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10316 更新时间:09-03-28 10:17咏棋也是一早醒了,却没有作声,闭着眼睛在被里装睡。
他知道咏善何时从身边蹑手蹑脚地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咏善凝视自己的暖暖的目光。
寒冬的清晨如此安静,房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咏善似乎还伸了手,像要抚摸一下他的脸,大概怕他惊醒,又忍住了。
他不敢睁眼,唯恐和咏善晶莹的眼眸对上。
听着咏善离开的声音,咏棋在床上侧躺着,压抑地屏住呼吸,有那么一瞬,极害怕自己会翻身坐起,失声痛哭。
许久,等到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了,他才从床上缓缓坐起来。
怅然若失地呆着。
仿佛一动也不敢动,他总觉得哪怕手指头动一下,压在头顶的那片乌云就会砸下来,王宫阴暗的角落里会钻出各种怪兽,逼得他无处可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偏偏常得富送了咏善骑马走后,转过头来想瞧瞧咏棋,进门一看,发现咏棋坐在床上发愣。
唷!殿下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穿着单衣,也不叫唤小的一声,如果冻病了,太子殿下还不找小的算账?常得富受到咏善临去前的提醒,脸上笑容比平日更增了三分,连忙亲自过来给咏棋披衣。
咏棋这时候心情郁郁,见他殷勤地捧着大外褂过来,举手止了,取过来自行披上。
指尖触到脖上肌肤,烫得吓人,自己也愕了一下,才觉得头重脚轻,开始以为是刚刚醒来不适,现在看来,昨晚沐浴时真的冷着了。
他装作随意地往脸上抹一把,确实滚烫异常。
咏棋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娘胎里带来的赢弱,大冬天里这样发热可不是吉兆,心里却一点也不担忧,反而暗暗觉得安心。
可见老天也是有眼的,知道他不是好人,要害咏善,便降下病灾惩罚。
但愿咏善这太子,真的能受到上天庇佑,无灾无难。
也愿宫里的所有人,母亲也好,淑妃也好,还有咏临他们,个个平安。
他坐在床上,越想越觉悲凉,原本并不如何笃信佛教,这时却情不自禁嘴里喃喃一阵,合上双掌,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常得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顺口奉承道:殿下真是菩萨心肠,这雪景虽然好,外面百姓就可怜了,也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太子殿下也正为这个发愁呢,一大早就出宫去看视去了。
他揣测得完全不对头,咏棋也没反驳,淡淡道:这个时候,谁有心思看雪景?挪动着身子下床。
他原本在床上半侧着身,下地后,常得富才看清楚他的脸色红得不太妥当,瞇着眼睛靠过来,殿下脸上怎么这样红?伸出手想探探额。
咏棋知道他一探了,九成又喳呼起来,闹得天下皆知,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了,沉下脸,有话只管说,别动手动脚。
他毕竟曾为太子,脸一摆,乌黑的眸子瞅着常得富,眉梢处顿时逸出一股不容冒犯的高贵。
常得富不敢开罪,陪笑道:小的只是怕殿下生病,给殿下探一下。
你才生病呢。
咏棋道:我刚起来,脸色自然红润一点,你刚刚说咏善到宫外去了?是的,太子殿下刚走。
咏棋停了,伫在那里,半晌没作声。
常得富实在搞不懂这个皇子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是昨天因为咏临那么一闹,心里不痛快,言行举止和平日那温和雍容全不一样,有点呆呆愣愣的。
他不敢招惹咏棋,站在一边赔小心,偷窥咏棋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咏棋才咬了咬牙,道:咏善既然出去了,我索性读书去。
读书是大好事,殿下真勤奋。
常得富请示,要请太傅过来给殿下讲课吗?太傅年纪大了,这么冷的天,要他老人家过来,岂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体贴?咏棋摇头,我自己挑点书看看好了。
他顿了一会儿,红得有如火烧似的脸猛地一下发白,深吸了一口气,把视线垂往地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书房里的书没几本新鲜的,都看厌了,我记得从前内室里的柜子上有几套木刻的孤本,现在都还在吗?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说话时,心脏怦怦乱跳,几乎窜出嗓子眼。
常得富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把所有事都推到咏临吵闹的头上去了,只觉得咏棋闹别扭可比咏善发怒好对付多了,还是笑瞇瞇地答着,小的读书不多,也不知道什么是木刻不木刻的,殿下若问的是内室里面有没有几套大书,小的知道是有的。
那些书从前就有,太子殿下搬进来后,严令不许我们乱换这里的东西,都保留得和您当初在时一样呢。
啧啧,别怪小的多嘴,这太子殿下对谁,都没有对咏棋殿下您尽心啊。
他只是随口拍一下马屁,咏棋却听得剐心似的疼,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似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冷宫里天寒地冻,他绝不能弃母亲丽妃于不顾。
嘴里上下牙关都几乎咬裂了,才低声道:内室,我能去看书吗?那是太子殿中的要紧地方,一般人不让进的,何况他是有诏令软禁自省的。
他暗藏居心的问着,既怕常得富不允,又隐隐希童一着常得富不允。
不料,常得富早得到吩咐,凡事都由着他,只要哄得咏棋欢喜就好,当然咏棋说什么都点头,毫不犹豫地道:殿下这说的什么话,这殿里怎会有殿下不能去的地方?等殿下梳洗好了,吃过早点,我就陪殿下过去。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咏棋又惊又愕,站在原地又怔了片刻。
不一会儿,负责梳洗的宫女们已经端着热气氤氲的银盆进来,咏棋站在那儿被她们伺候,满心彷徨,抬头一看,脸色大变。
何九年那张能令他做噩梦的脸又跳进了眼帘。
好像一根驱赶着他的棍子,忽然戳到了心上。
何九年却好像根本没瞧见他一样,规规矩矩的垂手敛眉,双手捧着准备给咏棋换上的坎肩。
殿下,怎么了?常得富问。
没什么……梳洗之后换好衣裳,站了多时,咏棋已经有些头昏眼花。
他唯恐自己不留神晕过去,连忙往后退两步,顺势坐在床边。
早饭上来,匆匆吃了一点,就叫撤了。
常得富做事倒也麻利,早饭一撤,又过来请安,说要陪他过去内室。
咏棋道:你太呱噪了,跟在身边,我怎么看书?常得富讪讪一笑,那……那小的不敢跟着去了。
反正殿下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就好,小的立即过来伺候。
咏棋借口要看书,单独进了内室。
内室比书房狭小,阳光也不充沛,一跨进门,便有阴森森的感觉。
咏棋站在门口,朝四周看了看,直有一股哽咽似的伤感。
他当太子时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对内室当然也有一番布置。
如今一看,昔日珍爱的几套孤本还放在老地方,角落里仍然摆着黄花梨三足香几,对面矗着的,依旧是自己从前亲挑的榆木凤纹曲屏。
竞真如常得富所言,一丝一毫,俱都未变。
其实咏善保留他的东西,咏棋早就知道,但从没此时这般感动,举目四望,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怔怔站了良久,叹息不断。
他迟疑地走到墙边,缓缓摸索着。
过去在内室里,他也曾经制过暗格,希望咏善不会连这个也保留着吧。
咏棋找到暗格的枢纽,往里一按,听见轻轻的卡一声。
暗格打开来。
朝里一看,更是伤心不已。
这弟弟虽然聪慧精明,对自己却实在痴得让人伤心。
咏棋双手发抖,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打开看了两三件,就发现了恭无悔的亲笔信。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唯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谆谆,训无悔以臣于尊君之道,恩而亲厚。
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果然如丽妃所言,上面太子殿下亲至几字,足以证明咏善曾经悄悄去过天牢,私下和恭无悔见面。
这种虽是小事,但若落入父皇眼中,对于咏善这坐在最敏感的太子位上的人来说,也极可能会成为灾难。
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罪名。
小则是无旨意擅入天牢,太子莽撞,惹皇上不悦;大则是置国法于不顾,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殿下。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
咏棋正拿着那信在细瞧,如闻雷轰,浑身汗毛骤然炸起,条地转身,对上何九年的脸,你……你怎么进来了?极低极嘶哑的问。
何九年却异常沉着,常总管忙着别的事,小的趁没人看见,进来瞧瞧殿下。
目光一转,停在咏棋手上,这就是恭无悔在天牢里写给当今太子的信?咏棋把信猛地攥紧了,生怕何九年抢走似的,咬牙道:你,给我出去。
他鲜少这样厉色,何九年也是一愕,随即明白了几分。
何九年退了两步,以示并无恶意,朝咏棋躬了躬身子,道:小的知道殿下素无害人之心,眼下迫不得已,娘娘也仅求个自保,这东西藏在娘娘手里,绝不会放到皇上面前去,只是让淑妃忌惮点罢了。
究竟该怎么做,殿下自决,只盼……踌躇一下,轻轻道:只盼殿下对太子殿下有兄弟之义,却也……却也别忘了和娘娘的母子之情。
说完,低了低头,缓缓退了出去。
咏棋看着何九年出去,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压得更低,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兄弟之义?母子之情?咏棋苦笑,五指发酸,他才想起自己还死死攥着恭无悔的信,低头一看,早捏成了一团发皱的酸菜般。
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若要不做这事,可怜母亲被关在冷宫,恐怕真的就被淑妃害了;若做这事,咏善平日如何待他,种种小事都涌上心头,实在狠不下心肠。
虽然顺利偷到书信,却无比的失魂落魄。
慢慢地走出内室,忽然听见一个熟悉又充满喜悦的声音,咏棋哥哥!咏棋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咏临从门角边朝自己快活地跑过来,常得富一脸疑惑地跟在后面,要拦又不敢拦的样子。
咏临?你怎么进来的?想见哥哥,就来了。
咏临是一路跑来的,大雪天,却热出一身大汗,到了咏棋面前,忽然凝住笑脸,哥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也学常得富那样,伸手就探。
咏棋举手一挡,往后退了一步,不悦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见面就乱动手?蹙起眉头。
咏临向来和他胡闹惯了,被他忽然一挡,愣了好一会儿,想起昨天的事,自己反而先尴尬起来,红着脸不再作声。
咏棋问:你怎么进来的?咏善不是说,再不许你来这里吗?提起这个,咏临才又打起了精神,赶紧道:你猜也猜不到,咏善哥哥忽然开窍了,答应让我带你走。
咏棋一听,却如晴天霹雳般,脸色剧变,他让你带我走?他……他怎么会答应?你不信?常得富也不信,他要挡着门不让我进来呢,这混蛋东西。
常得富在旁边苦笑着赔小心,咏临殿下,小的哪有这么大的狗胆?是太子殿下……你少给我两面三刀!要不是咏善哥哥给了我信物,还让他的侍卫跟着我来,你小子还不犯上作乱的打算把我撵出去?常得富,你长本事了,居然敢对付起皇子来了。
咏棋不理会常得富的事,对咏临道:咏善怎么无缘无故给你信物?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那哥哥早该反省己过,改正错误了。
他若有长进,我还肯认他是我哥哥,不然……咏临悻悻地抱怨了两句,转而看见常得富还赖在一边不走,对常得富凶狠地一瞪眼,你还站在那干嘛?等着挨揍吗?告诉你,昨天挨打的事,我可没忘记你的帐,以后自然给你一次清算干净!常得富被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小内侍跑进来道:常总管,太子殿下派人传话,要你到库房把绿釉浮雕走兽灯取出来,送到咏升殿下那去。
还有,前两天得的盘长缠枝纹镶珊瑚银冠,也一并带过去,送给谨妃娘娘。
这就来。
常得富正尴尬,得了个下台阶,赶紧告退。
反正咏临手中有咏善的信物,他留下也奈何不了这位皇子。
赶走了常得富,咏临才对咏棋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咏棋哥哥,夜长梦多,快跟我走。
也不用收拾东西,我那里样样齐全,你只当到了自己家,想使什么开口就是。
只要到了我那……我不想走。
……就算我那哥哥又起了坏心,爪子也伸不进我的门坎……思?你刚刚说什么?咏棋低头看着脚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毫无道理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悠悠逸出了唇,好像那只是一缕摸不着的烟。
无数个念头在脑里翻滚,咏善怎么了?他怎么忽然要咏临带自己走。
是觉得会出事?还是嫌自己碍事了?或者,开始怀疑自己会在太子殿干见不得人的事?身上藏着信的地方热得可怕,就如藏了一块罪恶的烧红烙铁,咏棋恨不得那真是一块烙铁,被烫穿了心肺,直接死了倒还不错。
但他死了,母亲岂不也没了活路?他抬眼看了看咏临,轻轻道:我不走。
咏临愕然,愕然之后,忽然脸上浮出压抑的怒气,为什么?咏善,其实对我不错。
我在这挺好。
挺好?咏临低吼起来,眼珠好像老虎似的瞪成圆形,盯着咏棋看了一下,磨着牙,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别胡涂,你被药迷了。
你看,你都开始说胡话?。
什么?咏棋吃惊。
春药,是春药!我们查出来了,他每日都给你下春药呢,迷得你都不像从前那个咏棋哥哥了。
不……咏善不会……放屁!药方我都查到了,还说什么不会。
咏临义愤填膺,你自己想想,自从到了这里,有没有被人下药的迹象?有没有做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不会的,不会。
咏棋还是摇头,表情却变得不确定。
他想起前阵子晚上睡不着,总觉得浑身火热的事,那股燥热是从前不曾有的,逼着自己抚慰下身,丢尽了脸,咏善还笑言每个男人都会如此。
春药?咏棋越想越真:心直往下沉,藏着书信的地方原是灼热的,现在又忽然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冰,冻得他几乎发抖。
那、那人一直在对他下药!说着那么贴心的话,打抲护着他,讨他欢心,哄得他什么都信了,原来却,一直在下药!在他被药性弄得尴尬窘迫时,还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宽慰他。
咏善……他心里轻轻念着这名字,眼前视野一片摇晃,骤然一软,脊背撞在后面的廊壁上。
哥哥!咏临赶紧过来伸手要扶。
咏棋轻轻摆摆手,无力地靠在廊壁上喘气。
脑子里天旋地转,他抬起手,轻轻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吐出来。
看见他这样子,咏临也担心起来,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哥哥?忽然举手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央道:我说话不留情,老毛病了,哥哥你别气。
咏棋心里悲凉,仿佛被什么把胸膛一片碾碎了,只剩下一些梗塞的飞灰。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咏善对自己下药,却又清清楚楚确有其事。
手下意识地按着放信的地方,直直看着廊下中庭一片厚厚白雪,那么雪白的东西,下面也不知掩盖了多少肮脏。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了。
咏棋低低地开口。
太沉痛,反而没了开始时的慌乱难受,像没了知觉一样。
他慢慢站直身体,我这就跟你走。
咏临大喜,刚要开口,咏棋拦在前头,又道:不过,我要先去看看母亲。
咏临为难起来,丽妃在冷宫,不是要见就能见到的,等哥哥到了我那,我给哥哥想法子,好不好?不妨。
咏棋惨然一笑,咏善说过我可以去探望母亲的,他向来想得周到,给我写过一个手谕呢。
自行到房里,打开抽屉,取了咏善亲笔写的手谕,出来对咏临道:你陪我走一道。
咏临自无不可,和咏棋一起出了太子殿。
咏临到了外面,看着宫城内外银装素裹,好不壮观,又担心起咏棋来,哥哥你身子不好,不要在雪里走了,我叫常得富备个暖轿来。
咏棋一反常态,冷冷道:你能在雪地里走,我为何不能?逞强下阶,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踏。
咏临和他相处日久,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暗悔自己在咏棋面前直截了当揭了他被下春药的底。
谁遇上这种事都禁受不住,何况咏棋?一边暗地里骂自己蠢蛋,一边分外小心地跟在后面。
两兄弟一起到了冷宫,咏棋取出咏善的手谕,看守查验过,当即放行。
咏临也想跟着进去,咏棋不让,我和母亲说两句话就出来,你在这等一会儿。
他也不是第一次到冷宫,进到里面,仍为冷宫死寂般的凄清心悸。
沿着上次的略,到工丽妃住的房前,刚要跨进门,里面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一直陪伴着丽妃的老宫女清怡。
清怡出来时满脸泪痕,低头拭泪,没瞧清楚外头有人,差点撞上,被咏棋一扶,吃了一惊,抬头看清楚是咏棋,顿时惊喜交加,殿下,你来了?咏棋点了点头。
清怡念了一声佛,泪珠掉下来,又哭又笑道:这可好了,娘娘有救了。
咏棋惊道:母亲怎么了?天打雷劈的小人,贵人有难,就往死了作践。
清怡抹着泪,咬牙切齿道:娘娘病了几天了,往上报了几次要请太医,就是没人搭理。
大雪天的,连烧的炭也克扣数量,半夜就熄了,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待的,可怜娘娘金尊玉贵……咏棋不听她说完,连忙进到屋里。
这里和终日烧着地龙的太子殿有天壤之别,进到屋里,竟比站在雪地里更冷。
昏暗的光线才微微透进,就看到丽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母亲。
咏棋靠过去,跪在床边,叫了一声,鼻子发酸。
用手摸摸丽妃盖的被子,一点热气也没有,像块冰似的。
丽妃在床上颤了颤眼脸,忽问:咏棋?是你来了?睁开眼,看真切,果然是儿子来了,美丽而苍白的脸上逸出一丝惊喜。
母亲,咏善不是有往这里送过冬的被褥吗?怎么这里一点都不见?被褥?丽妃被儿子扶着,慢慢坐起来,苦笑道:大概,都被淑妃的人在外面挡了吧,她不看着我死,终究是不甘心。
才坐直了上身,立即就问咏棋,那东西,你拿到手没有?咏棋心蓦地一紧。
有?还是没有?丽妃问。
……咏棋抿着唇,上下唇若有干金重,他颤抖了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
东西就在怀里,但给,还是不给?一边,是对他下春药,却让他动心的咏善。
一边,是被囚冷宫,寻求自保,却又极可能反噬一口,伤害咏善的母亲。
咏棋,你说话啊。
丽妃把瘦得可见骨节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见咏棋还是不作声,叹了一声,罢了,我本来……就没想着你真能成事,这是你娘眙里带来的性子,不能怪你。
母亲!咏棋像心窝被锤子擂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氤氲泪水的眸子看着丽妃,母亲说,要拿那东西,只是为了让淑妃忌惮,不敢对我们下毒手,是真的吗?自然是真的。
那……这东西,就算交给母亲,母亲也绝不会有拿出来加害咏善的一天,是吗?丽妃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来,咏棋,你拿到了?母亲先答我,是不是只要淑妃以为您拿着这东西,就行了?您不会拿这个加害当今太子?当然。
丽妃不悦起来,咏棋,你连母亲都不信吗?她在病中,却仍保留着曾为帝皇宠妃的尊贵气势,双目居高临下,射向跪在床头的咏棋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不可触犯的尊严。
儿子……咏棋垂头默然,脸色变化,显出心中争斗激烈,轻声道:实在是……实在是这宫里,太可怕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就容不下?丽妃不料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神情一变,也显得有些颓然。
可她毕竟久历宫廷,片刻就恢复常态,冷然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涂话?你和谁是一家人?口气柔和下来,叹道:咏棋,我和你,才是真正的骨肉。
孩子,你可别忘记了。
天下再大,母亲眼里,也只有你一个。
可咏善他……咏善他是淑妃的儿子!丽妃断然道:你以为他现在宠着你,日后就能保你一世无忧?哼,他现在是太子,将来要当皇帝的。
皇帝的恩宠,一日几变。
当初你父皇如何宠爱我,现在怎么又狠心把我弃之脑后?咏棋今非昔比。
听见丽妃诬蔑咏善,心中直冲上一股恼意,竟情不自禁道:咏善他……他不同的!这儿子还是第一次敢这样顶话,丽妃倒抽一口气,上下打量咏棋一番。
半晌,才缓缓道:唉,你这孩子,真叫母亲担忧。
好,就算他和别的皇帝不同,将来终究有一天,你也逃不过毒手。
怎么会?怎么不会?丽妃问:咏善登基,淑妃就是太后。
咏善若是对你真心真意,淑妃能不把你视为眼中钉?她不铲除了你,不会安心。
先不说那个,咏棋,恭无悔的信,你到底拿到没有?咏棋犹豫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丽妃整个人的精神仿佛被这好消息振奋了,快拿给母亲。
咏棋把那封攥得皱巴巴,却又无比重要的信掏出来。
丽妃忙要拿过来,咏棋心一颤,捏着信的手又缩了回来。
怎么?丽妃问:你还疑我?咏棋缓缓摇头。
他人在病中,心境还异常惨烈,脸色红白交错,越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弱俊逸。
把信捏在手里,他低头凝视着。
慢慢的,脸上掠过一丝决然,抬起头来,看着丽妃,咬牙道:母亲,儿子不孝,我……我信不过您!变故陡起,丽妃惊愕之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咏棋的手指也在哆嗦,你……你说什么?当年擅取皇子们的生辰八字,母亲您插手其中,咏善就被弄入了内惩院,他的嬷嬷死在酷刑之下,若不是父皇明察,恐怕当日咏善就……反正,我不会……不会帮您害他。
放肆!咏棋,你昏头了?丽妃蓦然怒吼。
清怡在外面听见,吓得忙进来劝,娘娘别气,殿下年轻,说话不小心罢了。
帮丽妃抚背揉心。
丽妃一把推开她,冷笑道:他哪里是年轻?分明是长得太大了,翅膀硬了。
我如今落魄到这地步,也顾不上什么颜面,把话摆明了说。
咏棋,你不过是和咏善勾搭上而已,想不到,连皇子也有这样乘龙直上翻身的,我倒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东西。
和自家兄弟好上了,连自己母亲的死活也不顾了。
好!好!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去,但愿他一辈子对你真心实意,保得你平平安安,护你一世不伤。
若那样,我纵使死在这里,也能瞑目了。
说罢,俯在床上,痛哭起来。
咏棋觉得心肺都彷佛被撕开了,连跪都跪不直。
想到咏善对自己下药,心像成了灰一样,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还要拚死护着他,还不惜和亲母翻脸。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说话的力气,凄然道:我们并没有勾搭,咏善他,他对我其实也……不是真心实意。
但我……他咬着下唇,但我不让您害他。
他浑身无力,连挪动身子似乎都难以做到,挣扎几次,都站不起来,狠心往大腿上用力一掐,总算激出一丝力气,扶着床边站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房子唯一生起的炭火炉旁,颤抖着把手上的信递上去。
丽妃原在大哭,见他忽然站起,又冲去火旁,也吓了一跳,唯恐他被自己骂得过头,一时想不开,见他只是烧信,才心神稍安。
信纸递到火上,燃烧起来,片刻间已有大半成了灰烬,火舌沿纸而上,舔到咏棋捏信的手上,咏棋却恍若不觉,只把那信未烧尽的地方往火中送。
瞬间,信已烧得一点不剩,他却仿佛并不知晓,还把手往前递。
殿下!清怡冲过去把咏棋拉开两步,哭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娘娘病中心绪不好,说你两句,就算骂错了,也犯不着这样啊。
丽妃只有这个独子,看得胆颤心惊,惊疑不定地盯着咏棋,强颜笑道:咏棋,母亲关在这里,难免抑郁,拿你说几句气话。
好孩子,你过来,别这样逞性使强。
清怡想拉着咏棋到丽妃跟前,咏棋却摇了摇头。
母亲,信我已经烧了。
咏善和淑妃若知道信不见了,多半也猜到是我拿的。
咏棋虽然对着丽妃,目光却没有焦距,轻声道:就只当是信还藏在您手上吧。
天下只有三个,知道这东西已经烧了。
您可以用来要挟淑妃,但是……不能拿它到父皇面前去了。
母亲,您不要怪我。
丽妃已经明白过来,只觉得气苦,沉默片刻,颓然笑道:罢、罢,儿大不由娘,我今天总算是知道了。
你对咏善,唉,我真无话可说。
咏棋又是惨然一笑。
他走到床头,跪下对丽妃磕了三个头,母亲,儿子回去了。
丽妃看着他,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咏棋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垂着头,跨出房门,缓缓去远了。
咏临在外面正等得不耐烦,看见咏棋从里面出来,立即蹦起来迎上去。
哥哥总算出来了,教人等得好焦急。
思?哥哥怎么了?好像少了一半魂魄似的?丽妃还好吧?咏棋怅然若失地站在宫阶上,似乎完全不知道咏临到了跟前。
怔站了半晌,自言自语道:都是假的吗?他为什么对我下药?他不会的。
再也支持不住。
眼前一黑,栽倒在咏临怀中,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