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魅的凄厉喊叫让净霖难以定神,他抬手一挥,雪魅便倒飞了出去。
雪魅跌进雪中,反倒缓止了些许疼痛,他怕净霖怕得厉害,不敢多留,忍痛化成细雪仓促而逃。
锦鲤仍在掩面啼哭,净霖只觉得头痛欲裂,竟连抬手拎开他也做不到,只能半阖了目,说。
你怎这般的重。
锦鲤抬头,见净霖面色发白,眉间积倦,竟比昨夜更显病态。
他不知净霖到底在何处受了何等的伤,也不知什么缘故导致净霖突然这般虚弱,只是有些心疼,便抬手抱了净霖的颊面。
净霖。
锦鲤啜泣着呢喃,你不要死。
他如今不过一个小童模样,捧着净霖的脸越渐难过,竟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可他又生得一团可爱,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也叫人觉得伤心。
我本就是死人。
净霖眼皮沉重,回答道。
你怎会是死人呢!锦鲤一头撞在净霖下巴上,眼泪几乎要淹没了净霖。
净霖觉得领口被浸湿了,那眼泪滑过他的脖颈,渗进了枕间。
他忽地觉察到一点鲜活,仿佛死寂许久的世界被这小小的眼泪烫到掀起波澜。
他太多年没有与人这样靠近,也太多年没有与人轻松地说说话。
你的眼泪怎会这样多。
净霖语声渐低,离开此处去往更广袤的天地,即如雏鸟离笼,你便能明白留在这里不过是形同走尸。
你本不知世界,一点生机便成此悟,得以化形是谓天机。
你的缘不在这里。
我同你在一起不好吗?锦鲤问道。
净霖强撑倦意,看他天真,便微带轻嘲重复了晨时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你怎敢这样说。
那我又是谁?锦鲤已抬起脸,我连名字也不曾有。
净霖似如睡着,过了半晌,才道,叫苍霁罢。
锦鲤还想再同他讲话,却见他呼吸微沉,真的睡了过去。
他一睡着,便怎样也唤不醒,如不是胸口起伏尚在,几乎让人觉得他真的死了。
石头小人突然伸展手臂和腰身,精神百倍地蹦了蹦,进了内室,爬上榻看锦鲤。
锦鲤早换了神情,将石头小人拖下榻,推到一边。
你方才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通通不算数。
我既不认得那个妖怪,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你不许同净霖乱讲。
他捉着石头小人,不许它跑,恶狠狠地说,你若敢同净霖乱讲,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去。
石头小人飞快地点头,被他摁在小案边,脚尖都要够不着地面了。
锦鲤满意地松开手,说:从此之后便不能再‘鱼’、‘鱼’的喊我,我叫苍霁。
石头小人本就没有嘴巴,当下顺着他,一个劲地点头。
苍霁被顺得很舒坦,揪了袖口,说,我要洗手洗脸。
石头小人便替他倒了水,苍霁用帕子擦净污垢,额间的伤口凉凉的倒也不痛。
他对盆照了一会儿,问石头小人,他真的没有回头吗?我摔得那样重,是我摔得不够痛吗?石头小人却踢他一脚,他嘶声蹦跳。
你也没有回头,你和净霖一模一样!石头小人觉得他吃痛跳脚的模样很好玩,便绕到另一头,又踢他一脚。
苍霁抱住它的脚,一使劲将它扳倒在地上。
他骑跨上去,揪着石头小人头顶的草叶,你怎敢踢我?如今我变作了人,力气比你大了许多,我便是你大哥了。
石头小人抬头就撞了他一个晕头转向,苍霁泄愤地揉乱它的草环。
两只滚在地上打斗,碰翻了案几。
苍霁仰倒着身,气喘吁吁。
我饿了。
净霖眼下是吃不掉的,我须找点别的才行。
苍霁踢了踢石头小人,爬起身,与我一同去山里。
只说另一边,阿乙变不回人形,只能缩成五彩鸟在山中觅食。
他锦衣玉食惯了,不兴吃虫子,便堂而皇之地挤占松树间的巢窝,连别人过冬的屯粮也要霸道的占为己有,引得山间飞禽鸣声驱赶。
阿乙看不上别的鸟,觉得它们毛色黯淡又蠢笨异常。
他睡足了还要踹一脚别人巢穴里嗷嗷待哺的小雏,大摇大摆地飞离枝头,去觅水喝。
苍霁重新裹了绒衣,跟着石头小人只捡了些菇。
他们穿过茂林,灌着雪去寻小兽,因为苍霁要吃肉。
苍霁扒开杂丛,探头张望,老远见得一只流光溢彩的鸟正撅着尾巴在溪边饮水,苍霁觉得这鸟格外眼熟。
那是不是阿乙?苍霁摁下石头小人,石头小人被摁得埋进雪中,拼命挣扎。
苍霁示意它嘘声,又盯了片刻,见那鸟时不时梳理羽翼,目空一切。
必然是他了。
苍霁露出牙来,对石头小人说,你且等着,我按住了他,喊你一声你再出去。
音落便将自己的绒衣脱了,叠好放在一旁,爬了过去。
阿乙临水留恋地欣赏着自己,觉得这样的颜色华美独特,连凤凰也比不上。
他越看越沉迷,浑然不觉后边爬来了谁。
阿乙情难自控,便垂首离水面更近些,看得更清楚。
这样的羽毛心中还没有夸完,屁股上便被一人踢了个准。
阿乙不防,顿时栽进了水中。
溪水不深却寒冷非常,又打湿了他的羽翼,惹得他在溪中扑腾乱蹦。
不开眼的东西!竟敢水花翻溅,阿乙被拽住了脚,苍霁力气比只鸟大许多,将阿乙连拖带拽地移上雪地。
阿乙拍翅欲逃,背上便苍霁一屁股压稳。
你做什么?你这蠢物!你做什么!阿乙怒声道。
苍霁坐实了,叫石头小人出来,将阿乙的鸟头塞进雪堆里去。
石头小人欣然接受,末了还骑在了阿乙的长颈上。
阿乙这下是彻底挣脱不得,只能骂道,你敢?!我杀了你!苍霁面对着阿乙尾巴,数了数他的尾巴毛,拽了一根,重重哼一声,你说什么?你再大声一点。
你敢拔我的毛!我就杀了你!阿乙厉声呵斥。
好说。
苍霁心下一动,说,想让我不要拔也可以,你须告诉我,你姐姐与净霖有什么前尘?呸!你也配打听我阿姐!阿乙说,想也别想!苍霁一把揪掉了他的长毛,拿在手中摇晃,觉得明亮得灼眼。
阿乙痛得喊出声,不想他真的敢拔。
你等着!阿乙发狠道,我定要剐光你的鳞片,将你苍霁便再揪一根,你说是不说?阿乙惊怒中竟气极哽咽,他犹自强撑着,我偏不告诉你!你杀了我!我阿姐必不会放过你好生奇怪。
你早已化形聚灵,却还整日喊着阿姐,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不像是雄鸟。
苍霁困惑地扒着阿乙的尾毛,你莫不是只雌的?阿乙气得红眼。
苍霁想了想,说,我对你阿姐不好奇,你只须与我说说净霖。
我不知道!阿乙一口回绝。
你方才在水中觉得如何?苍霁也狠下声,你若不说,我便拔了你的毛,让你在里边泡上几日,看你如何见你阿姐。
没了这身毛,你便是秃鸡一只,你猜你阿姐还认不认得?他讲得凶,却是真有此意。
他懂什么人情来往,他现下只明白想干什么便去干,你就是与他讲天王老子不许,他也会回一句天王老子是谁,是他苍霁什么人,算什么东西?他偏要这么干,谁也管不了!阿乙被拖向水边,他陷在雪中,惶恐咬牙道,讲就讲!你住手!只怕我敢说,你却不敢再听!废话少说。
苍霁踢他一脚,不耐道。
你先答应我,我若说了,你便松手滚蛋!阿乙挣扎着翅。
我答应你便是了。
苍霁背对着他,坐回他背上,撑着脸颊,道,我向来说话算话的。
阿乙稍作平复,才说:我阿姐待他不同寻常,又敬又怕,也不与我说,只叫我也喊他‘九哥’。
可我一猜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专程去过中部呈放神说谱的地方查了一番。
这天地间敢叫做净霖的,只有一个人,你以为他是谁?他便是五百年前弑君的临松君了!他说完刻意顿了片刻,略显得意,只想听苍霁说个怕字。
因为净霖这个名字不熟悉便罢了,可临松君却是人尽皆知。
五百年前那一场动荡搅得三界数年不稳,云间三千甲几近覆灭,九天杀戈的黎嵘因此沉陷睡眠,若非承天君请出梵坛真佛,只怕也拿不下临松君。
可惜苍霁对天下地上如雷贯耳的人物皆不相识,半点不觉怕。
只是再踹他一脚,催促他继续。
阿乙又怒道:我已说了!你怎还踹!这便完了吗?苍霁皱皱眉,你就只知道这些?这便已足以让中渡一众掌职之神掉脑袋。
你真是蠢!净霖杀了君父,九天诸神谁能容他?他分明死了,却还活着。
哼,可这瞒不过我,我猜他当日已踏入了大成之境。
你知道大成之境是什么?净霖先前位列君神,可这天底下能够称一声‘君’的,总也不过六位,他杀了拟立九天境的九天君,九天君既是他父亲,也是他君上!从此六君变四君,可而今能算得大成之境的,只有杀戈君黎嵘。
净霖若是也成了,他没死便不稀奇。
为什么?苍霁问。
因为修为大成,便是不死不灭,与天同寿。
阿乙说着沉下声,可我觉得他是假的,因他半分也不厉害!外边夸得天花乱坠,可你瞧他,他灵海空虚,分明是将至大限的模样,撑了许多年也只是病秧子罢了。
他又懦弱胆小,这么多年连山也不敢下!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若死了算了。
他音还未落,便觉得头顶被敲了几下,险些将他砸进雪中去。
石头小人踩了他的脑袋,不解恨地又踩了几脚。
阿乙大怒,又怒不敢言,只能说,我阿姐本是临松君座下的五彩鸟,与他相识不奇怪!我讲完了,你们快滚!谁料苍霁回过头,阴测测地说,滚?你怎想得这般轻易。
你屡教不改,又害得我险些喂蛇,轻易放了你,我岂不是太亏。
阿乙恨声:你诓我?!你休要碰我!你!你阿姐!净霖!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