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
都城里同。
余浪举步,缓缓踏过盘旋而上,多达数百级的石梯,登上最高的平台后,恭谨地止步。
狂风扑面。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是离国王宫中最高的建筑物观景台的最上一层,和各国常见的观景台不同,最上层不但没有结实的石柱尖锐朝天的耸立,也没有给人安全感的护栏。
站在这里,可以没有丝毫障碍地将都城城里同尽收眼底,但这样的高度,强风劲洌,伸手又找不到可以握紧稳住身体的东西,胆子稍微差一点的人,只要站上片刻,便会因为脚下的景观而头晕目眩,心惊胆战。
而此刻,在余浪到达之前,已有另一人稳站在平台上,静静站在一失足就会跌至台下的石台边缘,听着风声呼啸,衣摆飞扬。
沉默的背影不动如山。
微尘余浪,拜见大王。
余浪伏身行礼。
片刻后,才听见一把低沉醇厚的声音传来,免礼,到本王身边来。
余浪答应一声,站起来,走到若言高大雄壮的身躯旁。
他虽持才自傲,却一向严守君臣之礼,尽管奉了王命,仍不肯和若言并肩,站得稍比若言退了半步。
极目远眺。
在成光下苏醒的都城,屋舍成片,街道纵横交错,两条护城河仿佛玉带一样,交缠围绕都城内外,遥远的距离下,走动的行人变得极小,纵使以余浪眼力之佳,也看不清其真面目。
余浪和其他王族一样,都出生在里同,对这故乡感情深厚无比,这些年为国四处奔波,即使偶尔秘密潜回,也是和大王密议一番后匆匆上路,哪有登上小时候最爱的观景台,在重尝当日饱览都成风光的机会和时间?此刻终于重临,即使心铁如冷的余浪,亦不禁生出感慨,微叹一声。
目睹此景,你想到了什么?若听见他的叹息,并没有转过头,目视着远处,淡淡发问。
余浪深忖片刻,徐徐回答,微尘想到的,是我们的王祖父奚锐。
正是他,大胆改变前几代大王的观点,采用以军强大治国强的国策,毅然下令将国库所用的金钱用于军备,甚至不惜牺牲王族的用度,以厚禄供养善战的将领,最终,才为离国建立了实力强大的军队,是他领军征讨数十年,让四方惊惧顺服,奠定离国在这片大地上高贵显赫的地位。
从此以后,除了和离国相隔一个永殷,远在南方海边的西雷外,其他各国都对离国恭敬畏服。
也正是他,驱数万民役重建辉煌的离国皇宫,并特意修筑这座观景台。
先人的英明勇烈,让余浪缅怀感佩。
若言微微一笑,你是在暗指本王比不上王祖父吗?微尘不敢。
余浪不卑不亢道,微尘只是奉大王之命,说出此时此刻心中的真实想法而已,并没有丝毫指代大王的意思。
若言对他的辩解一词,从容自若地看着自己掌管下的城池。
目睹此景,你先到的,是早已不在人世,无法再有作为的王祖父。
那,你知道本王想到的是什么吗?请大王训示。
余浪恭敬请教。
本王想到的,是天地的浩大无穷,人力的渺小,还有神灵缔造万物,而又能在须臾之间颠覆万物的,诡秘莫测的手段。
大王?例如文兰,其色幽黑暗邪,其气却香艳至无以伦比,本来相悖的东西,为什么竟要出现在同一样事物上,又例如安神石,如果没有文兰和沉玉的混毒,本来只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偏偏神灵造出一种如此奇异的毒来,却又给予一份独一无二的解药。
我们离国王族自古就爱专研各种毒方,竭尽所能的制造更烈的毒药,可是当终于制出一种无药可解的剧毒后,却又会开始不惜一切地寻找解毒的方法。
这不是徒费心思吗?这么多先人,总有几个聪明人,为什么他们看不透?放着荣华富贵,不好好享受,却要把心力放在这种不讨好的事上?已经贵为王族,要杀谁,不是一句吩咐就行了?何必定要毒药呢?他似感叹似嘲笑的一番话,让余浪微微一怔,低声道,大王的问题,高深莫测,微尘无话可答。
这个问题,并没有那么高深,余浪,你只是从来不去深思而已。
你想知道本王的答案吗?请大王示下。
两人交谈以来,若言终于不再目视远方,缓缓把头转过来,一张棱角分明,充满慑人其实的脸,映入余浪的眼帘。
问题的答案,就是人性。
人性?人性也是神灵赋予我们的礼遇,而且是最有趣的礼物。
就是因为人性,所以人才不像走兽一样无情,才会有喜怒哀乐。
才会有我们的先辈明知费力不讨好,却毅然将一生耗尽在毒药研究上,那叫性之所衷。
所以有的人,才会明知困难无比,却仍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区区的心爱的事物。
余浪目光转冷,低声道,可是这件名叫人性的礼物,也常常让人在面对两难的抉择时,难以理智行事,从而做出懊恼终身的错误决定。
尤其是有的事物,外表漂亮,内力带毒,如果还要冒着风险去摘取,更是不智之举。
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早点毁了它,免得害人害己。
若言视线骤然犀利,脸上露出危险的笑容,终于忍不住把你心里的怨言说出来了吗?余浪默然。
你心中对本王有很多不满,本王心里明白。
念你立了大功,本王不和你计较。
若言眼中的笑意,像刀锋一样锐利,淡淡道,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记住,本王心爱之物,不管有没有毒,轮不到你妄加评论,更不容你糟蹋毁坏。
明白了吗?微臣……明白。
安神石带来了吗?余浪略犹豫,咬牙道,安神石目前不在微臣身上。
嗯?微臣在国境附近,遭到萧家杀手拦截,危急之下,唯有将安神石交给心腹,微臣吸引萧家人的注意,他则趁机远逃。
按照约定,只要他平安无恙,必会在三日内到里同和微臣会合,到时候,安神石将平安送到大王手中。
若言眼中精光暗闪,默然不语。
打量余浪一番后,才低沉低开口,好,本王就等你三日。
多谢大王。
先和你说一声,再和你碰面之前,本王已经去信萧家,告知他们安神石在本王手上,要他们送上鸣王,由本王亲自用安神石为鸣王疗毒。
如果鸣王来了,安神石却没有出现,本王的怒气会有多大,你应该想象得到吧?余浪感觉到巨大的压力,脸上却保持着平淡恭敬的表情,低声道,微臣明白。
安神石的事至此已经谈完,若言本想挥手叫他退下,目光一扫,却顿了顿,你受伤了?是。
余浪在觐见离王前,已经尽量包裹伤口,掩藏伤势,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若言的利眼。
伤在肋下?谁干的?是,剑伤,刺在肋下。
是在阿曼江边陷入被围战时,萧家一个神色冰冷的年轻人下的手。
萧家,若言冷冷一笑,看来鸣王手下的能人,越来越多了。
余浪沉默以对。
若非仓促之间遭到袭击,对方人数又占优势,以他的剑术,又怎么会受伤?而萧家人如此愤怒狂烈,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成为毒饵,最终导致他们少主中毒的烈儿。
你先下去吧。
若言的声音传来,打断余浪的思绪。
有伤在身,就不要再到处奔走,先暂住宫中的来英阁,先王在世时,你还年幼,就曾在那里住过。
需要什么珍药,只管向宫中司药索取。
如遇要事,随时吩咐侍卫领你来见本王。
是,微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