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旧疾

2025-04-03 14:29:52

雨至楼前已近歇, 净霖收伞时苍霁抬首,眺望云端风犹自呼啸,便说:九天境中会派谁来?若是醉山僧,这会儿也该见人了。

梧婴尚未接封便能执掌一方,在九天境中必有贵人垂青才能如此。

净霖轻轻磕着伞, 说,此事不小,来的即便不是醉山僧,也有你我受的。

他二人抬步上梯, 见梯口灯笼溅雨沾湿,正滴答着水珠。

净霖绕栏转身, 与苍霁一前一后到了楚纶门前。

无人。

苍霁在锁上一抹,便将门推开,笔香消散无形,这小妖早有准备。

门中摆设依然如故,净霖手贴在桌上茶壶肚, 说:余热未散, 才走不久。

追得上。

乐言屏气凝神, 待了片刻, 确信净霖二人已离开, 方才从床下滚出,将楚纶也拖了出来。

慎之?慎之!乐言推着楚纶, 你可还好?哪里难受?楚纶烫度不退, 含糊道:不必惊慌。

怎地突然就成了这般。

乐言贴着他的额, 睡前还好好的。

楚纶一阵冷一阵热,面色不佳,躺回床褥时双腿也脱力难动。

乐言将他双腿抱上榻,匆匆为他盖上棉被,愁苦道:自入京后你便时常发病,铁打的也招架不住。

楚纶手覆在乐言手背,说:无妨,日后月月都有俸禄可领,已不必再为没药钱发愁。

乐言说:今夜宫城闹得厉害,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翰林院已提了名,错不掉。

楚纶勉力翻身,面对着乐言,说,再等两年,待任了职,咱们便能有自己的院子了。

你日日在其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再愁他人眼光。

乐言略显雀跃,又极快地变作萎靡。

他俯首贴着两人交握的手,说:可我心里忐忑,总觉得不妙。

楚纶指尖轻拨过乐言的发,说:你分明是为我的改命,却让自己日夜煎熬。

你的愁便是我的愁。

乐言说,只是我还是很怕。

分界司把守中渡各地,我忧心他们迟早会察觉你我结缘一事。

楚纶说:不论如何,你我总要在一起。

乐言惴惴不安,只点了点头。

正听屋顶掉下个石子,滚砸出一串碎音,最终融在一尾笑声里。

苍霁叩了叩门,说:这回可在了吧?乐言大惊失色,回头见净霖已立在门边。

他登时起身,说:君上何苦纠缠不放!谁纠缠你?苍霁提壶倒茶,说,讲明白些,分明是你们何苦绕圈诓人,劳累我跟净霖四处奔波。

我乐言撑着床沿,说,我已如实相告此话有待商榷。

净霖冷冷地说道。

乐言咬牙凝泪,说:左清昼已死!此事已无力回天,纵使君上追查,也救不回他!净霖伞搁一旁,说:所以如何?乐言挡着楚纶,终于哭道:所以恳请君上,放我们一马!净霖沉默不答,看他哭得双目通红,楚纶咳声不止。

比起第一次见,楚纶病气已深入骨髓,若非乐言改命那一茬,只怕他早该入土。

苍霁却将茶杯一掷,坐在桌上遥看乐言,说:放你一马?你是救了心上人,却叫那狐狸痛不欲生。

人命谱生死有数,救一个,便定要死一个。

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可我绝非蓄意谋害左清昼。

乐言说,我愿一命抵一命。

人已凉透了。

苍霁淡淡,现下再谈抵命未免太迟。

此事因我而起。

楚纶强撑起身,若说抵命,也该是我求请净霖抬指,楚纶的声音戛然而止。

乐言见他动手,不禁踉跄后退,看着他紧张不已。

净霖却未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待他俩人安静下来后,才道:闲话休提。

我问你。

净霖目光锐利,你是怎么死的。

楚纶觉得室内陡然变寒,他忍不住打起寒颤。

窗外的雨声缥缈远离,周遭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净霖毫无波澜的问话。

楚纶垂眸,见自己手背已现青色,便顿了片刻,方才开口。

我死在天嘉十二年。

他沉郁地说,秋时。

楚纶并非如乐言所言,孤苦伶仃,死在小舟之上。

相反,他命谱间记载,他本该于十二年考中探花,与左清昼一同登入翰林,在秋时佳宴上因大胆直谏惹怒皇帝,被抄押下狱,旧疾加身,不日便死了。

乐言不忍如此,便为我提笔改命。

楚纶侧目,只是我们谁也不曾料得,为我抵命的人会是曦景。

是不曾料得。

净霖直言不讳,还是心照不宣。

楚纶咳声,乐言搀着他,他以帕拭血,对净霖说:我与曦景,虽相隔甚远,却情同手足。

我们既无宿怨,也无腌臜。

我为何要害他?净霖并不理会,只是待他继续。

楚纶歇了半晌,说:若是早知今日,我必不会让乐言为我奔波一趟。

他目中潮红,害了曦景,我真该死。

乐言身为颐宁贤者的笔,怎会落到你手中。

净霖说道。

楚纶与净霖目光相对,他掩着口,慢声说:几年前刘大人见我贫寒,笔多用至秃杆才肯作罢,便随手赠了我一支,正是乐言。

净霖似是了然的颔首,又问:你与刘承德甚好?刘大人人品一流,虽身在朝中,却宁折不屈。

楚纶说,我与曦景携手追查一案,便是经过刘大人才能查到今日。

我有一事不明。

净霖突然跳转话锋,你乃一介凡人,如何知晓自己‘命谱’一事。

楚纶稍顿,正欲开口,见净霖眼神深邃叵测,便不自觉地一滞。

他又咳了几声,神色凛冽几分。

刘大人酒后闲谈,醉时告知我的。

他的酒后胡言你也信。

苍霁磕着杯沿,自得其乐,你们二人竟比预料中的还要亲近。

按道理,虽然楚纶有引荐之劳,可拜在刘承德门下的却是左清昼。

师生情谊还不如相识之谊,如何也说不过去。

刘承德告知你命谱一事,还以笔妖相赠。

苍霁伸出腿,说,你俩关系岂止是甚好,简直‘情同手足’。

若真有他这样的圣人,我都想要结识了。

楚纶说:惺惺相惜莫过于此。

他说了你的命谱,便没有提及左清昼的吗?楚纶勉强一笑:没有。

撒谎。

净霖两字止住他欲继续的咳嗽,说,你不仅知道你的命谱,还知道左清昼的命谱。

你都知晓,隐瞒什么?楚纶压着声音:见你二人来势汹汹,不明好坏,不敢轻率作答。

你确实谨慎。

净霖说,答得滴水不漏。

他得知左清昼冤死狱中,谈起时泪眼婆娑,谈过了便恢复如常。

他与左清昼什么交情?是他亲口说的情同手足,手足死了,常人哪有这样配合至恰到好处的能力。

见他对答如流,虽无辩解的神色,却话里话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就算净霖唐突转开话题,他也能从容谨慎地得体作答。

神君法力无边,何必为难我们。

楚纶越咳越烈,在乐言的拍抚中看向净霖,怆然道,我不过是捡得了一条命,却仍然是个病秧子,既不敢也无法愚弄神君。

你因‘病’而壮志未酬,‘病’才是你原本的归宿。

净霖说,但自从乐言篡命那一刻起,你的‘病’便已经治愈,你因此得以新生。

既然活下来了,又何必再装成病秧子。

楚纶汗湿鬓角,他郁色不展,听闻此言竟愤而欲起。

乐言掺着他,不解净霖所言。

净霖说:若是大病立除,自会让人怀疑。

事已至此,要做就做的彻底,既然死不了,不如再想方设法让病气遮掩。

刘承德怕左清昼,不怕你便是因为你病得厉害,眼看你命系药罐,他再无后顾之忧,你亦能顺利行事。

可他哪知你早已不是病在身体,而是心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楚纶唇呛出血,他扯帕相抵,盯着净霖,因为我活着,神君便定要给我指罪?我不过猜测一番。

净霖从苍霁手中接过茶水,饮下润嗓,你便已觉得自己有罪?曦景之丧人神共愤,可那绝非我之授意。

我从未谋害过一人一物!你自然没有。

净霖摸着杯上的余暖,说,我只握过剑,今日方才明白,原来握笔的人更加了得。

君上此言何意。

乐言红着鼻尖,呢喃道,慎之一直在我身边,从来不曾害过谁即便是改命一事也是我一意孤行因为杀人的是你。

净霖侧眸,是刘承德,是皇帝,是那背后更加莫测的人,却唯独不是他。

他不过是偶然得知,无意促使。

我不曾。

楚纶握紧帕,几欲切齿,我没有!那就与我无关了。

净霖放下茶杯,真正地切入正题,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告诉了你命谱一事?苍霁坐直身,好奇道:不是刘承德么?刘承德浮于表面,早已注定来日会被当做弃子一枚。

他知道的,怕还不如楚大人多。

净霖说着点了点指尖,面无表情地说,那么敢问楚大人,是谁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