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并非初次见冬林,他早年与冬林有过一面之缘。
然而任凭是谁见到冬林,都不会想到他便是赫赫有名的盗贼。
因为冬林实在令人难以注意,他贴墙蜷身而坐的时候,顾深甚至需要巡视两圈才找得到他。
就是他啊。
苍霁打量,让人好找。
净霖折扇轻敲在膝头,说:他今日未将铜铃带在身上。
管他呢。
苍霁利牙微露,找不到就吃了他。
顾深已坐在了冬林身前,他与冬林对视须臾,方才说:不料你竟也落得这般境地。
恶有恶报。
冬林脱下绒帽,露出整张脸来。
他半耷拉的眼似乎总也睁不开,形容憔悴,唯有线条依然冷锐十足。
他也端详着顾深,说,你还未回家。
三十多年无音讯,归乡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当年拐走我的牙婆早已入土,不知还要寻多久。
顾深抬手,下属递来两坛冷酒。
他开了坛口,扔给冬林。
两人于狭窄的墙角边对碰一坛,各自仰头饮了。
顾深擦了嘴,坛置身侧,说:说罢。
陈仁耽于赌博,曾欠我六颗金珠。
我今年收成不好,眼看年关将至,总得讨些债回来。
因此多次拜访,谁知他屡次三番搪塞于我,迫不得已,我只能深夜去往他家中要债。
怎料他一家未眠,我与陈仁争执起来,那老丈欲出门报官,我哪能容他如此?一时兴起,便将那一家四口杀了个干净。
冬林嘬着冷酒,缓缓吐出口热气,说,只是不知他家还有个小姑娘,我不碰稚儿,便只能留下她。
以你的身手出城不难,待你出了镇,随便为她寻个人家便能脱身。
我这里虽然有追查之命,但眼看比限将至,须得向上禀报,等个天的新授文书下来才能出镇追拿你。
顾深说,如此好的时机,你却自投罗网?他一遇见这个冬林,便由虎化猫。
苍霁捉了净霖的扇子,拉到跟前,问,他对这个人很是不同,旁人就不怕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同病相怜罢了。
净霖用扇轻敲苍霁头顶,小人登时四仰八叉。
陈家人死有余辜,但草雨不是。
我见着她,便想起自己的女儿。
我这一生都在躲藏中浑噩度日,行不见光,不是好人。
冬林抬起眼,透过顾深望去别处,因此遭受骨肉分离,承受剜心之痛。
我已没有回岸,何必再拖上一个。
若你未杀她全家,这番话老子还能听得下去,可是你杀她满门。
顾深一脚蹬在凳上,忍了片刻,才说,她如今孑然一身,陈家左右再无旁亲,你叫她如何陈家人死有余辜。
冬林说道。
死有余辜?你视律法于无物,你竟也敢说这样的话。
顾深手背青筋已经暴起,冬林,你当真无法无天了么。
冬林饮尽冷酒,抬手扔坛,对顾深说:我人已在此,你还等什么?老子等个真相。
顾深豁然起身,你说是你杀的,钱为仕说是他杀的,你们一个两个争着抢着做这个凶手,为的到底是什么?我不认得那个人。
冬林木然地说。
他兴许认得你。
顾深说,钱为仕,你可认得他是谁?下属带出钱为仕,夫子束手掩面,只用眼睛瞟冬林一眼,说:不曾见过。
冬林只作冷笑。
陈仁常年混迹街头,胡搅蛮缠的本事最不简单。
若是钱为仕下的手,只怕需要好好谋划。
但因为夫子体型瘦弱,肩臂无力,所以即便杀了人,也做不来分尸的事情。
冬林身手不凡,杀人确实易如反掌,可分尸这等费时费力的事情,你顾及着陈家小丫头,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
顾深扶刀趋身,一字一句地说,莫非是二位携手,分工而为?我若要寻帮手,何必找个读书的。
冬林手置桌上,任由人捆起来,他道,杀人分尸的过程我如今也记得清楚。
我先将陈仁击昏在内室,堵住他妻周氏的嘴,却见他家老头老太欲奔喊呼救,便先行一步用随身佩刀砍翻陈老太。
此时陈老头已至门前,我自后贯穿他胸口,将人挑了回来。
这两人年迈体弱,皆已毙命。
我回头时见周氏欲翻墙而逃,便拽住她发髻,将人拖至院内,横刀了结。
待我再入内时又给了陈仁三刀,将他拖出室内,经过柴房时察觉他仍有气息,还在挣扎,便随手持了门闩,击他面部数下,把人砸得血肉模糊才算作罢。
正当这时,我听见左边院中有抽气声,见得一个白发老媪慌不择路,爬滚关门。
我本想杀了她,可是院内尸体不便久放,又料得她必然没看清我是谁,便回身继续料理尸体。
我本不想分尸。
冬林声音平稳,在这一刹那间露出亡命之徒的凶煞,可我不想就这般便宜了陈仁,我对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
分尸的刀是我冒雪从三条街外的刀铺中偷的,携带不便,于是插掷在柴房空隙,潦草遮掩,料想就是被你找到也无足轻重。
如何,你再问问他,他是如何杀的人?他怕连刀也提不动。
钱为仕始终不看冬林,冬林每说一字,他的手便颤抖一次。
不我、我先两月前在陈家下药陈仁会放你入门?况且他家平日里只有妇孺,你敢堂而皇之地去?冬林眼睛望着钱为仕,我不知你为何替我顶罪,但你我素不相识,这个人情我欠不起。
钱为仕忽然颤身落下泪来,他哽咽说:你我入江湖以来,‘冬林’二字便是招牌。
顶了我的案子,就是抹了我的名字,便是抢我的饭碗。
冬林神色薄凉,此仇不输杀父之恨,你不想要命了么?苍霁觉得净霖听了这最后一句,似是一顿,他指尖拎转的折扇生生慢了一刻,又落在膝头。
虽然一瞬而过,苍霁却觉得他被这句话搅得心神不定。
你不想要命了么?苍霁隐约之间,似也听过。
折扇忽地挡在面前,净霖侧目看他,说:盯着我看什么。
你都道是盯着你。
苍霁说,看你啊。
净霖便不答了。
石头小人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苍霁后背,似也兴致不高。
苍霁捉了石头小人的手指,回头问:怎地突然就不高兴了?石头歪着头,用脚轻踢了踢他。
下边的钱为仕久久不语,垂手后方显平静。
他拭泪憔悴,已在这短短几日内熬出白发。
那白发老媪看得清清楚楚,却装聋作哑。
冬林说,她家小儿在墙角撒尿,分明与我对过一眼,怎么一转头,便说是别人。
这些个人证词混乱,官府竟都信了吗?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可自钱为仕家中搜出的衣物也是真的。
左邻右舍皆见得他与陈草雨下属欲争辩。
那皆与我无关。
冬林说,我只认我的案子。
你若真心实意地想让陈草雨好,便不该包庇钱为仕。
顾深寸步不让,你们必定相识。
陈草雨今后如何,与我无关。
钱为仕是什么人,更与我无关。
你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是要我假托证词,为你杀人吗?冬林诡辩道,若真有此意,我帮你一帮也不是不可以。
你这般胡搅蛮缠,我更不相信。
顾深说道。
你信与不信不重要。
冬林腕间枷锁哗啦,他推臂伏案,对顾深说,此案比限已至,府衙该给上边一个交代。
一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已经证据确凿,你不信,知府大人也要信。
你算准了比限。
顾深心中倏忽明了,你在镇中静待几日,等的就是此案最后期限。
冬林面上缓显笑容,他手指随着脖颈绕了一圈,叫我人头落地,大家都痛痛快快。
我要查得明明白白。
顾深说,我必要查得明明白白!何必执着。
冬林坐直身体,顾深,你怎还不肯承认,此案已经明白了。
他眼神又飘忽遥远,口中喃喃,快些让我去,好赶得上我家囡囡。
顾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偏偏在此刻听见钱为仕开口。
钱为仕弯曲前身,推开面上乱发,在这一举一动中,与冬林有了今日头一回的相对视。
我要鸣冤。
钱为仕抖声说道。
你欠了钱为仕的钱!你老母突发急症,柜上支不出银两,你便去求了钱为仕。
他给你借了五十铜珠,没立字据。
顾深捏着眉心,逼问伙计,是也不是!伙计惊怖不已,面色如土。
因为没有字据,所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钱便不必还了。
顾深手指急促地点着桌面,你给老子怎么说的?‘小的从不借钱’,若非他给你借的这五十珠,你拿什么救你老母!小的伙计口齿不灵,结巴道,为、为了办案放你娘的屁!顾深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还要叫我再说一遍?不、不敢!伙计急遽地跪下,慌张膝行,小的、小的确实借了他的钱却、却没想叫他死!府衙办案,小的岂敢胡诌?他他、他的确常带着陈草、草雨若他没鬼,府衙如何能找出那些证据!你假托证词混淆视听。
顾深点着他的眉心,你他妈的找死!伙计慌不择人,拖着顾深的腿求道:小的与这案子当真没干系!顾、顾大哥!顾大哥明鉴!啊,小的就是害怕,怕与这案子扯上干系,那我、我娘他好歹救了你娘一次。
顾深垂看他,你便用假话搪塞来做以报答?钱都能还,能还!伙计扒紧顾深,急出泪来,可要是牵扯入了狱那就那就顾深踹开他,难以释怀。
冬林由知府亲自提审,投入狱中,结案待斩。
钱为仕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却能安然无恙地出去。
他跨出衙门时,见得顾深。
顾深权职不够,之后的种种审查都与他没有干系。
捕快看似威风,实际尚不如大人身边倒夜壶的来得得宠。
他今日早早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钱为仕。
我昨夜见着了陈草雨,我有些话仍想问夫子。
顾深说道。
钱为仕缓缓回礼,似是洗耳恭听。
若是冬林不来,你便逃不了一场门前斩。
顾深踩雪走近,旧袄磨短,肘部露出些棉屑。
他其实与钱为仕也有相同之处,就是邋遢间隙余出的那一点寂寞。
他说,我冥思苦想,觉得你这人有意思。
这条街上孩子少说也有十几个,你偏偏要盯着陈草雨,为何呢,如有隐癖,怕不该找这么个面容平平的小姑娘。
我辗转反侧,索性倒过来想,似乎明白了些真假。
顾深呵出些热气,面容藏于空茫后,说:孩子瘦成那般模样,不是病的,是饿的。
阿鸿道你与陈仁搏斗,不是因为你对陈草雨做了什么,而是你觉察陈仁对孩子做了什么。
钱夫子——陈家人到底对她如何?钱为仕抄着薄袖,手指在汗渍中拧得发疼。
他几次欲要开口,都因颤抖而模糊下去。
陈家人死有余辜。
钱为仕哑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