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万帝受伤这件事被保密得很好,除了贴身伺候的宫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
张阔甚至没敢叫太医来,天天奉上去伤药,由乾万帝自己包扎。
他伤在后腰,自己动手时周转很有些不方便,手背过去拿着沾满药粉的绷带,就会噗噗簌簌的洒了一地。
很疼,但是竟然疼得并不难受。
在一点一点针扎一样的刺痛中,竟然有种解脱的快感。
哪怕是疼痛……也是那个捧在掌心上恨不能娇惯、恨不能纵容的人给的。
这一刀,能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呢?他脾气那么坏,心里积郁这么久,这一刀下去血肉飞溅,能不能让他稍微发泄一点点怨气呢……这么想着想着,竟然有种几乎不能察觉的、隐秘的甜蜜从心里泛上来,慢慢的犹如针织一样的,细细密密的缠绕心脏。
帘外春暮迟归,宫女细声笑闹着扫去残花,粉红的花瓣在碧水上漂浮,渐渐的随波远去。
那燕子的呢喃从高高的窗棂间飘进大殿里,混合着药香,让人昏昏欲睡。
乾万帝有些费劲的低头把绷带打上结,手肘在桌面上带过,把药瓶打翻了一地。
原本倚着打盹的明德突而惊醒过来,小小的脑袋四周晃动一圈,十分警惕、充满了警戒的样子。
乾万帝看他那样子,可怜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没事,睡吧。
明德挣脱了他的手,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他真是个不能纵宠的人,不过娇惯了几天而已,一脸的不耐烦和一身尖尖的小刺就全然摆出来了,无比骄傲的样子。
乾万帝想伸手搂过他,不妨被明德挥手一打,然后凑近了一点,伸手去给他的绷带包扎上。
少年温热的手指,细细瘦瘦的轻微的蹭过皮肤,一点搔痒近乎不察。
乾万帝听见自己呼吸沉重下来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肌肉紧绷,再过一点,整个神经就要断掉了一样。
明德……身后的少年从鼻孔里哼了哼。
……明天正式选妃,你跟我一起来,可以吗?明德突而把绷带狠狠一勒,乾万帝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跳起来,只听见他冷淡的声音低低的在身后响起:——皇上这是干什么呢?臣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您是要提醒臣,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对吗?乾万帝突而意识到失言,他转过身去想解释,但是明德已经狠狠的把自己摔到了层层叠叠云絮一样的被子里,在巨大的龙床中,单薄的身影几乎不见,只有冷笑声一声一声的传来。
明德,明德,乾万帝抓住他,狠狠的搂在怀里,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怎么会是那个意思……你这么凶悍的一个小家伙,后宫里谁奈何得了你?……什么时候都是只要你肯乖乖的,日子最好过的都是你……被子这么软,那个男人的怀抱也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用力就折断了、损坏了。
但是明德心里的怨念犹如小猫爪子在抓着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却就是不高兴。
小小的针刺卡在那里,逼得人烦躁不安,几乎要跳起来拼命的撕咬什么、发泄什么。
他泄愤一样的在被子中拱着就是不伸出头,乾万帝紧紧的搂着他,把他单薄的身体揉进自己怀里去,不停的亲吻他柔软微凉的细碎的头发。
那样温柔,几乎要把之前的暴戾和痛苦都一笔勾销了一样。
……凭什么你做出一副好人的样子?难道那些血腥和痛苦都被你遗忘了吗?真不公平,你要当坏人的时候我就必须服从,你要当好人的时候我就必须感恩戴德,是这样吗?……没用的,我不会听你的,不会的……乾万帝恍惚听不见那小小声的、包含惊恐和仇恨的怨念。
他俯身下去亲吻着明德的头发,从后颈一直到脊背,亲吻得那样轻柔,就仿佛脱去了帝王的身体,留着一个痴心成疾的、局促不安的普通男人的灵魂。
第二日,正式选妃。
八百佳丽,云集一堂,两个两个一排的上前去,隔着珠帘向里边高高在上的天子婷婷一拜。
留下来的便有可能得到宠幸,得到宠幸的便有可能封妃诞子。
一个少女对于富贵的最初的渴望,就在于着盈盈的一拜之间了。
选妃前一日晚,云州常氏被皇后宫里的大尚服恭恭敬敬请去了静安堂。
皇后倚在紫云宫锦榻上,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的道:你过来。
常氏战战兢兢的过去,突而只见两根保养良好的、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的板起她的下巴。
常氏懦弱的抬起视线,遇上了皇后仔细打量的目光。
真像啊……皇后叹息着,……这点味道,这眼神……常氏哆哆嗦嗦的道:民、民女不敢!有什么不敢的,皇后笑了一下,放开手,样子很是端庄的端起手边的枫叶茶,——你的这个样子,就是你无上的武器。
后宫里女人靠什么呢?靠的不就是这张脸吗?常氏慌忙跪在了地上:奴婢……奴婢绝对不敢存了以下犯上的心思,奴婢只求侍奉天颜,一定安守妇德……皇后冷笑一声,猛地放下了茶杯,砰的一声清响。
妇德?什么是妇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你看这后宫里受宠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皇上不会喜欢你木头一样的守着妇德,他喜欢你这张脸!你懂么?你这张脸,生得偏对了皇上的胃口!常氏瑟缩着跪倒,皇后看了来气,一拍桌道:站起来!常氏吓得不敢动,皇后一把拉起她来,厉声道:挺起来!有点主子的样子!别这么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样子,谁欠了你钱了?做出点张狂的样子来!明天见了皇上,别跪着跟他说话!怎么张狂这么来!常氏吓得磕磕巴巴的:皇后,皇后,可是……可是民女……皇后挥手道:姑姑!她身后的心腹嬷嬷立刻上前来一俯身,皇后指着常氏,冷冷的道:——把她带下去调教调教,一言一行就按明德公子的样子来。
明天叫她不必上殿了,放在我宫里送给皇上。
她可是本宫,最后的招数了……嬷嬷一点不惊,答了声是,带着常氏退了下去。
常氏自始至终都恍恍惚惚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却又有无数人推着她往前走。
她懵懵懂懂的被拉出了门,皇后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半晌,颓然坐倒在华贵的凤椅上。
清河公主从重重挂着的珠帘后悄然掀帘而出,默默的跪坐在皇后身边。
两个女人,半晌无话,很久之后才听皇后一声长叹,缓缓地问:阿醉,你说本宫是不是……太……阿醉蓦然打断了:娘娘都是为了太子罢了。
皇后垂下视线,面前静静的摆着一碗漆黑的汤。
——准备好了一会儿送过去给那常氏灌下去的极品红花汤,一碗下去,一辈子,都不会再生育了……她跟我不一样,我不生育一辈子都难,她不生育,那没关系,只要皇上宠她一天,她就得以一天的富贵……阿醉默然的听着,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不是我想害她,她又惹不着我,我为什么要去害她一辈子不生孩子?要怪就让她怪皇上好了!谁叫她长着那么像明德的脸!别人生了孩子还不一定立太子,她生了孩子,太子就完了!阿醉微微一惊:可是娘娘,常氏出身并不高贵,断然立太子,朝臣也会大力阻止,皇上未必……——你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后打断了她,语调里难以抑制的激烈,尾音甚至称得上是尖利了。
……本宫曾经花重金,从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张公公嘴里掏出来一句话。
那时是丁贵妃怀孕的时候,张公公问皇上,是否有可能立丁贵妃腹中龙种为新太子。
当时明德睡着了,皇上指着他,对张公公说……‘朕愿再有一嗣,不求心性、品格相似,只求颜色八分像,然则是子可立太子,待百年之后登基为帝;是女可封凤翎王,垂帘听政,权倾天下。
’阿醉悚然变色。
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得一个孩子长得八分像上官明德,就可以当作是……是他和明德之间的孩子来养了!皇后长长的、美丽的假指甲紧紧按在桌面上,指关节都泛出了清白:只要那个常氏去侍奉皇上,明德就一定能摆脱出来的……他毕竟不是个女孩子,不会很固宠的……如果长着那样的脸又是个女孩子,皇上一定、一定不会再扣着明德不放……我的孩子,皇后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连哽咽都压得低低的,无比压抑,——我的孩子,哪怕迫不得已送给了那个男人去糟蹋,也只是一时受点委屈而已,怎么能在那个男人手里被活活的折腾死呢?他又不是女子可以封妃,万一他老了、丑了,以后怎么办呢?谁救他呢?谁爱他呢?……所以,常氏必须去侍奉皇上,必须成为上官明德的替代品。
她会享尽荣华富贵的。
除了不能生育之外,只要皇上还喜欢上官明德一天,她就能享受圣宠一天。
一个普通女子,她还求什么呢?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第二日选妃,修元殿上皇帝身侧,高高悬着重重珠帘。
珠帘里隐约一个美人端坐,冷眼看世人来去,一片衣角随风扬起,不发一语道尽风流。
当日八百佳丽,无一入选。
帝令:无德容兼备者,故不选入宫。
命皇后挑选上佳者赏赐王府宗室,后宫不必留人。
这广集天下的八百个美人,竟然没有一个……入得了天子的眼。
当天晚上乾万帝刚回宫,皇后派人来请皇上,说是有急事相商,求皇上驾临静安堂。
乾万帝冷笑,不知道这个贤后又有什么说辞要请教了。
这个女人无时无刻的想着怎么把明德从他身边弄走,好像这样就可以天下大吉了一样。
他施施然驾临了静安堂,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等在门口,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进去之后皇后跪在地上,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三拜九叩,口中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乾万帝冷笑:皇后也不用弄这些虚的了。
怎么,大晚上的来请朕,又是有什么祖训要顶在头上了吗?皇后站起身,直视着皇帝,语调微微发抖:……不,臣妾……臣妾新近得一佳人,希望献给皇上。
她侧开身,于是乾万帝的目光得以从她身边越过。
辉煌的烛火中站着一个女子,削瘦体型,眉眼艳丽,五官轮廓鲜明,苍白而清减。
她并没有穿什么好衣服,倒是裹了一身男装的旧衣,旧白的颜色,让人一看就能联想起那衣袖上棉软的、妥帖的质地。
乾万帝愣住了。
皇后静静的跪了下去:皇上,您满意么?……满意?……满意么?李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满意。
他的心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攫住了,有点酸软,有点悲哀。
……那个孩子,也是有这样可怜又荏弱的姿态的吧……也曾经……这样被献上来……惊恐的,害怕的,拼命挣扎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命运的漩涡吞没…………如果能保护他就好了……如果能让他坐在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正大光明的,堂堂正正的,向所有人宣告他有多么爱他……如果能给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就好了……皇后抬起脸来,看到乾万帝的表情。
这个男人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是在看着上官明德,但是又带着一种温软的、酸楚的神情,好像带着无限的爱意一样。
皇后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这个男人看着明德的时候,从来都举着利刃,随时都明明白白的宣告着:你不听话,我就会砍下来。
那样明显的威胁和压迫,什么时候带上过半点温情呢?……很好,乾万帝慢慢的开口了,很好……常氏微微的瑟缩着。
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说很好,她甚至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高兴着的。
可能下一秒,这个恩威难测的天子就会幡然变脸,然后把她拖出去砍成一段一段。
乾万帝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做。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茫然的开了口,声音恍惚都不是自己的。
来人……朕决定册她为……为贤妃。
身后掌薄的太监总管差点失手摔了东西。
贤妃,从一品四妃的地位了。
从未临幸、没有子嗣就直接晋位贤妃,这在整个皇朝的后宫史上都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乾万帝甚至没有去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并不关心她叫什么名字,也不关心她是什么来历。
他眼里看到的,不过是个和明德长得很像的、能光明正大的表现恩宠和喜爱的寄托罢了。
皇后的手指都在发抖。
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顺利。
乾万帝看着常氏的时候,眼底甚至有一种迷醉的、欣喜的温情。
皇上,皇后松了一口气,声音都洋溢着喜气,今晚您宿在贤妃宫里么?乾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十分奇怪一样:当然不了。
不仅仅是皇后,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让她先住在皇后这里吧,等过一段时间就起新殿,记住,给她的一切都要是最好的,谁都不能怠慢她。
乾万帝退去了半步,微笑着开了口:张阔。
张阔连忙俯身:奴才在。
咱们回清帧殿吧。
乾万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张阔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的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巨大的不知所措中,皇后跪在地上,几乎僵硬得不能动弹。
……这是……这到底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巨大的疑问从心里渐渐涌现,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是没有人能够给她回答。
殿门大开着,春日靡丽的夜风吹来,巨大的灯烛摇晃了一下,那瑟缩的火苗,竟然凭空让人感觉到一点莫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