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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 正文 第十九章

2025-04-03 14:32:14

章节字数:5409 更新时间:07-08-03 01:55咏善确实是去见恭无悔。

天牢,在别人的眼里戒备森严,难以进入。

在堂堂太子眼里,进去巡视一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暖轿在天牢外停下,随行的人刚报上咏善的字号。

主管天牢的牢差立即脚不沾地的赶出来招呼,陪着笑脸把咏善往里迎,一边吆喝人把牢房里的蜡烛通通点上,去点湿气,一边又命人把牢里的名册拿来给太子过目。

咏善淡笑着摆手,不必了,我又不是过来审案的,随便看看罢了。

父王从前吩咐过,管事不能老呆在宫里看奏章,也该躬身亲问,多巡视一下各处。

恰好今天经过,就进来瞧瞧。

殿下真是勤于理事,体察下情。

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过来巡视天牢,唉哟,殿下小心,这里潮湿,小心着了寒……咏善听着牢差絮絮叨叨,小心殷勤地献好,也不说什么,负着手,一派从容地往里缓缓踱步。

腿伤还未尽好,走起来仍会觉得疼,但他好强惯了,不容人同情可怜,更讨厌有人搀扶,强忍着缓步行走,竟没人瞧出不对来。

从储藏文件,交接公事的前庭进去,延着一条青砖直道过去,就是正式关押犯人的地方。

到了这里,铁栓木栅门更多起来,一道套一道,每道门都有专人看守。

从中间甬道进去,左右两边都是小间小间的牢房,有的空着,有的关着戴上手脚镣铐的犯人。

众犯神态不一,有的见有人来,直目瞪视,暗含恨意,有的只是呆呆坐在干草堆上,眼神茫然。

咏善看了一会,夸道,这里虽有些潮,但还算干净。

你这人办差不错。

牢差得了他一句夸奖,脸上笑得几乎开花,下官只知道勤恳办事,算不上什么功劳。

殿下您才是办大事的人,下官虽然官小,但也常听大臣们夸奖殿下,说殿下虽然年少,但聪颖勤奋……咏善不置可否地听着,也不做声,仍旧缓缓踱着步子往前走,隔了一会,似无心想起,问,前阵子有个御史诽谤国戚,被父王关进了天牢,现在还关着吗?御史?哦!殿下说的一定是恭无悔。

还关着呢。

殿下请这边走。

牢差把咏善引到恭无悔的牢房外。

咏善一看,不禁扯了扯唇,你倒懂得分尊卑上下,一样是犯人,怎么这个人就单门独户,特殊照顾了?下官不敢!牢差唯恐他误会,惶然解释道,这恭无悔狂悖乱说话,皇上下旨,要他在天牢里好好反省,还要他把悔过书写好,进呈御览。

因为要写悔过书,所以才特意安排单独小间,还配了纸墨。

实在不是下官徇私。

咏善听了,只是扬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扬起下巴,把门打开。

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眸光清澈冰冷,让偷眼打量他脸色的人心里都不禁打个哆嗦。

牢差哪敢说什么,立即掏出钥匙亲自开了牢门,咏善进了门,他本要躬着背跟进去,忽然听见前面抛下轻飘飘一句都下去,当即不敢再跟,识趣地后退出来,并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里,配备有笔墨的单独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墙壁床铺更干净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木栅门,而采用厚实木门,俨然一个独立空间,免去时时被人窥视的窘境。

这种特殊措施来源于前代帝王的考虑,朝廷中人事复杂,风云变幻,常有冤案出现,在这种小牢房内,被扣押的重臣可以书写绝密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担心所写之文落入寻常狱吏眼中,多生枝节。

当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秘审,防止秘密泄露。

咏善进了牢房,微微一扫,已把牢房里一切印入眼底。

三面白墙和一面厚门,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这狭小的空间完全密闭起来。

惟一和外界的联系,是墙最上方开了一个小窗,隐隐透入一点日光,只有巴掌大小。

房里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简单的案几横亘在床前,放着笔墨纸砚,也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端坐在案几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头沉思,听见声响,把头抬起,瞧清楚是咏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挪动着坐得有点发麻的身躯给咏善行礼,臣恭无悔,拜见太子殿下。

咏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礼,道,亏你还敢自称臣子,做臣子应该恭敬为君,为什么放肆妄言,诽谤国戚?五皇子咏升是我弟弟,长在后宫,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个,对你也并无得罪,你怎么就饶他不过,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递,非要把谋反大逆牵扯到他身上?太子一上来就冷言冷语地责问,换了常人早就大惊失色,恭无悔却脸色如常,偏着头认真听咏善说完,静默了一会,居然缓缓坐回案几前,淡淡逸出个不在乎地笑脸,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出去。

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这般厉害,把太子殿下扯了进来。

呵,一个小小御史,性命大不值钱,何必太子亲临?殿下请看,他伸手进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咚地往案几上一放,药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事不可为,仰头一喝,世间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个长颈白瓷的小药瓶,上面塞着木塞,塞上系着一条殷红殷红的细丝,也不知道恭无悔在这天牢里是怎么弄到手的。

咏善盯着那药瓶,心里一凛。

这恭无悔在朝廷中官阶不高,咏善身为皇子,按照炎帝的规矩,是不允许随意和臣子们有私交的。

因此虽听过此人名声,却从无机会近看详谈。

现在一看,竟不是个凡品。

咏善未做声,恭无悔又轻叹一声,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欢遍看刑部典籍,历朝冤案见识得多了。

殿下的来意,我已经猜到了,也不必多言,恭无悔遵命就是。

咏善在兄弟中历来刚硬冷冽,但毕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个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当朝御史,手心也隐隐发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干涩,我并不想你死。

我知道。

恭无悔也不再自称臣,看了咏善一眼,居然有几分体谅地叹息,太子对我不熟,我对太子却是极熟悉的。

殿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刚强,嫉恶恨贪,是非分明,却又懂得虚与委蛇之道。

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伸手摆个姿势,殿下请坐。

他生死无畏的态度,从容自若的言谈,而且评论咏善个性,一矢中的,让咏善大为吃惊。

咏善坐下来,与恭无悔隔案对视,心里暗暗惊讶,这人在朝堂上混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只是个御史,父皇怎会这般没有识人之明?不料,恭无悔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坐下对谈,恭无悔首先就语出惊人,我虽只是区区御史,却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人品心性。

因此,不但对殿下,就是对殿下各位兄弟,也了如指掌。

这话虽然意外,却深合清理。

否则恭无悔怎会对身在后宫的咏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官大多数兼具国戚身份,和后宫众嫔妃定有牵扯,就算不是亲戚,也不免有利益关系。

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们,炎帝舍重臣而选择一个信得过的直臣,反而见其英明。

庆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宫,欲在次年春天册立二子为太子。

我听后大惊,拼死进言,此事绝不可行。

咏善一震。

恭无悔所说的二子,不用问就是咏善本人。

原来父皇要立的第一个太子就是自己,却被此人拼死阻拦,庆宗二十年春,太子立是立了,不过立的却是咏棋。

难道恭无悔的眼里,咏棋更有资格继承江山,造福万民?恭无悔微微笑道,先不论能力和本事,咏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体嬴弱,常有病痛,只此一点,已难以成为太子正选。

当皇帝要日理万机,没有一副好身子怎么行呢?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挥洒自如,每每语出惊人,咏善听了之后又是好一阵不解,锁起眉头,细思前因后果,想到后面,心脏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详之感,目光霍然变得犀利,看向恭无悔。

恭无悔却笑起来,似有无比欣慰,殿下果然聪颖,我没有看错人。

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干最大,应选为太子。

但自古长幼有序,不册立大皇子,却册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会引起大皇子身边众人怨恨,埋下祸乱的种子。

因此,我向皇上提议,先册立大皇子咏棋为太子,然后,废。

骤然间,狭室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停了。

仿佛看不见的弦拉到至紧,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无悔轻轻巧巧几句话,象万千斤的石灰忽然扔进水,在咏善心里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经不解过。

父皇那么英明的人,怎么这么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个静如处子的咏棋?既然册立了,怎么又只为了臣子要求册封皇后这么一点点小事就勃然大怒,不但废了咏棋,软禁丽妃,还把咏棋母亲一脉的官员杀的杀,贬的贬,监禁的监禁,竟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咏棋那么胆小的人,爱诗爱画爱赏雪看梅,怎么可能勾结大臣?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和谁书信密谋?那个本来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呆在宫里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册立为太子,被臣子们众星捧月般谄媚逢迎得晕晕乎乎,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废位之后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软禁起来读书。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幌子。

而且,都是为了让他顺理成章被册立,而故意策划的幌子。

从头到尾,咏棋为了他,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替罪羊。

而他,却在咏棋沦落到内惩院的时候,对咏棋……咏善越往下想,心里越发痛楚,竟连脸色也变了。

他默默咬着唇,目光停在那个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顿了顿,这个恭无悔,到底杀,还是不杀?杀?这人是个能臣,忠臣,见事明白,风骨迥然。

而且,对自己有拥立之功。

不杀?那咏棋和咏临怎么办?五皇子咏升绝不会就此罢休,闹到后面狗急跳墙,万一把递信的事真扯出来,咏棋大罪难逃,必然要再入内惩院。

牵涉到咏临这个孪生弟弟,自己的太子位就算不被动摇,但父皇也绝不会让他再插手内惩院的事。

万一……要是万一父皇下旨,让咏升主审,咏棋落到那个龌龊可恨的混账手里,岂不……恭无悔说罢,因为常年在烛下阅书而微带混浊的眼睛凝视咏善。

沉默一会后,这个深悉人心的牢狱之臣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等机密大事告诉殿下吗?咏善抬起眼,直直盯着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

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你能安稳呆在宫里,费尽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给拼上。

保住太子,让天下万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上,容易吗?太难了。

恭无悔道,皇上为了殿下你,不惜拿咏棋殿下开刀,先立后废。

父子同心,咏棋殿下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这样做,难道不心疼?这是……为君者的不得已。

至于我……恭无悔顿了顿,咏善的心也随着猛跳了跳。

恭无悔审视咏善片刻,才幽幽叹道,为了殿下,皇上可以舍得自己的骨肉,难道我还舍不得一条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么威胁殿下,我一死,也算让殿下过了一个难关。

臣子能尽责,也死而无憾了。

说罢便伸手。

咏善只道他要去取那个白瓷瓶,不及细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覆在瓶上,脸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无悔也微微吃了一惊,看看咏善,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还不到时候。

殿下今日亲自探监,我这样死了,岂不让外人有机会构陷殿下?恭无悔不会做这种蠢事。

说到这里,不禁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奉旨暗查众皇子十年,别的都不看在眼内,唯独对这个总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颇为偏爱。

咏善在宫内种种抑郁,对咏棋的仰慕,对母妃偏心的愤懑,通通看在眼里。

十年下来,竟常让他生出一种看待自己亲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泄露出来,当然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

只是……恭无悔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孩。

十六岁,说是孩子,犹不为过。

好不容易保着他登上太子之位,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而且,注定一步比一步更艰险。

当今的皇上,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第一次有机会和殿下近谈,不胜欢喜。

让我送殿下一份薄礼。

恭无悔摊开案几上的白纸,提笔蘸墨,静思片刻,下笔如风。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惟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醇醇,训无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亲厚。

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运笔如风,龙蛇游动。

白纸上不一会就墨迹淋漓,寥寥几行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神韵。

恭无悔写毕,双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干透,递了给咏善,请殿下收好。

咏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过,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轻描淡写地拿了,揣在怀里,道,死不一定是惟一的办法。

容我再想,终会有两全之计。

离开牢房,外面肃立多时,站得腰酸背痛的牢差等都松了一口气,赶紧陪着他出去。

到了外头,冬日里的艳阳挂在天中,银灿灿的日光直铺下来。

咏善刚刚从潮湿阴冷的天牢出来,被暖烘烘一晒,却无端身体颤了一下。

他半眯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阳瞅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该看的都看了,召暖轿来,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