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霁拢紧手臂,将净霖抱了起来。
他劲瘦的背部上肌肉随之伏动,像是只盘守在阴影下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兽类,似乎只要略侧耳,便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宗音探进身来,他化人时个头高大,连最后这一点微薄的光线也阻挡住。
他沉浸在某些回忆中,带着审视、揣测的目光看向苍霁。
你是谁?宗音问道。
苍霁被宗音无处不在的威慑刺激到灵海不稳,海蛟的气息充斥在周围,将他囚|在狭隘窄角无处逃生。
可他也并不想要逃走,他那种极度贪婪、可怖的欲|望再度复苏,他在内心深处,藏着无止境的吞噬。
苍霁没有回话,他按住净霖的后脑,将净霖的脸埋进自己颈窝。
这对此刻的他来说轻而易举,他甚至稍稍用点力,就能折断净霖的腰。
他不满的情绪宣泄在目光中,他盯着宗音的一举一动,仿佛那个滚字已经表达出了他的全部。
宗音。
浮梨在后叹声,你已见到了,这不是邪祟之物,只是条才修得人身的锦鲤罢了。
你还要做什么?不对。
宗音说,你说他是条锦鲤,我却见他颈下有鳞倒生。
世有千万物,唯独龙才生得逆鳞,他根本不是鱼。
如今天上地下三千界,早已没有苍龙与凤凰。
海蛟苦修百年之余,迟迟不见龙门现身,宗音跃门无机,所以一直屈于东海不得晋入九天境。
正因为如此,他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
可苍霁又很生奇怪,观他原身,就连他的灵海也筑锦鲤鱼象,浑身不见半点龙姿。
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含煞带狂,显然是不受常理定论、不遵天地规则,是尚未踏足尘世的妖怪。
奇怪。
宗音忍不住更近一步。
太奇怪了。
宗音!浮梨及时拽住宗音手臂,你岂能再靠近他?你忘了自己是什么。
你再好好看一看,他不过就是条锦鲤罢了。
这庭园灵气闭塞,内室更是如此,你再靠近一步,他便会受不住你这滔天威势爆体而亡。
你与他无冤无仇,何必伤及无辜!若真是条锦鲤,你又何必如此遮掩?宗音稳声说道。
我同他有些前缘未结,助他一助罢了。
你知道如今分界司监察严格,我助他一事若被人通报了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总归是违背了天律,不合九天条规。
浮梨见宗音神色难猜,又重叹一声,面露迟疑,只说,你也知道我曾经归属临松君座下,而君上最恨的便是临松君了。
我数百年来不欲触得君上不快,唯恐再招厌恶,自然要小心谨慎。
今日一事,看在你我多年情份上,不能化了了吗?浮梨已为参离神,北方天象尽归她翅下所管。
五彩鸟诞于凤凰之后,是当年君父钦点的神鸟之役,与海蛟宗音不同,浮梨是真正受过九天境文书册封的神仙,她正经说来,要比宗音更高一阶。
但也如她所言,众所周知,她还是雏鸟时便睡于临松君掌心,当时参离树根茎受损,她便长在临松君座下,是临松君喂大的神鸟,因此在临松君犯下逆天罪行之后,也曾入过追魂狱,受过君上拷问。
最终因为追魂狱查案落定是临松君一人所为,她才得以活命,也因此在九天境荣光尽失,不复从前。
宗音见她情真意切,又将苍霁看了看。
他本怀疑浮梨藏下了什么不可姑息之人,但他也确实没有见过苍霁。
苍霁即便凶了点,也并无过错。
除了那块逆鳞。
你将他藏于此处,只怕不止是要助他一助。
苍龙千年不出,化龙契机更是难觅,我追寻百年反倒不得,你拾了他,怕也是看中了他的异处。
我知道你对临松君一案沉郁于心,一心想要求得他清白。
可我也要忠告你一句,浮梨,你亲眼所见,咽泉剑在佛前斩下君父头颅,云间三千甲尽数覆灭,尸山血海染就九天。
即便临松君从前是什么好人,可他在那场之后,已经堕入魔道,死不足惜。
你不该对君上心存芥蒂,妄图凭借一条苍龙能够翻转天地。
我岂敢如此!浮梨慌不迭声,震惊道,你怎可这般揣测我一片忠义之心?参离树众鸟群兽的性命皆系在这里,我若有心谋逆,岂有颜面回见参离树。
你若不信我,尽管将我等交于上边,我早入过追魂狱,难道还怕不成!宗音终于退后,让出身来。
他说,我今日可以佯装不知,但此妖物也不能再留于东海之滨。
你既要助他,就将他引入正途。
我观他本性恣肆难驯,若是踏进歧路,必成一代祸患。
你带他走罢。
浮梨面沉如水,抬手谢礼。
苍霁正欲起身,便听宗音话锋一转。
他可以随你去,但他怀里的人得留下。
苍霁目光一动,哑声道:休想,我的人,凭什么留给你?是你的人,还是你的食粮?宗音说道。
苍霁一滞,抱紧净霖。
宗音原地不动,却牢牢控住了出路。
浮梨心下不妙,正欲再谈,宗音却侧目。
一条鱼我尚能理解,一个人你也要这般索求,又是什么缘故?难道你与人也有些前缘吗?参离树下不见凡人,你就是想有,怕也不容易得。
我已容你带他离开,留下一个人反而不行?浮梨不动声色,只看了苍霁几眼,说:若真是个人,留与你又有何难?可他本是石头砌来的东西,像个人而已。
痴儿,不必再遮掩,给大人看一看也无妨。
不成。
苍霁俯首抵在净霖发间,很是爱惜的模样,我的东西,不叫别人看。
他若是爱上了这幅皮囊,非要夺走,我也打不过他。
不必遮掩,我素来不信情|爱。
宗音说道。
苍霁冷嗤:你今日仗着修为地位,屡次责难于我,便不怕来日你我再见,成了宿怨。
我不过喜爱一块石头,你也要这样强看了去,神仙便是这样行事,这样无礼吗?不要与我做口舌之争。
宗音说,速速让出人来。
苍霁撩开净霖侧面的发,隐约露出个形来。
宗音只能看见轮廓,但那胜雪的白皙反而生出点不似活人的妖冶,让人亲近不得。
苍霁手掌贴着净霖后心,在这漫长的一刻中,几乎要信了这是个死人。
因为净霖侧枕着头,一动不动,任凭摆布。
浑身没有一点温度,原本感受过的温与润也一并化作了冷硬,肌肤触摸起来像是瓷般的滑腻,却唯独没有生活之气。
苍霁胸口不可自控地急促跳动,他又惊又疑地想,净霖到底是醒了,还是死了?浮梨一步上前,涩声道,石头你也要吗?做个石头与这痴儿玩,好让他不去真的扰乱红尘,也不行吗?宗音见她已露出欲泣的愤怒,不禁沉默不语。
他心觉蹊跷,却断然对浮梨说不出来。
他又将苍霁盯了片刻,才说,职责所在,对不住。
你们走罢。
浮梨心中却没有松气,她深知宗音为人,今日一事必定引起他猜疑,只是不好为难,但一定会暗中追查。
可也无法,久留下去,引来闲杂人等反倒难以脱身。
我将此庭园一并带走,不留痕迹,你也不必为难。
浮梨说道。
宗音略颔首,退了几步,化作蛟龙,入空前对苍霁道,你天生逆鳞,我不知缘由,料想你离化龙契机必定不远。
你好自为之,否则来日再见,必是一场血雨腥风。
苍霁看也不看他,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宗音一走,浮梨便快步上前,将净霖看了,惊魂未定。
九哥?净霖眉间一皱,睁眼呛血。
他气若游丝,胸口重新起伏起来,四肢的冰凉缓慢褪去。
不想只是百年而已,当年在他座下戏水的小蛇,已成了如此威势,竟震得他险些露出马脚。
苍霁对上净霖的目光,来不及调整,便见净霖眼中冷厉,盯得他心里发毛。
可他这双眼睛生得好,含冷时便是桀骜锐利,狂得上天。
可一旦纳了笑,便溢出些轻快舒朗。
他尽管将笑都推进眼睛里,变得恳切又真挚,拾了净霖的一只手,握|囚在掌心。
我怕得要命,只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苍霁低垂双眸如此说道。
净霖却觉得手被他紧握欲断,挣脱不出。
苍霁忌惮浮梨在场,将他咬过的伤口握藏于手中,算定以净霖的脾气,必不会向浮梨开口求助。
果然见得净霖缓缓延出一点冷笑,轻声说,一觉而已,你长大了许多。
苍霁将他抱起来,道,是啊,日后你便不要怕了,我会好生待你,就如你待我一般。
不必客气。
净霖由他抱起来,给你的便收下。
浮梨觉察不对,问道:九哥给了他什么?你如今不便行事,将他交于我照顾也无大碍。
净霖半敛了目,懒散道,只怕你喂不起。
浮梨倏地醒悟,转向苍霁,怒道:你竟敢?!我道你先前不过小儿模样,怎地短短一瞬,不仅身形长了,连心性也稳了不少!竟是吞了九哥的血肉!苍霁搂紧净霖,灵活地闪避一步,嘴里却委屈万分,姐姐误会!情形危急,不得已罢了。
否则叫那海蛟看清楚,今日我们三人谁也活不得。
他说着偏头轻嗅过净霖发顶,笑道,何况我对净霖敬爱得很,恨不能日日捧在掌心里嘘寒问暖,哪里舍得再啃他几口?即便要啃,也需万事俱备,不留后患的时候。
浮梨见他全然不似小儿时,就连内在都仿佛换了个人。
此等妖物,果不寻常!可是净霖又不似被挟持,她一时间拿捏不定。
你将九哥还与我,今日之事,我绝不追究。
浮梨不想才出虎穴,便入狼口。
我怕。
苍霁不欲在今日激怒浮梨,便道,可我句句属实。
不信姐姐问一问净霖,是愿意我抱,还是你抱?净霖将苍霁看了一会儿,苍霁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仿佛只冰凉的手,在自己脖颈处走了一遭。
养了许多日,跑几步还是行的。
净霖移开目光,去廊下。
苍霁便对浮梨笑了笑,跨步出了门。
他说,你要找什么?我将这庭园一并移走,九哥到了参离再寻不迟。
浮梨紧随其后。
净霖一概没答,他目光追寻到了檐边,稍一沉滞,道,铜铃去了哪里?苍霁吹了下断掉的绳子,怕是翻山时丢了。
不能丢。
净霖说,我要铜铃。
苍霁正欲调笑,却见他不似玩笑,心里转动,微微压低声问,什么要紧物,拿来哄你睡觉的么?平日也不见你多珍爱。
净霖略抬下巴,示意他靠近。
苍霁垂头在净霖唇边,觉得这样俯看净霖,又是另一种颜色。
你吃了我也不过几百年的修为而已。
净霖说,要紧的在铃铛里。
我只尝了一口不知真假。
苍霁并不急,你诓我怎么办?岂料净霖轻笑一声,微热的气流搔过耳垂。
苍霁微抬了眉,唇边也笑,眼里却没笑意,说,你就料定我会去找。
净霖却说,眼下不是你在做主么?要找也可以。
苍霁耳语,让这位姐姐离远一些,你便指哪儿我去哪儿。
浮梨若是一直跟在身边,苍霁必然不敢妄动。
他已经知道了净霖血肉的好处,此刻净霖便是吊在他鼻尖的肉,让他一心向善不要贪食断然是不可能的。
何况如今位置颠倒,他可以将净霖抱在怀里,也可以丢在地上。
他位于主宰,从仰视骤然变作俯瞰的快感难以形容。
净霖道:须得牵着你,方能叫你辨清方向。
苍霁装作听不懂,手指插|进净霖的指缝,抬起交握的手,好净霖,这不就已经牵着了吗?若是不够,让你环着抱着都是行的。
那头浮梨半晌不得回应,已经探查向前。
苍霁退一步,环着净霖的手掌轻拍了拍净霖后腰,和颜悦色地哄道。
净霖,你要与这位姐姐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