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沉没

2025-04-03 14:29:52

苍霁下梯, 绕出书架,见得侍从待命立于阶下, 便抬臂由人换衣。

他下阶穿过花圃, 往前厅去, 一扫方才的柔情,变作沉稳的模样。

刘大人何时来的?回公子, 半个时辰前。

侍从疾步跟随, 老爷收了名帖,便请刘大人厅中一会,直至刚才才差人过来。

刘大人?苍霁在躯壳下想起适才看过的信,天嘉十年楚纶给左清昼最后一封信中, 也曾提到刘大人,莫非是同一个人?他欲探探口风, 奈何左清昼一路沉默,自有思量。

苍霁出园穿廊,再跨桥下阶,通过一道洞门,方才入了他父亲的院子。

廊下候着的丫鬟见他进来,便挑帘迎他入内。

苍霁跨入门, 厅中寒暄正歇, 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从主客位上一齐望来。

苍霁透过左清昼的眼端详着他们, 左清昼已妥帖行礼。

让老师久候了。

客位上的男人蓄着山羊胡, 搁了茶, 对苍霁道:曦景无须多礼。

苍霁在他开口一瞬, 听见铜铃叮的一声开始剧烈摇动,眼前景物甚至在刹那间变得朦胧模糊,扭曲的四周突然发出欲碎的咔声。

苍霁因此重获身体,然而这种诡异的感觉仅仅顿了片刻,苍霁便觉得神识再次被重摁进躯壳下,归为左清昼。

苍霁牢牢地盯住了对方。

净霖还是千钰,他重新摸到了匣子,却没能打开,因为千钰兴致缺缺。

净霖站起身,从书架间抽出书,翻一翻便会放回去。

他对这些皆无兴趣,却轻拿轻放,为左清昼保持着原状。

净霖靠在书架,在千钰发呆的时候,余光急迅地瞟动,寻找着留在这里的原因。

但令人遗憾,千钰只是捂颊痴笑,倒回毯间想着左清昼。

净霖随着千钰而动作,他切身的感受着千钰的雀跃和愉悦,不知为何,今日他觉得自己分外耐心。

也许是因为已看到了结局,所以心生怜悯。

千钰越沉浸,他便越沉下心去。

若左清昼的死是如他所料,那么千钰该如何面对?这只天真的狐狸痛失爱侣,他蜷缩的爪必定会为此怒张。

这样炽热的情,在失去左清昼的臂膀维系后,必然会变作最滚烫的恨。

他因爱恋生出了苦,他的报复从天而降,势必吞没一切。

报复。

净霖默念着这两个字,偏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曾经握剑的痕迹已然隐藏。

他缓慢地抬展着食指,在千钰的幸福间冷若冰霜,适才苍霁给的温度都逐渐消失殆尽。

千钰睡着了,净霖却困在黑暗中清醒着。

他枯坐于躯壳下,听着外边雨珠滚沿,滴答进心坎。

千钰睡得沉,他在左清昼的味道笼罩中变得更加甘甜,像是只被左清昼圈|养的蜜桃,变得鲜美多汁,色泽诱人。

即便净霖的颇显雅致的眉眼替代了他的容颜,也难遮千钰那种雌雄难辨的动魄诱|惑。

这是情字赐予的美,由内而发。

不知多久,就在净霖也昏昏欲睡时,才听得苍霁上梯的声音。

外边雨声嘈杂,苍霁将净霖抱起来,净霖才得以睁眼。

但苍霁显然心情不佳,净霖敏锐地觉察出他的紧张。

紧张?是左清昼的紧张,还是苍霁的紧张?千钰环住了左清昼的脖颈,鼻息潮热地拱在他颈窝,半睡半醒地依偎,含糊念出的词净霖一句都没听清,却也知晓狐狸在撒娇。

千钰连地也不肯下,被左清昼抱着下去。

外边天色已暗,苍霁步子踏得稳。

他有话想要对净霖说,可是左清昼把控着躯体,根本没有留下一丝空余!苍霁抱着净霖归了院,脱鞋时净霖觉察脚上一重,见苍霁青筋微突,汗流下来,抬头直直盯着他。

苍霁有话要说。

净霖正待他继续,却见他陡然一松,又变成了左清昼,便料得苍霁被困了回去。

枕入被间时,千钰抱住了左清昼的腰,咬着他的耳朵悄声问:出了何事?净霖便感受到苍霁的手掌贴在自己后腰,两个人密不可分。

事有变故,老师希望我能再等一等。

苍霁手指拨开净霖遮颊的缕发,寻着他的眉眼描摹,但我心下总觉得不安。

不安?左清昼觉察不安?他去见了谁?净霖不待多想,就见苍霁的眼近在咫尺,自己凑首,如同猫一般的吻过他的眼。

净霖明知不是自己,却还要在苍霁的目光里发热发烫。

左清昼显然不会对千钰提及太多,他依着千钰的吻,觉察千钰钻进他臂弯,分不清是他抱着千钰还是千钰抱着他。

他这一夜思虑重重,却始终未置一词。

两人交抱同眠,净霖和苍霁却毫无睡意。

苍霁不断地扳回主宰,直到左清昼已睡熟时,他猛地轻掐了一把净霖的腰。

刘苍霁胸口起伏,紧紧扣着净霖的腰,从齿间费力地挤出字来,刘杀刘?刘大人?刘大人杀谁?净霖突然冒出汗来,他感觉床榻变得极为沉重,四周浓墨般的黑暗正在无尽铺开。

铜铃作妖般的轻晃再次响起,让这两个人瞬间就蹭起鸡皮疙瘩。

苍霁迟缓地咬完一句话:杀刘大人杀了左清昼!正在下沉的床榻已经倾斜了床脚,闻声倏忽而止。

周身的钳制登时一轻,铜铃轻快的叮当,像是称赞他两人。

两人同时呼气,立刻从纠缠分开,在揉下去苍霁的背部都要湿透了!刘大人,刘大人。

净霖神速回忆,楚纶提到过此人,他是左清昼的什么人?老师,左清昼叫他老师。

苍霁翻坐起身,见四下陈设已经濒临碎状,他至今都觉得手脚有些迟钝,他道,铜铃想催促你我做什么?净霖仍躺在榻上,他抬手蹭掉额间的汗,道:刘大人,刘大人,楚纶提过此人。

既然是老师,他为何要杀左清昼?他杀了左清昼,他是对方的人。

那么他要怎样才能杀掉左清昼。

苍霁身下床榻顿时一沉,又开始寸寸淹进黑暗。

房屋被黑暗挤碎,铜铃阴魂不散的响。

苍霁提起净霖:这家伙成精了!它想借幻境吞掉你我!四周越来越逼仄,苍霁和净霖挤在床头,黑暗已经吞到了脚。

它不会成精。

净霖还念着刘大人,脑袋里被铜铃吵得一团乱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紧张出汗,但他猜测被黑暗吞掉后的情形绝对不会舒服。

它在改变法子,它已不满你我再做旁观者。

可这些事与你我何干?它用这般方式逼迫我们参与其中,它除了这些案子还想告诉我什么?净霖越说越快,我忘记了何事苍霁被吞掉的部分如陷泥潭,他索性站在其中,将净霖抬臂举高。

他说:它疯了,它如同嬉戏一般对待你我。

你还未察觉吗?它将这些人混入幻境,定要你与我全部猜破才能免于困境。

嗯。

净霖双脚够不着地面,脑中还在思考他事,口中迟慢地问:你抱我做什么?让你快想!苍霁猛地将他扛上背,只要你猜出它要的东西,它便不会继续。

我已经不想做左清昼了!净霖被扛得险些栽进黑暗,他说:不行,我想不到。

苍霁已经被吞到了大腿,他冷不防地道:我已经怀疑它在以公谋私,有意为难我!若是陷下去再来一遍,苍霁怀里塞得是净霖,他是吞掉净霖撕掉净霖还是顺势亲吻净霖。

你若得罪过它,为何我亦要重头再来。

净霖指尖已经垂进黑暗,他试着抬起,发觉这黑暗像是湿泥沙。

它到底。

苍霁声音模糊,想要什么答案不知道。

净霖就着这个被扛着的姿势与苍霁共沉黑暗,最后一刻还颇为安慰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左清昼到这个情景还‘活’着,如无错,接下来便是要你我明白他是怎么死的你且保重。

泥沙层积,两个人坠入碎景。

铜铃晃声重组,见千钰笑颜一瞬破碎,左清昼的身形化莹融于黑暗。

苍霁分明紧紧攥着净霖的手,却于沉陷时逐渐感觉他的手一点点被拉出,直至彻底摸不到。

这要死的铜铃。

苍霁伏地而醒,出乎意料,这一次身体随心而动,不再被左清昼取代。

他闷声爬身,手才动,便发觉自己被铁链铐在地上。

苍霁丝毫未将凡人锁链看在眼中,然而他振臂时四肢乏力,灵海凝固不动。

又他妈的被锁住了。

苍霁泄气松力,抬眸转望。

周围昏暗,斑驳灰白的墙壁在油灯投射中能见到手指划痕。

臭味从更黑的地方浓郁溢出,地上潮湿,立着各色刑架。

苍霁在地上嗅到了血味,那种已然干涩后的苦臭又混杂进新淌的腥咸,让他食欲大减。

苍霁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虽然没有再变成左清昼,却成为了左清昼的身体。

他翻过卡在枷锁中的手腕,看见上边已经磨得血肉模糊,他似乎瘦了一圈。

苍霁有些眼花,他曲肘撑起半身,察觉左腿无力。

他挪着枷锁,在哗啦声中移向刑架,撞身靠在底下,翻身拖回了腿。

可是左腿。

苍霁愣住了。

可是他的左腿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