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掀面

2025-04-03 14:29:54

净霖栽在床上, 黎嵘目光示意, 云生便将伤药瓶罐放置在案上。

三人半晌无语, 檐边水珠敲打着水泊, 合上窗也遮挡不住寒气。

净霖头发未擦,渗湿了身下的被褥。

他既不与这两人作别, 也不与这两人相视。

背上火辣辣地烧着, 伤得不轻。

云生觉得气氛凝重,便率先说:鞭子持灵, 抽得又这样重,不能不上药。

他方站起身, 黎嵘便说:鞭刑已毕,你去父亲那里知会一声。

云生便明白他这是有话要与净霖说, 当下颔首,退出了门,替他们将门掩了。

黎嵘待云生走出院后, 看着净霖, 说:师兄打你,你觉得不服气, 连面也不肯给瞧。

这无妨,兄弟一场,今日不见明日见,就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但是你这般挺着扛着, 糟蹋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修道不易, 你好生斟酌。

净霖撑起身, 肩背上红痕殷殷。

衬得分外可怖。

他回首看着黎嵘,脸上神情格外冷情。

你闭门思过,就不必再来回奔波。

北边剩下的事情,也不必你再操心。

黎嵘倒磕了磕净霖桌上的瓷杯,翻过来倒上冷茶,含在口中苦了半晌,才问,但你老实与我说,你与苍帝什么干系。

净霖顿时转回头去。

黎嵘说:心里觉得师兄耳根子软,连这些话也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信,但话搁在外边,三人成虎。

父亲为此势必要敲打你,你心里明白得很,却还要犟!不挨这一顿打,便有更厉害的等着你,你觉得自己出息了厉害了,扛上两三次不打紧,可你知不知道,父亲心里次次都记着!他容你一两次,那是爱重,但他能容你七八次甚至数十次么?你今天错了,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陶弟。

黎嵘沉默下去,他倚在椅子中,指间把玩着冷杯,一双眼陷在阴影里,竟也有了几分喜怒难测的威严。

他逐渐后仰起脖颈,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松懈之态。

净霖。

黎嵘夹杂着叹声,人欲难除。

这世间没有神,只有人。

大家修为渐深,能招雨化风,能移石填海,可仍旧是人。

九天门日渐兴隆,八个兄弟,皆是父亲的儿子,试问生到此时,谁不想称一声‘君上’。

父亲称了,现如今你也称了,你多次对人说,父亲在上,你不敢受此称呼,可‘临松君’三个字仍然名响大江南北,谁传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夜父亲怎么叫你。

他叫你临松君,净霖,他这般叫你,你便没悟得什么吗?黎嵘说着扣下茶杯,他握枪的手其实并不无暇,翻过来看,茧子和伤痕层层叠叠,那都是这些年来奔走四方处理事务的印记。

净霖背上扛着伤,他就没有吗?兄弟不交心,他数年来的伤药没假借过他人之手。

净霖不吃丹药,能够甩手拒绝,但是他不能,他一概来者不拒,只是吃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弟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更多。

黎嵘眉心紧皱,他疲惫又沉重,娇惯成这个样子,他已经算不得人了。

你去听听北边的声音,便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邪魔侵城都比不过。

可是我为何没动手?净霖,因为你我都动不了手!手起刀落是痛快,可杀了他,明日起天下人该如何说?人人都将称赞你临松君大义灭亲,父亲又会落得什么名声?你越绝情,声望便越盛,你已经称了‘君上’,那你还有多久能盖过九天君?昨夜数千人为你临松君跪受鞭刑,你已然成为了人心所向,你认为父亲还能忍多久?我们是父子。

净霖声音泛哑,是父子!你何时能长大。

黎嵘闭上眼,静了许久,如果有一日。

黎嵘喉间干涩,他晦暗沙哑地说。

如果有一日你剑道崩毁,你便不是九天君的儿子。

如果你肯放陶致一条生路押他回门,他这一次必定难逃死劫。

你以为父亲为何要收这个第八子,前有你本相孤绝,后有东君邪归正道,父亲的声望已经顶天了。

陶致他既不是天资绝伦,也没有珍稀本相,父亲却仍然收了他,不仅收了他,还颇为疼爱。

这些年他凭什么能在你面前作威作福?因为父亲撑着他!他如今长成这般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模样,你在院门口已经能说出父亲包庇四个字,怎么就不能再多想一层!净霖攥紧被褥,他震惊地看着黎嵘,觉得这个人分外陌生。

你成了今日这个模样,又何尝不是父亲刻意教引。

黎嵘俯下身,将脸埋进手掌间,至纯剑威力无穷,你要做至纯剑,你就要按照父亲说的断情绝欲。

即便你真的为谁动了心动了情,你也得藏起来,也得忍下去!净霖,一旦你变了样,咽泉剑不再称天下第一剑,你于父亲而言,就不是爱子,而是废子。

他霎时露出双眼,其中的痛苦纠缠沉淀,变得漆黑一片。

你知道什么是废子么?澜海是,陶致是,如今命丧边线的所有人都是。

净霖,若是你废了,便无用了,九天门不留无用之人。

桌椅猛地被撞开,净霖拽扯着黎嵘的衣襟,将人掼在地上,一拳砸得他口鼻渗血。

茶盏茶壶登时砸碎,黎嵘摔在碎片里。

你早就明白了。

净霖嘶声力竭,你看着澜海死、你看着陶致错,你看着千千万万的好儿郎一个个送上边线!你怎么能忍受的了?你怎么能忍受的了!你想我奋起责备,想我如你一般刚硬不屈。

黎嵘偏头吐血,低声说,你以为这就是卫道?你明不明白,昨夜跪下去的千百人,如果我不罚,他们今晨就要派去边线!你为你心以为的大义而挺身,你风光了,死的人却永远不是你!父亲不会杀你,但是他能拿别人开刀。

你能保一条命,你能保千万条命吗?边线不收,我便没有如今的门内三千甲!我不忍陶致,便没有如今的生杀予夺之权!刚硬一时便是正道,忍辱负重就是无能?!两个人撞翻木椅,黎嵘咳声。

碎瓷片铺了一地,随着击打碾成了渣粉。

一室之内尽是狼藉,黎嵘反手拖了净霖的衣领,扯到不远处。

你何时能长大?你抱守的道义一文不值!除了盛名加负,你还有什么?你拿什么查!九天门一立数百年,这里边的水浑得连鱼都摸不到!你此刻无所顾忌地挖下去,只会让人死得更快!你这个愚小子!黎嵘扯着他,痛骂道,你何时能明白我的苦心!我叫你不要再查了!净霖背上渗血,他猛地推开黎嵘,狠狠擦拭着唇间被打出血的地方,他说:我的道义一文不值,你的便值几两?父亲做错了事,你我便是为虎作伥!你要杀了他么?黎嵘牙齿缝里挤着字,你能么?父亲已入大成,除非时机正好,否则谁也动不了他!净霖躬身啐血,他喘息未定,忽地问:你是不是知道血海是谁?我不知道。

黎嵘迅速说,但是南下聚集孩童已经有数年之久,我在——空中倏地震动一瞬,院中的枝丫被风惊动,簌簌地摇晃起来。

他二人即刻对视一眼,接着黎嵘翻身而起,斥道:我打你是为你好!目无尊长,连父亲你也敢顶撞!我打你不该吗!净霖额上冒着冷汗,他挨了一夜鞭刑,又受了一夜雨淋,此刻面色不作假。

他撑着身后靠向床沿,气息已平,只拿眼冷冷地看着黎嵘。

黎嵘寒气凛冽,居高临下地责骂着。

院里脚步声一响,云生叩了门,看清里边之后,即刻头疼道:亲兄弟,怎么又动了手!父亲那头传唤黎嵘,赶紧去。

黎嵘踢开碎瓷,挽了袖,试探道:这会儿唤我做什么?你漏个口风。

北边苍帝行动了。

云生说,万妖出墙!据弟子回报,连东南两线都被围堵了。

他沿着血海一线,不知要干什么。

但动作极大,恐怕要生变!苍帝。

黎嵘余光掠过净霖,却没继续说下去。

净霖闻言心下一动,起身披外衫。

云生却略跨一步,说:你不能踏出院门,黎嵘去就行了。

净霖穿外衫的动作一缓,他说:嗯。

黎嵘便与云生一并去了。

净霖站在室内看着他二人离开,约摸半个时辰,突然扯开衣衫,将伤药全部倒在背上,极快的包缠完毕,再套上了干净的白袍。

黎嵘不及换衣,直接去了九天君的院内。

他到时剩余兄弟已经站齐,九天君正喂着只鸟,背着声说:那孽障犯了错,还敢给你甩脸子看!擦擦手,成什么样子。

黎嵘接了一侧递来的帕,红肿着眼勉强一笑,说:净霖年纪尚小,不明白许多事情。

父亲这般也是为他好,拘他两日,叫他冷静冷静,便能明白了。

九天君说:只怕他心里不服气。

陶致做了错事,有什么打紧?该罚的一律跑不了,难道我便是那样黑白颠倒的人吗?昨夜恼的是陶致不争气,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还恼他擅自杀人,如今门内规矩已成,各个都如他一般自作主张,迟早要乱作一团!父亲圣明。

黎嵘应和。

北边向来是妖怪盘踞之处,这事儿卡在我心头许多年了。

原本为了天下生机,我们一直力求盟誓,对苍帝礼让三分。

九天君缓慢地剥着瓜子壳,再耐心地喂给鸟儿,说,可是你最知道,那苍帝是什么混账东西!占着万里田地不肯出让,任凭无数百姓饿死墙下,屡次三番夺我九天门的城镇。

我们一忍再忍,昨夜听闻北边倾巢而出,怕是筹谋什么大事。

今日招你前来,便是为了差你前去。

血海压境,他在这个关头也不敢逆天而行。

黎嵘稍作思索,露出苦笑,况且苍帝此人虽然狂妄,却绝非无所凭依。

我当下才临臻境门槛,只怕你一个人不行。

九天君回首,笑似非笑,带着你的门内三千甲不就成了。

群狗还咬不死一头狼?他谋着大事,只怕会左支右绌,正是时机啊。

黎嵘一滞,他的眼皮无法遏止地跳了跳,硬是撑着面色不改。

你们且出去。

九天君说,我与你们大哥细谈一谈。

两侧人鱼贯而出,室内仅剩他父子二人。

九天君负起手,绕着黎嵘踱了几步,说:苍帝狡诈难缠,连真佛也难以匹敌。

这是我的心头大患,你最知我心思,自然明白此行的含义。

黎嵘说:我净霖是我的爱子。

九天君突地话锋一转,自他入门起,我便躬亲教导。

数年磨砺,耗尽心血,方才铸出这把天地第一剑。

你生性宽厚,但我却叫你走修罗道,你明白为何吗?黎嵘鬓边无声地滑着汗,他顶着大成之境的威压缓声说:因为我不喜杀生。

九天君莫名笑起来,他拍着黎嵘的肩,每一下似乎都带着意味。

不对。

九天君说,我让你走修罗道,是因为你心性坚韧。

你看似宽厚,实则刚硬,走这条道,既不会疯乱心志,也不会肆意放纵,与净霖有相似之处,只是少了他那样的本相而已。

况且你比之净霖,更加通透,知忍耐,明事理还重情义。

黎嵘唇角微动,说:不敢净霖不懂事。

九天君说,他不明白我的苦心。

我并非让他真的断情绝欲,我怎会如此?当父亲的,只想他好罢了。

然而过去我拘得太紧,倒使得他不明白情字的难缠。

那苍帝是什么好东西?为着他坏了修为,你这个当哥哥的,也能看的下去。

黎嵘轰地汗毛炸开,他艰难地看向九天君。

九天君面露难色,说:陶致混账,在院里的药堂弄些下三滥的东西。

我原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他还会弄到净霖身上去,可见他确实是个畜生!好在如今畜生已除,净霖还有回转之机。

你手里的三千甲操练了有些时间,一直未曾拿出去过,不如趁此机会,搏个开门红。

黎嵘觉得自己不能喘息,可是他手掌在抖。

他用尽此生的耐力,缓缓地对九天君露出坚定之色,说:儿子明白了。

此行必杀。

九天君看着他,为了苍生,望君拼力而行!所谓邪不压正,你且去了北边,便明白杀他不难。

他这个关头要竭尽全力对付的另有其人,破狰穿万物,他弱点已暴露无疑,你把握时机。

黎嵘喉间滑动,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应的声,只是在退下之时,听得九天君嘱咐。

黎嵘,定要剐了他的鳞,抽了他的筋,让他生世入不得轮回。

九天君逗着鸟,笑了几声。

为父待你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