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霖说:邪魔未除尽, 他尚不能醒。
你此刻要他是为了什么?最后一句方为要紧事, 怎么不挑着问。
苍霁蹲身,将净霖放回地上。
他端详着殊冉的血眼,玄阳城的血海已退,一晚上的功夫,他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我寻思他破封古怪,想再问他几句话。
你疑心他也是棋子。
净霖说道。
也这个字用得好。
苍霁说,想必你心中还有人。
我听小鬼阐述割喉一事,只想到了一个人。
净霖指间一晃,化出把折扇,他挥扇掸去殊冉伤口间的贪相污秽,说, 天地间用扇的人太少了。
太过明白的特征, 反倒让人模拟两可。
苍霁向净霖摊开手掌。
净霖看他掌心还留着鲤鱼纹, 不禁一愣, 问:嗯?苍霁晃了晃手指,说:哥哥我没你神通,不能凭空化物。
给把匕首,我替殊冉剖伤剔魔。
净霖负手, 说:只怕不是不能, 而是不想。
化物易露形, 我若见了你的本相, 便知道你是什么妖怪。
睡了一宿, 怎地变聪明了?苍霁冲他呲牙, 我本相是中渡第一凶悍之物,不到洞房花烛夜,必不会现给你瞧。
净霖奇怪:为什么要到洞房花烛夜?苍霁说:提前露了形,吓跑你怎么办。
待入了洞房,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彻彻底底我的人了。
净霖想起他夜里那些胡话,又听他此刻戏谑,猛退一步,塞了匕首给他。
东君既为邪魔,自该避嫌。
这等折损寿命的事情,谁都要怀疑他。
苍霁匕首陷进殊冉伤口,沿着边缘剖开一口,污血夹着黑雾登时冒涌,他口吹一气,黑雾立刻消融不见。
他说,要么是九天门中有人祸水东引,要么是九天门外有人蓄意诬陷。
你作何感想?净霖说:父亲已坐拥龙头之势,号令天下除苍龙之外无敢不从。
这个关头,蓄意诬陷也难成气候,只有本门门内有人在祸水东引。
血海也在九天门,如今又出了割喉一事。
苍霁对殊冉的痛声哀鸣充耳不闻,只说,九天门眼下可谓是危急存亡之秋。
九天门净霖微顿。
暗箭难防,一旦处理不好,便是内外交困,腹背受敌。
苍霁脚踩住殊冉想要翻滚的身体,刀口剖得不带留情,说,与我回家方为上策。
他们要做窝里斗,便由着他们做,你持剑北上,又有名声在外,筹集人手坐守一城未尝不可。
待有人在手,就去叫板苍龙,与他合谋除魔,好过留在家中备受牵制。
我无差职,自守一城便是脱离九天门。
净霖说,况且我为剑,百锻所造,锋芒难收,离苍龙太近,只怕会耽误他除魔大计。
这话讲得含蓄,实则就是在说他已为九天门的剑,斩妖除魔尚且不算,重头戏一直未上。
苍龙在北威迫九天门,九天君忍而不发,就等着净霖剑道渡境,跨入臻境与苍龙有一战之资。
他与苍帝情势所逼,靠得太近绝无益处,况且净霖对苍帝的除魔计策深表赞同,门中却迟迟无人响应,只怕就等着他参与其中,好顺理成章地搅了苍帝的计策。
你为苍帝这样着想,他也不知晓。
苍霁掌间匕首翻花,他甩掉血珠,说,你受九天君养育之恩,必不会轻易离开,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净霖,如今血海隐藏于九天门中,你们兄弟食用的丹药皆为夺命之物,你又身中咒术,下边还有孩童割喉一事瞒而不报,九天君难道就没察觉?他若已有所察,又为何一言不发?门中谁都可疑,但在我看来,最可疑的是他自己。
如有一日。
苍霁没看净霖,擦了匕首。
如有一日,血海就是九天君,你该怎么办?此言不可信。
净霖握紧剑,父亲如为血海,这些年的布设便是在为难自己。
且不论我如何,单是黎嵘、云生,以及澜海都会是他心腹大患。
我们同出一门,虽有小隙,却共读正道,必不会为邪魔奔波。
苍霁侧头,说:我这些年眼看九天门高楼渐起,却始终摸不清九天君的用意。
他到底想要抗魔救人,还是想要问鼎八方?净霖,你扪心自问,他如今的决策命令,是不是越来越含糊不清。
血海一倾,中渡便覆。
黄泉也分崩离析,鬼魅人妖混杂一处,天地之间章法不存。
父亲既想救人,也想划分三界主持大义。
净霖说,若非如此,待混沌除尽,天地该如何划分?上设一界,封天下修道大能神明之称。
中监中渡,驱散妖凡人安生栖息。
下修黄泉,重引忘川筑迷津。
如此一来,所谓的三界不过是九天门一界指掌,从上到下唯九天门中弟子听命。
从此九天君不是九天君,而是三界共主。
苍霁目光如炬,他倒是没称帝,却成了天地君父。
此景你可敢想?这等野心之下,血海之难不过是踏脚石罢了。
到时候苍龙凤凰皆沦他门派之下,待局势一定,谁也无力回天。
等他神笔一勾,著书成传,今天为血海葬身的万千性命,便皆成了他一人功德。
净霖猛近一步,险些撞在苍霁胸口。
他面色青白,问:你从何处知晓的?你知道黎嵘往北面见苍帝时提的什么吗?苍霁不躲不闪,沉声说,他提的就是共分三界之谈——此话谁信?如今血海紧逼,九天门却不疾不徐。
东南两境死伤无数,九天君却仍然能坐视不理,只要逼着苍帝拜在他麾下便能万事大吉。
我不信。
净霖极快地说,黎嵘往北,父亲躬亲垂训,我听得明明白白你也去过东边。
苍霁垂看他,东边还有九天门多少人?颐宁都被调离了,余下的人还有谁能守得住?凤凰连夜东行。
净霖强撑,参离树随之根延,为的就是东边固土守地。
凤凰是九天门的人吗?苍霁反逼一步,抵住净霖,剩下的还有谁,你回答我。
净霖眼中震色,他岂敢深想?苍霁捉住他握剑的手腕,重拉向自己。
你回答我。
苍霁握得狠,你清楚明白,何不说出来?净霖呼吸微促,他咬牙:还有九天门的弟子和数万百姓。
这数万条性命递到了血海嘴边。
苍霁步步紧逼,你父亲什么打算?净霖说:我自可赶往东边!你去了东边,南边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苍霁握住他冰凉的手,临松君不过一剑一身,你能撑多久?净霖齿冷,眼前的苍霁何其陌生。
苍霁搓着他颊面,对他说:你不会与我走,你必还会回去。
我不知是谁在你身上下了咒,许是你父亲,许是你兄弟,但一定是你极其熟悉之人。
他们拴着你,净霖,他们害怕你。
净霖喘息凝滞,他说:我知道门中疑我,我知道兄弟防备我,我知道但我不知道谁能这样丧尽天良!我是谁。
苍霁忽地问他。
净霖已面色苍白,他用力摇着头。
苍霁固着他的脸颊,又问一次,我是谁?曹、曹仓净霖齿间压抑,这名字是假的,我不知道你是谁!不对。
苍霁盯着他,我是谁?净霖忽然挣扎起来,苍霁紧紧箍着他,他脑中混乱,从九天门到苍霁,无一不是假的,各个都像是蒙着一层皮囊的鬼魅。
苍霁越握越紧,紧到净霖发疼。
我不知道!净霖哑声喊道。
苍霁不放开他,净霖呼吸愈渐紧张,他踹也踹不开,被苍霁摁在怀中,埋头在苍霁胸口激烈喘息。
我是谁?净霖几欲陷在他臂弯中,闻声突然被掐起下巴,迎着苍霁的目光,他喉间哽咽一声,说:哥、哥哥!只有我可以相信。
苍霁抵近他,出来了四处都是恶鬼,只有我可以相信,你记住了吗?净霖唇泛白,他欲要摇头,却被苍霁捏得紧。
除了我之外,谁的话都不要信。
苍霁梦魇一般地在他耳边低语,你父亲、你兄弟,黎嵘,云生,澜海,颐宁,东君!他们都会对你说假话,我不会。
净霖寒冷一般的颤抖,苍霁侵占着他的脆弱,一遍遍重复。
你会净霖闭眸,你们都会!我不会。
苍霁连绵不休地吻在净霖眼上与眉间,我不会。
净霖感觉到一阵砭骨的冷。
他四周的牵连似乎正在逐渐被割开,绷断后的每张脸都是陌生的。
苍霁握着他,吻着他,以一种刻骨铭心的冷将他与别人扯开,只能牵着苍霁的手,只能与苍霁并肩。
他仿佛被推出了九天门的笼,却又在另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
这笼子里没人别人,只有苍霁,苍霁含着他的心,将他纳在臂弯中。
这是妖怪的贪婪,也是妖怪的狡诈。
深秋风重,添衣加餐。
半月后我在九天门的鸣金台寻你,净霖。
苍霁面容渐化,眉间的邪气越渐深刻,他贴着净霖的耳,我好想咬你。
音落,净霖耳垂便被咬得湿热微痛。
他唇间溢声,苍霁顺着他的耳滑到他颈侧,在雪白上用力吮出红痕。
随后强风猛袭,净霖劈手一拽,却只能摸过苍霁一截指尖,听得大笑声,人已消失不见,殊冉也消失无影。
净霖如梦方醒,猛跨一步,嘶声恨道:你这霜雾散开,空空如也。
唯有耳上热气犹存,净霖心下无端一空,他抬臂划开强风,听马蹄声疾奔,一人已出现在天际。
破狰枪划在长风中,黎嵘已勒马眼前。
我得知殊冉封印已破,便知你渡境了。
赶去玄阳城却不见人影,若非适才剑意暴露,只怕还在绕圈子找你。
黎嵘披星戴月赶赴而来,肩上还盛着露水,他说,这半月去了何处?竟没有一点消息!半月?净霖神色一冷,我在血海之中耽搁了这般久!你入了血海?!黎嵘错愕,何其鲁莽!可有受伤?净霖捂腹,说:不曾。
渡境危险,昏迷时长,你可是遇着什么高人了?黎嵘问道。
天机难测,命数而已,没有别人。
净霖抬眸,东边仍然没有援兵吗?这半月如何,凤凰可还撑得住?我在玄阳城留下天谴符咒,血海必然翻不过去,但是一线数城,别的地方可还好?黎嵘面露悲恸,说:先不提这些何事?净霖定神。
黎嵘看着净霖,逐渐红了眼眶,他低声说。
澜海去了。
净霖指尖一抖,心里某一处石头哐当砸下来,砸塌了曾经长年累月的依赖。
他耳边轰鸣,喉间干涩,刹那之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