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九年, 楚纶入京赴考。
此行让他第二次落榜, 为此归程以散心为主。
他没有走西江水路, 而是乘马车南下。
他离京时囊空如洗,左郎赠了他盘缠, 并且为他打点了沿途驿站。
这一年原本平平无奇,只是我后来思量, 便是从这一年起, 楚纶识得了刘承德。
千钰倚在棺侧, 趴望着左清昼。
他将左清昼的尸身藏于华裳客栈之下, 镇冰填香,四周堆积的皆是左清昼身前的藏书。
你怎知道就是这一年?苍霁穿上喜言捧来的新衣, 系腰带时侧看一眼, 见净霖虽撑首假寐,却并没有真的打盹儿。
我查了督察院的行档, 天嘉九年刘承德下巡南方,不仅与楚纶路线重合,就连时间也碰了巧。
他俩人在南边结为相识, 也正是此行之后, 楚纶在信中频频提及刘承德可以托信。
千钰轻声说道, 当时正值局势危机,京中已有人开始怀疑左郎。
刘承德来得太巧,正是左郎迫切需要援手的时候。
他经楚纶与左郎相见, 告诉左郎此案之难不在牙行, 而在朝堂。
左郎也因这一次会面, 认为刘承德德行出众,故而特拜在刘承德门下,结以师生之名,方便行事。
他既然能骗过左清昼,那么能骗过楚纶也并不奇怪。
苍霁坐下来,说,后来呢?还是天嘉十年,左郎借父兄之手上奏弹劾下巡御史监察不力,纵容各地拐卖猖獗。
彼时皇帝还会上朝,听闻此事传召涉及案子的各地府衙入京禀报,但所到之人皆一口咬定绝无此事,左家因此名落千丈,备受指责。
千钰说,左郎生性谨慎,若非得了什么确切证据绝不会贸然行事。
当时刘承德暗中力挺,让左郎越发感激。
但也正是此时,刘承德劝说左郎与楚纶暂断来往,使得左郎与楚纶后来的消息往来皆要经他转述。
桥。
净霖突然睁眼,如此说道。
桥?苍霁转念一想,倏而记起他们在铜铃虚境中的交谈。
净霖曾经猜测左清昼与楚纶自天嘉十年之后仍有消息来往,只是不再凭靠书信,而是某种渠道,却没料得就是刘承德。
我怎未想到。
净霖紧皱眉头,指捏眉心,刘承德身为督察御史,能够借职责之便出入京都内外,他又深得这二人信任,若能通消息,只能是他了。
不错,只能是他。
千钰说,天嘉十一年的消息皆由刘承德传递,局势随之变得越来越紧张,朝中已有人锋芒直指左郎,左家于京中的处境越发艰难。
案子推进迫在眉睫,僵持不过数月,刘承德奉命去往东乡巡查,他再次与楚纶碰头。
然而就是这一次,他做了一件事。
何事?千钰撑身而起,在桌前倒了杯茶,端起时对净霖抬了抬,说:刘承德送了楚纶一支笔。
净霖心中陡然一沉,他面色不变,说:一支笔?正是那只笔妖带来了变数。
千钰仰头一饮而尽,我虽未曾探查过楚纶的命谱,却对左郎的命谱心中有数。
按照命谱,左郎十二年当中状元,十七年皇帝暴毙身亡,新帝三年左郎会彻查这些案子,中渡各地一个都逃不掉!东乡、西途、群北,南下,但凡参与此案的大小官员全部陈列大理寺。
朝野肃清,旧案昭雪,左郎因此登顶内阁,一世坦荡!这其中根本没有楚纶,也不该有楚纶,可刘承德偏偏在紧要时送了楚纶这支笔。
千钰眼底恨色,这支笔篡改命谱,搅乱凡人生途,致使左郎蒙冤入狱,遭受那百般折磨!这支笔。
净霖隐约有更大的猜测,这使得他一直笃定的想法再次被推翻,乱成麻团。
他沉眉说,你怎知道这支笔有篡改命谱之能?我不知道。
千钰扶桌俯身,狐狸眼神毒辣,我若知道,我必先杀了刘承德,再折了这支笔。
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才任由他落入楚纶之手。
我后来再入黄泉,发现命谱经人翻动,改得面目全非。
这天底下能有这等特殊之能的笔,唯独颐宁贤者的而已!可是多奇怪!颐宁贤者便半分不知晓吗?他将这支笔掷落中渡——难道九天境中的诸神已经沦落到参与人事,为虎作伥么?!净霖说:颐宁为人刚直,此事许有曲折。
我不信。
千钰一字一字地说,这天底下的神佛妖魔,我全都不信。
我只信我的眼,若是他们皆参与其中,即便是颐宁贤者,甚至是九天君神,我都会一一列清,让他们挨个给左郎偿命。
净霖手指半遮住狭长的眼,他盯着千钰,说:你若有此等本事,左清昼便不会死在狱中。
千钰唇间泛红,他呼吸急促,指间紧绷。
你私与凡人结缘,再滥杀生灵,经由追魂狱或者分界司追捕,便是投入畜生道。
只要再在你命谱上提几笔,别说做妖,就是当畜生都难保性命无恙。
净霖疲惫地闭目,过了半晌,才说,你知我因何而来吗。
千钰别开头,涩声:听闻是为了个铃铛。
不过是托辞。
净霖说,我为左清昼而来。
千钰当即退身,说:你、你们净霖再睁眼时已一片冷清,他说:实不相瞒,我们二人身负委托。
左清昼的委托只有三个字,你若还能冷静,我便告诉你。
千钰看着净霖,净霖却翻起茶杯,话锋一转,但你不能跟随我们二人继续查案。
我不会放左清昼尸身能置多久,一个月,一年?他已经死透了。
净霖冷酷道,他会在你眼前腐烂消失,你连回魂的机会都没有。
这与你何干!我自有法子。
这与我无关。
净霖说,只是与左清昼的委托有关。
你骗我。
千钰盯着他,左郎与我形影不离,他不会瞒着我做什么委托。
就像你以为命谱万无一失。
净霖说道。
千钰惊疑不定,说:你若真心相助,为什么偏不许我查!我并非助你。
净霖说,左清昼这具凡躯已经无用,你当务之急不在这里。
即便我许你查,你也到此为止。
你身为狐妖,本已越界,现下又追查这等事,除非你与华裳一样,还有命替。
不过你狐尾已断,如今只会碍手碍脚坏我查案。
我依左清昼的委托给你指条生路,葬了这具尸身,去黄泉离津口等个人。
等谁?净霖笑似非笑:你此生会等谁。
千钰忽地张大眼,他拽住净霖的衣袖,急声:鬼差拿了他的魂,我追去黄泉时已错时辰,他难道还没有投胎?鬼知道。
净霖从他手中拉出衣袖,说,鬼差办事素来喜好偷懒,你等一等,兴许呢。
你若是骗我,千钰说,你净霖忽而正色,说:离津来往魂魄众多,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你须得一个一个找,一个一个认。
但若连这次也错过了,便真的见不到了。
千钰怔怔,净霖起身,说:左清昼的委托只有三个字。
千钰说:你说。
净霖说:放不下。
千钰倏忽就红了眼眶,他转头望向棺材,无语凝噎,信了八分。
出来时苍霁撞净霖一下,用胸口抵他半肩,小声说:你不是说左清昼早走了么?嗯。
净霖说,不错。
苍霁看着他镇定的眉眼,啊一声,说:你诓他啊。
是啊。
净霖说道。
诓他做什么。
苍霁说,他若找不到,岂不是比没有找还要痛苦。
你不是说。
净霖抬头,不要他忘了左清昼,既然不忘,就记到死吧。
不对。
苍霁仗着身高堵了净霖的路,说,你是见这案子已经查到了颐宁贤者,怕后续牵扯众多,他被人灭口。
这么说,这案子确实关乎九天境中的人?净霖勉强动了动唇角。
他看雨无止意,便跟苍霁并肩檐下,沉吟少时,说:青楼中刘承德放出了一个镇门神阻拦你,对不对?马鞭神。
苍霁说,吃起来像纸。
净霖忍无可忍地看他,说:你吃了?苍霁心觉不妙,斟酌着回答:吃了一半,又吐出来了。
那确实是纸。
净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苍霁后肩,无言宽慰。
苍霁面色一变,说:纸?!那是画神术。
净霖说着抬手,在空中给苍霁描画,灵注笔墨,画图成活。
九天境中厉害的人,大可离纸画物。
醉山僧不行,但是东君就可以。
青光随着净霖的指尖游转,在雨帘间突地变出一尾肥鲤。
鲤鱼扑通的跃入雨中,在半空游动几下,化作青芒散了。
换句话说。
苍霁靠柱,垂眸看净霖,君神才能离纸画物,可那天的马鞭神是覆在纸上的。
玄机便出在这里。
净霖说,即便是画物,也不是谁都能画得如此精妙。
九天之上,有此画功的人不多。
那只邪魔既然是你兄弟,难道他也画不出?陶弟自幼顽劣。
净霖对苍霁顿了顿,说,除了画老龟最精妙,其余的皆是画猫成鼠,画狼成兔。
那样精细到盔甲纹路一并俱全的镇门神,他就是再活五百年也未必画得出。
苍霁望雨,说:果然要牵扯到九天境。
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更多。
比如?净霖擦拭掉手背上迸溅的雨珠,说:据我所知,能画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一个人。
苍霁说:颐宁贤者?净霖却不答,而是说:醉山僧多日不现,倒挺想念。
你是想念醉山僧,还是想念他的刚正不阿。
苍霁莫名笑起来,看来我们净霖也要瞎眼一回。
净霖抱肩,说:我与他本不相熟。
苍霁学舌: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信乐言,却信颐宁’?老熟人一个都不靠谱。
他拍拍自己结实的臂膀,以示自己的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净霖踢他小腿,苍霁反退一闪。
净霖再进一步,踢是踢着了,上身却被苍霁伸臂一带,拉进臂弯。
他宽衫罩头,带着净霖就往雨中走。
净霖几步之后,道:有伞。
苍霁眼望夜雨,对净霖说:几步路的功夫。
他停顿须臾,道,这样才显得‘气味相投’。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赶紧挤掉那狐狸身上的经香,我的味道最好闻。
净霖一伞戳在他半腰,砰地撑开素面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