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铺地, 秋风落叶。
九天门坐拥群山万壑,隐于氲雾袅绕间。
身着白袍者齐身而立,回荡的钟声余韵萧索。
秋雨正瓢泼,雨中却无人撑伞。
黎嵘疾策赶回,与净霖同时滚身下马。
两人快步上阶, 穿过一众白袍, 跨入院内,却见枯叶袭袍,堂中陈列着的棺材已无影无踪。
人呢?黎嵘沉声喝问。
里侧的云生掀帘而出,见了他俩人, 立刻说:怎地才回来,晚了!聚灵之身不宜久置,父亲已经下令入葬, 前夜便绕了梵文金链,沉进了八角玄墓!净霖上前说:门中正气凛然,多放几日也不会生出邪祟,何故这样仓促。
澜海身染恶疾,门中已有多人突发病症, 再留着,只怕就要生变了。
云生面容憔悴, 已经多日不曾休息。
他接过一侧弟子递来的茶水,却不喝, 说, 清遥也病了, 发热不退,所有丹药一概不管用,父亲与东君已经在她榻前守了数日。
清遥也病了?黎嵘大骇,还有谁?收于门内的凡人弟子病了大半。
云生这才喝着茶水润嗓,咽下去后立即道,全部都在发热,院中的大夫也瞧不出究竟。
眼下束手无策,可怜父亲才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为这病忙得焦头烂额。
我看着不像是普通风寒,像瘟疫。
我们是天地纳灵之处,在这里爆发瘟疫不亚于血海危机。
黎嵘失声,断然不能任由它发作起来!此事迫在眉睫,非常之时必行非常手段。
云生看向净霖,我知你心里难过,兄弟一场,谁能不难过。
只是当务之急在于瘟疫,父亲那边已经连日未曾合眼,你好歹去劝一劝。
家中药师也无能为力,恐怕不是普通瘟疫。
净霖说道。
岂止是药师。
云生苦笑,就连父亲也无计可施。
这病何时潜入门中的我们都不知晓,如今来势凶猛,不得不让人怀疑。
云生说着出门引路,带着他俩人冒雨往九天君的院子里去。
沿途净霖侧目,见许多人正移往东山。
这是做什么?那是已出现症状的人。
云生说,门中还有凡人,不能叫他们混杂一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净霖见大雨帘布中埋头而行的皆为成人,他问:与清遥一道上课的孩童在哪里。
云生回头看他,说:稚儿脆弱,父亲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是什么安排。
净霖眸子倏地冷凝,在哪里?你亲自问问父亲不就知道了?云生说罢在廊下站定,先抬手阻了弟子的通报,而是对净霖说,我给你透个气。
澜海临终前苦撑许久,当时药已灌不进去,他什么话也没留,却在每个人掌心里写了你的名字。
他是在等你。
这本无大过,只是眼下瘟疫将起,你便需要给家里一个交代。
交代?黎嵘挺身,他久不在家,他要给什么交代?正因为久不在家!云生低声急切,他久不归家,这半月去了哪里?音信全无!澜海谁的名字都不写,唯独写了他的,他此刻一回来便起了瘟疫,落在别人嘴里,可不该要个交代?然而你看看他,神色之间毫无悲痛,这个关头仍然在咄咄逼人,一会儿到了父亲面前,连点样子也不做吗?净霖与云生擦肩而过,人已入了室内。
云生气得跌足,又待他没奈何,只得与黎嵘赶忙跟上,一齐跪了下去。
九天君倦色颇重,自窗边回首,说:在廊下吵什么?眼下正是要你们兄弟几人齐心协力的时候,还要再起纷争不成!他说着声音略显哽咽,顿了半晌,才恢复些许,说,澜海才走,你们便要继续这样糟蹋为父的用心。
兄弟三人俯首,云生说:儿子知错,往后定当严于律己,不再与兄弟置气。
父亲劳累多日,万不要因此再难过。
九天君似是平复些,却不理会云生,而是望向净霖,说:算着你也该回来了。
那头立了许久的陶致说:九哥去哪儿了?我们找也找不到呢!净霖临行前便将渡臻境,此劫不比其他,至关重要,自然要寻个僻静处。
黎嵘说道。
我心觉奇怪。
陶致负手,九哥既不喜欢食用丹药,也不愿意同人双修,怎么就精进的这样快?莫非有什么法子,从来没与兄弟们提及过?净霖撑膝,说:有一法。
何法?净霖漠声:断情绝欲,专注己道。
陶致不以为然:那得先摘了心肝儿才行,不是人人都能如哥哥你一样,天资过人,能够化心为剑嘛。
如此。
净霖说,为兄可以帮你一程。
陶致目光一动,在净霖的眼中神色几变,笑说:九哥,渡了臻境就是不同,话说得这样凶。
你且住口。
九天君声如洪钟,震得几人耳鸣,净霖素来脚踏实地,剑道贯心,与旁人不同,又无杂念,修为自然不可与你们一概而论。
陶致没敢反驳,暂且忍下声。
他瞧着净霖,心里却自有一番作践。
他那药确定下了,净霖却毫发无损,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了北边方知其中的蹊跷。
那苍龙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差使小妖一连药了他半月!他如今灵海虚浮,不敢在兄弟面前露形,心里只把净霖与苍帝当作一对狗男男,恨得咬牙切齿,又愁无发作之机。
你回来得急,还不曾见过澜海。
九天君对净霖说,八角玄墓阴气足,你修剑道,雨天不便深入,坏了他的气脉便不妙了。
待明日天晴再去,他九泉之下也不会怪罪。
清遥念了你多日,正在后边躺着,东君在侧,你去见见她吧。
九天君绝口不提澜海临终之事,既不责怪净霖,却也没容净霖留下来。
东君为何在后不出?因为他不能插手门中太多事务,净霖一直以来奔走在外,归家也是这般。
他们兄弟虽看似列为一道,却实则处处不同。
备受重用的是黎嵘,他既能带人出山,也能分管内务,有参与策划之权。
云生虽不能擅自离山,却是九天君的座下智囊,就连陶致,也有外放职称。
唯独净霖是特例,他外出自由,却不曾授过一城守备。
他盛名在外,却仅仅是在外而已,否则凭借临松君净霖五个字归于家中,岂有连饭食都供不上的道理?九天门内外分明,但皆以九天君马首是瞻。
他内部的筹谋之士,外放骁勇之辈,这些身兼大任或是担以盛名的人,全部都是他的儿子。
他们唤他一声父亲,君父之称便由此而来。
净霖在这顷刻间想起了曹仓说得话,往后血海一除,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往日从来不曾细想,如今看过去,却觉得鞭辟入里。
我有一事欲问父亲。
净霖脚下不动。
九天君临桌嗯声。
净霖说:我在南边听闻家中开设私塾,挑了许多孩童来。
适才在路上,怎一个也未看见。
九天君提笔在桌上写了什么,闻声长嗯着,说:小孩子易入邪气,这个关头,怎好使他们再乱跑?拘在一个院里呢,你若惦记,改日去看看。
不过。
九天君回眸,你过去素来不关心这些事,怎么如今也记着了?许是开了窍。
陶致说,或是听人说多了。
九哥的心思我们也猜不透,平日里交了什么朋友,大家也尽数不认得。
若是有那么一个两个特别的,倒也挺有趣。
九哥,若真有,可要给家里引见啊。
净霖不理他,只对九天君行了礼,转身退出去了。
落帘时听得陶致抱怨:爹!你瞧他这什么臭脾气?我可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他修好,次次都热脸贴他冷屁股!让人心凉!你看哥哥才去,他连问都没问帘子晃了几晃,净霖已经走了。
净霖入后边洞门时,沿路花都凋谢败尽。
往下的弟子们还立在大雨中,这叫送行,是为澜海送最后一段路。
净霖侧身在雨中立了半晌,天色渐暗,他方抬步入了后院。
一进院,廊下门窗皆开。
东君扇敲木地板,拔空攀出一支月季,绕着身着绒衣的清遥转了一圈,开出一串雪似的花。
东君盘腿而坐,晃着折扇说:哥哥能变天底下的任何东西!你欲玩儿什么、看什么,便说给我听。
清遥躺在倚上,脸小得不像话。
她其实已经十七八岁了,但是身子不长,智力也不长,永远一副小孩儿样。
当下面色还发青,染了层愁苦,对东君小声说:我想要澜哥。
东君顿了顿,正欲说话,便见净霖立在雨里。
他哼一声,说:澜海是变不出来,但你九哥可来了。
清遥当即撑身,眼巴巴地望过来,哽咽着喊:九哥。
净霖入了廊下,清遥伏在把手边,拉着他的衣袖,哭得气喘无力:九哥!净霖俯身摸她头,她还沉在澜海的事情上,两只眼早已经觉得发肿。
净霖摸到她的额,果真烫得惊人。
何时开始起的热。
净霖蹲身。
东君抱肩:澜海将加重的时候。
药师怎么说?不知道。
东君打开折扇,吹得头发乱飞,他笑似非笑,这等事情,我岂能知道?如今瘟疫闹得人心惶惶,改日我一觉醒来,说不定还要住进笼子里去一表清白。
他话尚未完,咽泉骤然擦颊而过,嗡声钉在他鬓边柱子上。
廊下突然陷入死寂,两个人谁也没看谁,东君的一缕乌丝随风垂入雨中。
檐下垂着一只铜铃,忽地叮当作响。
东君颊边血线下淌,他偏头探出舌尖,依着唇沿舔了。
眼中冷了八分,口中咂着血味说:渡了臻境,便以为自己上天下地无所不能?你心里压着火,便能撒在我身上?瞎了你的眼,净霖,忘了我是谁?廊下清风乍起,但见白袍翻袂,东君仰身后滑。
咽泉旋转入掌,净霖反手归鞘,劈啪的交手声中踹直东君的腰身。
东君抖扇一晃,竟宛如醉酒一般滑不留手,他啪地拍掉净霖一臂,却不防净霖欺身而来,一掌卡着他脖颈猛撞在柱上!药师怎么说?净霖拽着他,眼神锐利,声音起伏,怎么说!雨珠疯狂地敲打着铜铃,错乱的摇动声急切乱心。
清遥吓得不敢声张,掩着唇小声哭起来,那廊下游来一缕雪花。
净霖凌厉侧眸,见得是只雪魅,衣袖便被东君用力拽住。
此物知心,不必灭口!东君推开他,药师呈了帖给父亲,只有父亲一人看过——澜海不是急病,仅此一言!你疑心谁?如今人已下葬,都算不得数了!净霖霎时转身,步入雨中。
东君扯着领口,几步追上,说:你要干什么?你想扒坟不成!净霖发已湿透,他眸中亮得惊人,逼得东君退后几步。
他说:他不能不明不白,我要亲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