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奏对

2025-04-03 14:32:53

京城的旧宫殿已有数百年历史, 虽几经修缮, 大体上却没怎么变过。

老房子天然自带一种幽静,深宫之中, 哪怕外头是三伏酷暑, 殿内也十分清净幽凉。

只是眼下这份幽凉仿佛渗进了骨头缝里, 配上长治帝山雨欲来的脸,让傅深的老寒腿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陛下, 北方初定, 百姓亟待休养生息,朝廷新政才刚开始实行, 恕臣直言, 此时不是动兵的好时机。

西南问题可以先放一段时间, 待朝廷恢复元气,再议不迟。

长治帝冷哼一声,脸色阴沉,明显没听进去。

傅深对现在这个场面毫无心理准备, 他知道长治帝往西南派过使者, 却不知道段归鸿已把皇上气成了这样——他顶着灼热日光进门, 长治帝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西平郡王不日必反。

傅卿,这杆举兵讨逆的大旗,朕还要交给你。

傅深细问之下才弄清楚。

依照旧制,五六月应是各属国进贡的日子。

前几年朝廷忙于打仗,没空管这些事,今年正统恢复, 正旦时好几个外国使节前来朝贺,前些天有些朝贡也已陆续抵京。

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长治帝最近牵挂着西南,特地仔细看了礼部呈上来的礼单。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与西南接壤的三个属国安南、真腊、林邑,竟像约好了似的,正旦时没来,朝贡也没来!长治帝十分堵心,命礼部官员去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还没等礼部特使出发,三国使者带着国书姗姗来迟。

国书写的华丽堂皇,然而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三国要与大周解除宗属关系,平起平坐,此后不再向大周称臣纳贡。

这三刀正正插在长治帝的痛处,他本来就为西平郡王的事不痛快,这时候三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说不是段归鸿撺掇的,谁信?傅深从前没觉得长治帝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也许是严宵寒给他的错觉,因此他仍寄希望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陛下容禀。

安南等国忽有此举,的确匪夷所思,但未必一定与西南有关,朝廷已有数年未与他国交通往来,其中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倘若不经查实,贸然动兵,有失我朝仁义风范。

还望陛下三思后行。

傅卿,长治帝忽然开口,凉凉地道,你觉得,朕对西平郡王,还不够宽容忍让么?傅深:臣不敢。

节度使们要兵权,要自保,要入殿,朕都答应了,长治帝道,西南若回归中原,也是一样的待遇,他为什么不肯?傅深偷偷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长治帝,在心里默默叹气,预感到接下来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段归鸿对大周皇室虽称不上恨之入骨,但估计他有生之年,想必是不会再对姓孙的俯首称臣了。

只是傅深知晓背后隐情,其他人却不知情。

从现在两方僵持的状况来看,的确像是西平郡王不愿再受天子辖制,准备自立为王,一反了之。

段归鸿在西南经营多年,号称‘西南王’,中原大乱,他却在西南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土皇帝,这些朕都能容忍,长治帝说着说着,终于动了真火,拍案道:朕三番两次地派使者前往西南,给足了他脸面,可他呢?他把朕的颜面放在脚底下踩!傅深无话可说,只好道:陛下息怒。

长治帝冷笑道:朕算是看出来了,段归鸿根本看不上朝廷这点小恩小惠,他早就有反心。

据守西南,养精蓄锐,再与三国结盟,到时候就可以自立为王,称霸一方,与朝廷平起平坐。

养虎为患,他低声喃喃自语,真是养虎为患哪。

陛下,傅深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劝道,西平郡王……傅卿不必再说了,长治帝阴沉道,朕知道他曾是先代颖国公麾下,是你北燕军的旧部,傅卿回去好好想想,别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伤了北燕军的忠义。

傅深脸色霎时一僵,随后立刻恢复面无表情,躬身道:谨遵陛下教诲,微臣告退。

外面的日光铺天盖地,傅深带着满心寒意走出来,被热浪一扑,太阳穴顿时针扎似地疼起来。

宫墙红的晃眼,没走几步,迎面又遇见了一个比宫墙还扎眼的红袍官员,两人视线相交,双双一怔。

正是虽然没有正面交锋过,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与傅深积怨颇深的吏部尚书,薛升薛大人。

薛升其实年纪不算太大,也不怎么显老,只是被丰神俊朗的傅将军一衬,有点说不出的憔悴。

两人相顾无言,徒留尴尬,最后薛升朝他拱了拱手,傅深颔首回礼,两人冷淡地擦肩而过。

出了宫门,家里来接的马车正在外面等候。

傅深还没走近,一旁树下乘凉的小厮忽然跑到他跟前,利索地行礼道:国公爷好。

那头车夫见他被拦住,跳下车打算过来,被傅深一个手势远远止住。

他低头问那小厮:有什么事?我家老爷命小的在这里等您,请国公爷傍晚到景和楼小酌。

小厮恭敬地用双手呈上名帖:这是我家老爷的名帖,说您一看便知。

傅深打眼一看那匡山书院四字,立刻明白了,不动声色地将名帖收进袖中,点头允道:知道了。

回去转告你家老爷,既蒙盛情相邀,那就却之不恭了。

景和楼是多年老字号,淮扬菜更是京中一绝。

傅深进门时,雅间里已有人在等候。

顾山绿一身便服,起身相迎:将军来了,快请进。

上回城外送别,顾山绿还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小御史,一番离乱之后,他在江南颇得长治帝重用,升任都察院长官,位列延英殿九大臣之一。

回京之后,他依然坐镇都察院,掌弹劾纠察,风闻奏事。

这个人的立场很微妙,他是江南出身,但并非高门子弟,年少时入匡山书院求学,师从曾广,后来科举中式,按部就班地进入都察院熬资历。

顾山绿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第一次出头是东鞑使团案上,结果使团案不了了之,他的老师又被送进大牢,焦头烂额大半年,最后还是傅深托严宵寒把他的老师给捞了出来。

因此顾山绿在金陵朝廷时,一直与北方旧臣站在一线上,但江南新贵对他比旁人不同。

等到了京城后,更是多次示好笼络,试图在延英殿内为江南一派争取一份助力。

御史们虽然不招朝臣喜欢,但确实是用来对付政敌的一大利器。

不过顾山绿一向态度暧昧,看着温文尔雅,城府不比老狐狸们浅,只除了眼下——下官身为御史,不便与将军在明面往来,故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今日冒昧请将军前来,是为了近日陛下担忧牵挂的那一件事。

傅深手指转着酒杯,丝毫不意外他的开门见山,平静地问:他也找你了?不错,顾山绿给他满上酒,陛下想对西南动兵,要先得到延英殿的同意,如今四十八位殿臣看似分散,其实领头的也就那么几个,他一个个试探下来,便能大致摸清延英殿的态度。

陛下想让我领兵,傅深道,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没劝动。

顾山绿苦笑道:我上午进宫时,陛下正为安南三国的事大发雷霆。

他授意都察院弹劾西平郡王,这样便可算是师出有名。

而且这件事,我看延英殿还真不一定会反对。

傅深:愿闻其详。

顾山绿道:西南自立,对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

一是它离荆楚、岭南太近,如果西平郡王要扩张势力,最先受害的就是这两个地方。

二是它连通安南、真腊,西南如果与这些小国结为同盟,不仅我朝在陆上难以与南洋各国往来,海运也会受影响。

而大军收复京城后,朝野上下一片飘飘然,听说把您吹的天上有地上无,北燕铁骑都是天兵天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所以换成是别人领兵,他们或许还要掂量一下,但倘若是您领兵,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傅深冷冷嗤笑:真看得起我啊。

还有一件事,顾山绿正色道,西平郡王曾是北燕军旧部,与您、与颖国公府关系匪浅。

朝中有很多眼睛都在盯着您,恐怕那一位也不例外。

西征过程中一旦出错……瓜田李下,可就说不清楚了。

用得着这么处心积虑么?傅深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自嘲地笑道:我要是想干点什么,还用等到现在?就是因为您没‘干点什么’,才让一些人觉得不安,顾山绿道,将军如今的权势、声名都是极盛,等您真打算干点什么,谁能挡得住您?他轻轻叹了一声:将军,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