我明儿正好去赌钱,赢了分你。
吓得我连忙把笼球儿抢回来:不不不这不卖,王爷你有钱就让沈山山给你弄去,岳飞是我的,你别跟我抢。
小皇叔一听,恶狠狠揪着我脸皮子说我真小气,简直白疼我了。
晚上同几个皇叔一起在东宫用了膳,他又同我斗了会儿虫,似有些不舍,却还是带着紫背走了。
后头我再去勤学馆,也有人带了新的蛐蛐儿来斗,又怎么都不是岳飞的对手,瞧得几个皇子皇孙都红上了眼,变着法子要拿金玉珠宝同我换。
但那些个物件儿爷何曾稀罕过。
那时候皇六爷也在,要搁了从前早就当先叫唤起来,此时却一声不吭,只蹲在旁边儿抱着膝,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把岳飞赶进手里的笼球儿,倒像很羡慕似的,可见着周围人渐渐把我围起来,他就起了身来,被小太监扶着一瘸一拐地要走。
我看着他那模样,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是怎么了,突然挡着一竿子来扯我衣裳的王公贵子就起身拉住他,一沉心,把我那笼球儿塞在他手里。
皇六爷愣了愣,眼睛落在笼球里的蛐蛐儿上:这……清爷,你这……你这是怎么?周围的人都嘘声看着这出,各方眼色里是什么都有,我也不在意,只同六爷说:我玩儿过这阵也就算了,六爷喜欢就拿去开心开心,不碍事儿,也算我孝敬六爷的。
皇六爷微愣了一下,抬手大约又想再退给我,我连忙推回他手道:嗐,没事儿,反正六爷你也常来东宫玩儿不是?到时候带来给我瞧瞧就行。
皇六爷闻言浑身一震,好好儿个少年,忽而鼻尖眼底都红起来,过了好些时候才颤着喉咙哎了一声。
我送个物件儿还把人逗哭了,这叫什么事儿。
我连忙冲他笑:要么六爷你明儿个来吧,小王爷有个紫背,也顶厉害的,他说要来东宫找我斗着玩儿,我可不敢赢他,六爷你正好来替我赢了他去。
然后我瞅着他手里的笼球儿,心里还是泛起丝疼来,咂摸咂摸,说到底是舍不得,便腆了脸开口:……那什么,六爷,岳飞你拿去就行,但这笼球儿是我私物……改日,你把岳飞装出来了,能不能……把这球儿再还我?从没有送人东西还要拿走礼盒儿的,更何况沈山山编的这笼球儿还这么雅致好看。
皇六爷一脸泪意都被我这不要脸的话给打散了,立时骄纵起来又有了两分从前的样子,收紧了我的笼球儿就骂:有你这么送东西的么!我一听他是不乐意还我了,便斗起胆子就去抓笼球儿:好嘞,那我不送了就是。
哎哎哎!皇六爷慌慌抓紧了笼球儿扯回去,拍开我的手强做镇定道:什么人啊你这是,不——不就是个笼子,爷还你就是。
我笑起来收回手,哎,好,那我谢谢爷。
那六爷你明儿个来东宫么?皇六爷抱着笼球儿垂着头,过会儿,点点头,絮絮道:去……罢,去替你赢了皇叔那紫背,往后……往后也时常领岳飞去给你看。
你,你先去同皇兄说一声,没的他怪我叨扰了。
我忍着笑应了,告了安,小太监便扶着皇六爷走了。
当时我瞅着皇六爷摇摇晃晃荡着笼球儿走开,眼见他后背也根本不算厚实,不过是个破大少年罢了,心里只觉他们这些宫里头的娃娃,还真真都是一个样儿。
他们的心明明也同寻常人一样儿搁在腔子里头有血有肉瞎蹦跶,却非要当那是块儿石头,浓情薄义从不挂嘴上,外面说出来又都是嘴硬。
可人心又岂能是石头。
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