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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色有无

2025-04-03 14:33:14

【伍柒】我第一回同皇上哭,还是皇上第一回亲我的时候,只不是当场。

皇上那时候捏着我的脸迫我看他,恍如初见时候一样,只不过他眼梢不再揶揄寻衅,当中光彩踌躇却依旧是蔓青般的少年神色。

外头下着瓢泼的雨,那声音嘈嘈杂杂淅淅沥沥又夹风从窗角漏进书房来,扰得我心里乱的愈发乱,杂的也愈发杂。

我眼里看着皇上,心里却一时是我爹一时是沈山山一时是我大哥二哥和蹴鞠飞蹿,烤的板鸭包的蜜饯儿稀里糊涂落到脑瓜子里,还想起了太后她老人家指望拿捏我这质子胁迫我爹。

然她儿子现下亲了我,我爹往后却要篡他儿子的江山。

这把我变作个什么东西?根本不是个东西。

我不明白我这运道是个什么运道,忒乱,心里是且惊且怒且怕且窘且愧,这五味说陈杂都轻了,活该是盆大染缸子在我胸口搅和,然我当场被皇上抵在书柜面儿上却能死忍着不落泪珠子,甚至还有功夫料想他抵着我的手肘仿佛有些抖,一息一瞬无言中,他目光深切地看着我,应该是望我能说些什么。

我该说什么?看着他我竟懵然想起了立在马场日头下的自己,心里搅和的五味便平添分说不出的第六味,终于梗直了后颈颤着喉咙叫了他一声。

太子爷……使,使不得。

皇上被我这一叫,顿时怔忡,提拎我前襟的手兀地松了,人也晃着退了半步开。

我拾了这空当连忙溜烟儿扯着领子跑出书房去,活像屁股烧着了火,双腿迈得飞快。

从书房跑去侧殿回廊弯弯绕绕不知要跑到何时,我冒了大雨从空地上一气儿蹿,总算一头扎进屋里。

我反身关上门,顾不得一身湿就急急把屋里立柜儿全都打开,将里头东西一股脑儿全扯出来装箱子。

这侍读做不得了。

再做下去我爹还没反我这众星捧月的少主得先被砍了。

我得回国公府,装病也得回去,明儿一早宫门一开就走。

我心里这么想着越发加紧收箱子,杂书陀螺和皇上当年赏我的奇巧玩意儿囫囵都塞进去,心里还有些气自个儿。

原想着我爹今后要是造反不成,我现下替我爹傍上新皇近臣的位置便好求个恩情,可皇上想给我的这近臣的位置状似又太近了些,我怕只能给我爹惹麻烦叫爹将我往死里揍,可万万当不起。

本心说着我好歹是个质子,十来年里头一回觉得自己地位挺紧要,然太子爷那一亲霎时揭过我那席好儿报父的黄粱梦去,把我打落回了泥巴里。

我深感还是做草包的好。

我就没那做少主子的命。

【伍捌】正收着东西忽而冷风打我后头刮了我一身透凉,我回头一看,居然是皇上追来了我屋里推开了侧殿的门。

哎我怎忘了栓门我是不是傻。

我顿时一把将怀里书啊本儿的全摔箱子里,是真生了自己的气。

且眼看着自己一身浇湿狼狈不堪,皇上一身却还好端端儿干净净儿的,全然没个登徒子该有的模样,我就更气了。

这情状下他竟还想起要捡回廊那弯弯绕绕的路避雨踱过来。

得,合该我才是那个当着急自己项上人头的,他能担心个甚。

你这是作何?皇上他大约以为我只是躲回来哭才慢慢踱来安慰我,万没想到我已经开始收拾包袱。

此时看我拾捡了一地的衣服用度装箱子里,他气得两步走过来就把我提离箱子老远,厉目揪着我道:你还真想溜?我从来不怕他这人,我只怕他是太子而他母后是皇后娘娘,此时只差哭出来:我若不溜,你母后知道了这事儿得揍死我。

不被他母后揍死我能先被我爹揍死。

皇上皱着眉头看我:你当我这东宫太子还护不住你个小破公子?他才十四五的年纪,竟就想同他母后与纲常斗一斗,斗得过才怪了。

我心想这下我多半儿是要死到临头,干脆直直抽手挣开他,也不忍了,拾起袖子捂了脸就开始哭,你怎么护,呜——那武——武帝当年也没——没护得住韩王孙啊,韩——韩王孙——被王太后给——给砍了——皇上瞧着我哭本有些着恼,听我这话又气得笑出来:你这脑瓜竟还记得住汉书?韩嫣不是被砍的,那叫赐死。

还赐死,我整个人都一昏花:我还是赶紧出宫罢!说着又边哭边要钻过去收东西。

成了成了,清爷,别收了。

皇上忍笑拽着我拉回去,你说说,我不准你出去,谁还敢放你出去?那你准我出去吧,爷,我一边抽抽一边扒拉下他的手,太子爷,我——我还年轻,你——你容我再多活两年——这话说完实则我挺严肃,因我怀揣了要舍身救家门的心血,我想爷定要好好儿活下去辅佐我爹或替我爹收场求情,然皇上不知这出,他只当我傻了吧唧说胡话,故只笑开了抬眉睨着我,沉邃问:两年就够?我果然也厚着脸皮吸鼻子:……还,还是二十年罢。

两年是短了点儿,造反可是大业。

皇上笑看着我叹了口气,抬手将他纹丝的明黄袖口抖落来捏着,在我脸上轻轻揩了两道:还清爷呢,这点事儿怕成这模样。

稹清,你是瞧不上男人,还是单瞧不上我?他将我问得愣了愣。

我彼时才十三四,还没想过什么男人女人的事儿,心里揣过的心思就只马场那一回,且还是对着沈山山。

我心知我实则应当像沈山山那么喜欢个姑娘家,今后成婚生子让我儿子接替我变作我爹的沙包包。

然沈山山于我却不一样。

我大约不是因为瞧上男人才瞧上了沈山山,但也不是因瞧上了沈山山就一定只瞧得上男人。

只是因为他是沈山山罢了。

皇上这问叫我怎么说?实则我没那么容易就丢得开沈山山,然我知我与沈山山是不能够的。

同皇上也不能够。

我没瞧上皇上不是因为瞧不上皇上,皇上他挺好,我同皇上在一起也挺开心。

然同皇上的开心与同沈山山的开心究竟哪个才是瞧得上的开心?……我将自己绕得都不知怎么是好了,脑子里昏昏沉沉。

然这时候皇上一边儿袖口给我的眼泪浇湿了就又换了一边儿拾起来,落在我脸颊上尚顿了顿,轻轻揩过的力道掠过好似了然。

下刻他垂了手,沉静道:下午在场上你传我蹴鞠,我还以为你是同我……哎。

一室昏黄里他轻叹好似阵青烟,绕在我周身叫我顿觉很愧。

我传蹴鞠不是为了他。

我那时候传蹴鞠给他,只是怕他同沈山山不对付,我想要帮沈山山。

稹清,皇上认真看着我,说了句实话:定安侯就那么一个儿子。

他下一句不消说出来,我懂。

我闻言耷拉了脑袋,捣了捣头发蹲在他旁边儿,也哎了声,眼看皇上都能瞧出来我心思,那大半是除了沈山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思了。

那太子爷同我,不与这一样样儿的么。

我自己揩了两把脸,还更甚呢。

皇上闻言,忽蹲下来凑在我身边问:要紧的是你究竟瞧上我了,还是没瞧上?我不大懂他的要紧是什么要紧,因我脑袋里要紧的应当是我国公府一家的命。

然我没敢说。

可这话不说出来皇上大约只猜我是个没瞧上他的意思,便又叹口气直身站起来。

稹清,你若瞧得上我,我自多得是法子同你好。

可你若是没瞧上我……他顿了顿,就只当今晚上没这出罢。

我稀里糊涂地想了会儿,问他:爷,你瞧上我什么了?皇上垂眼儿细细瞅了我半晌,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然后他叫我早睡,明早要去勤学馆。

他还说大老爷们儿就算被亲了也别做些想不开的事儿,接着就出侧殿去了。

【伍玖】我心觉皇上这做派可比我在马场的时候潇洒多了,我好歹还洒了一地蜜饯儿呢,他竟能如此淡然。

但转念想,他这人做事儿惯常有理有据,可唯独在瞧上我这回事儿上,状似没什么理据。

忒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