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再度入了府衙,他如坐针毡,抓耳挠腮地说:钱夫子?钱夫子小的也不熟他是常来店里,但这条街上人人都来啊!小的一个跑堂的目不识丁,与他素无私交。
您问小的谁与他相熟?那大抵是没有的。
因为他这人虽然为人和善,却总有点疏离。
不稀奇,读书人惯是如此。
待孩子?那是顶好,隔三差五都会买些吃食给稚儿们玩儿。
这街上的孩子都喜欢他,出入他家是常事。
约摸一年前吧,途径街道的马车翻了车,压坏了陈小丫头的脚,也是他背着去看的大夫。
有了这一茬,陈老头待他更是感激不尽,逢人就说钱夫子的好。
钱夫子为何没娶亲?这小的怎么知晓,不过他喜欢孩子人尽皆知,尤其是草雨,看着比陈家人自己都上心。
您问陈家人待草雨如何?这小的可真不知道,只是小姑娘身体羸弱,似常年带病,气色不怎么好,瘦瘦小小的。
陈仁?陈仁小的哪知道,但他媳妇周氏待草雨不错,经常出门也要念叨,这片都知道她对草雨好,天冷了还给做衣裳穿。
借钱?小的从不借钱。
钱夫子也没几个钱,他和小的挨不上边,小的就是借钱也不会问他要啊。
伙计挪了下身子,说,阿鸿?您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撒泼耍横倒是有一手。
最后,在顾深示意他可以走人的时候,伙计步子都跨出门槛了,又恭身哈腰地转回来,说:阿鸿常跟着钱夫子,稚子天真,说不准看得反倒比别人清楚。
小的听阿鸿说顾深目光锐利。
伙计踟蹰着说:钱夫子待草雨不太同,亲于平常。
他面上不自在地笑了笑,从前倒也常听说西途人好这口。
钱夫子?钱夫子跟我们鸿儿没有干系。
老寡妇柱杖焦急地点了点,没干系啊顾捕快!稚儿愚钝,他随口乱讲的话,岂能取信!甚么词?您可大声点。
我听不大清。
哎呦,这等污言秽语,定是旁人教的!我们鸿儿向来通情达理,从来不同人这么说话。
鸿儿不常出门,从不去钱夫子家。
鸿儿是与陈丫头玩儿,因着院子挨在一起,我与陈家又无恩怨,怎地不能叫孩子们一起玩儿?我不知钱夫子是什么人,也没受过什么恩惠。
老寡妇将阿鸿拽藏在身后,对顾深越发咄咄逼人,将拐杖几乎砸去顾深身上。
她伸着颈,怒目而视,说:哪个讨打!这样污蔑我们孤儿寡母!我已说了多少回,钱夫子跟我们没有瓜葛!你问鸿儿做什么?鸿儿不知道!顾捕快,这人命案子搁了多少天了,比限将至,你就专挑我们这些老弱妇孺顶是不是?好没天理啦!我今日也不走了,我就呆在这儿,躺在府衙的阶上,让青天大老爷出来看看,看看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办案子的!老寡妇唾沫横飞,喷了顾深一脸。
她越骂越精神,连顾深祖宗八辈都翻出来折腾,不吵得人告求决不罢休。
顾深只觉得头昏脑涨,忍不住摆手叫人将老寡妇带出去。
他蹲身对着阿鸿,说:我与你讲几句话,不必紧张,我问你你回答便是。
阿鸿四顾张望,想找他的祖母,顾深说:答完不仅放你走,还要给你糖吃。
这里是何地,你必然知晓,我只告诉你,此处头顶有神明垂视,不能说假话。
正坐在房梁上的净霖眼皮一跳,苍霁便从他袖中滚了出来,与石头小人攀上他肩膀。
顾深问:夫子常带陈草雨玩儿吗?阿鸿攥着衣角,目光左右瞟动,点了点头。
他常带草雨回家去吗?这一次阿鸿重重地点了头,说:带她家去,给她新衣裳,给她吃食。
只给草雨?阿鸿吸气,露出恼怒的神色,揪紧衣角喊道:只给她!还给她念诗听。
阿鸿将衣角拧得皱巴,夫子让她坐在腿上。
坐腿上。
下属温声说,他待草雨举止亲昵?他亲她的脸。
阿鸿越讲越亢奋,脱她的衣裳。
我见着,见着他摸她周围众人一并吸气,唯独顾深紧盯着阿鸿的眼睛。
众人的神色给了阿鸿鼓舞,他逐渐松开攥着衣角的手,手舞足蹈地说:夫子还藏了她的衣裳,藏了许多!陈家人没察觉吗?下属愕然地问。
陈二叔。
阿鸿来不及吞咽口水,哽了一下,迫不及待地说,陈二叔讨厌夫子,让夫子滚,可是夫子不滚。
陈二叔说夫子是坏人!他们打起来,在院子里。
夫子被打、打进水缸里。
下属飞快地看顾深一眼,问:何时的事情?阿鸿说:上次,上次夫子给小贱人买了糕。
这小鬼讲话颠三倒四。
苍霁趴净霖耳边,也算数吗?如都对的上,便算数。
净霖被他哈的微痒,肩头不明显地偏了偏。
那也太亏了。
苍霁说,每个人的话都真假难辨。
底下的阿鸿还在断续地回忆,说到血像河一样流过来的时候,顾深也终于变了神色。
你如何看见的?顾深说,深更半夜,你也不睡觉吗?阿鸿鼻涕泡顶出来,他擦回去,又开始张望,听见祖母在外边叫骂,才说:小贱人挨打了,她叫起来,吵醒祖母。
祖母出去看,叫我,叫我不要看。
你看见了钱夫子?阿鸿这次干脆利落地点头,讨好地拽住了顾深的袖,说:钱夫子拖着人这是何等的惊悚。
风雪深夜,平日里温和亲近的夫子变作杀人者,将一院人尽数虐杀分尸,院中血迹斑斑,尸体们从屋内被拖拽而出,仰头狰狞地暴露在黑黢黢的夜中。
唯一的幸存者又何其无辜,因为年幼遭人哄骗,供那人面兽心的畜生玩|弄。
从只言片语间窥得的线索,让所有人都能想到一场灭门案背后的真相。
素日霸道的陈仁察觉钱为仕的罪行,对其打骂,因此被钱为仕怀恨在心,酿成日后的惨状。
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下属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他竟敢这般做?他简直妄为读书人!寻常窑子里下三滥的人玩玩便罢了,他竟敢对邻里下手!陈草雨不过七岁这畜生!苍霁呵笑,他玩味道:奇了怪,下三滥又是指什么人,为何这些人就活该被‘玩|弄’?难道他们便不算得‘人’吗?怎么人将自己划分的这样清楚,连规矩也能因人而异吗?倘若如此,那规矩又要来何用。
净霖似是忆起什么,双眸平静:你以为妖怪便能逃脱这样的规矩吗,天地间万灵生长具缚其中。
我不信。
苍霁说,倘若谁这般对我,我必定也这般对他。
净霖稍顿,抬指摁住苍霁后脑,说:你想吃我,难道我也要吃你?若你吃得了吃得下,便由你。
生死既不该由天,也不该由人。
苍霁说,它是由己。
两个人的话再次被打断,下属已然热血上头,要将钱为仕捉拿归案。
顾深却仍有思忖,他待阿鸿的话半信半疑。
其一,钱为仕何德何能拿得下四个人?即便其中有两位老人,也不能小看生死关头的抗力,除非案发当时四人皆无察觉。
其二,仅凭阿鸿的几句话就捉风捕影,实在难以服众。
正当时,便听得阿鸿踮脚附在顾深耳边,小声说:你给我三颗铜珠,我就告诉你我、我见得夫子将刀藏在了哪里。
刀不是普通的刀,是镇上卖肉铺惯用的那一种。
宽口重型,抡起来休说皮肉,就是骨头也招不住。
这把血迹干卷的刀藏在了陈家与老寡妇院子相靠的柴房后,是用力插|卡进空隙间的,衙门搜查时也未察觉。
顾深再次敲响钱为仕房门时,夫子似有准备。
他将一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折叠入怀,神色淡然地看着捕快搜遍他的院子,翻出小箱间一件件女孩儿衣裳。
不仅是衣裳,还有鞋与小玩意。
看得出陈草雨穿的不多,大都还是崭新的,就是搁置了太久,有些被虫蛀过。
他便是用这些廉价粗糙的东西诱骗一个懵懂无知的女童,因为得知了真相,下属看着他脸只觉得这人猥琐肮脏。
你如何下得去手?下属年轻气盛,缉拿人时撞得钱为仕双膝跪地,磕在地上。
他经后又重踹一脚,仍不解恨,只管骂道,畜生都不如!钱为仕重重地喘息一下,面贴在地上。
他紧咬牙关,被拖拽出去。
他在入衙门前被动了些私刑,再推到顾深面前时已被打的看不出人样。
钱为仕。
顾深迫近他,老子要问你,你杀了陈家人?钱为仕青肿的面上扯出点笑,这让他的温文尔雅终于消失殆尽。
他恨得牙龈酸痛,对顾深说:陈家人不该死吗?我与你说,他们都该死!我不信。
顾深猛地将他拽离地面,你动的手?凭你这般的样子,你连陈仁一根指头都动不得。
你欺瞒老子在先,又想蒙骗老子查案?你把我顾深当作什么人,你以为我信?呸!钱为仕双脚离地,他喉头发紧,呛出口中被打出的血。
我下药。
他喉间咯咯作响,神不知鬼不觉,陈仁也是待宰的鸡鸭!你信不信与我与我何干!尸首尽碎,补都补不齐,仵作辨不辨不清楚!你与他无冤无仇,你杀他干什么?!我钱为仕竟然一瞬哽咽起来,他咬烂下唇,悲怆欲绝:我看中了小丫头,可恨,可恨那陈二他拦我羞辱我我忍不得,我忍不得!我便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顾深正欲再说,下属便匆忙撞门而入。
何事!顾深厉声。
下属也一脸茫然,磕巴道:大哥,那、那个冬林前来投案了。
顾深一愣,松开了手。
他说他于五日前夜,杀了陈家四口,陈草雨正在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