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姝好奇心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影壁前,探头向里张望。
两人合抱粗的大松树下,裴子昂一袭青衫,大马金刀地坐在石桌前,身旁红泥小炉上架着段泥提梁壶,一手执书,一手执杯品茶,端得是仙风道骨,自在悠然。
他眉头也没动过一下,却知道其姝在,鬼鬼祟祟躲那儿做贼么?过来,我请你喝茶。
谁在自己家里做贼?其姝鼓着脸出去,往裴子昂对面一坐,七哥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你怎么跑到我家后院来了?这不合规矩!太夫人听说我因你而受伤,特地邀请我入府养伤。
玄衣卫为送礼祝寿而来,礼到后便在城外驻营。
帐篷里起居当然没有侯府方便舒适,所以才有此一提。
那你难道不应该住前院?其姝赶人似的问。
丰泽说父母兄嫂皆在远房,他一人孤单,要我作伴,反正都是亲戚,也不算坏了规矩。
裴子昂话锋一转,他希望我近水楼台……多去看看太夫人,也好劝服她老人家答应寿宴过后到京城阁老府里住一住。
其姝受罚便是因为关前村之事,所以其沛不好再去祖母面前提。
裴子昂却不一样,他身份高,又是代表皇帝前来,自然不用顾忌这些,说出来的话也更容易令人信服。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其姝一下子着急起来,催促个不停,祖母正得空儿呢,快去!你急什么。
见她一点藏不住心事,裴子昂不觉好笑,就算现在说服了她,难道现在就能走?你让那些赶早一个月就来贺寿的人也都跟去京城?左右再八天就是正日,平城往北的驻防加重了一倍,就算北戎立刻起兵,也没那么快打进来。
再往后更不必担心,皇上派来的使者已在路上。
这是在告诉她后续安排。
壶里的适时滚开,裴子昂亲手为她沏茶,动作娴熟优雅,如行云流水。
我还未曾好好谢过你。
说吧,你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事待办。
他也算有良心,怕小姑娘不知轻重,白白浪费好机会,忍不住提醒,最好是珍奇物件,一般二般人办不成的事儿。
其姝摇头,眼下没有呢,不如等将来需要时再说。
看她家中财富地位,只怕一生中也少有需要求人的时候。
救命之恩那么大的人情,裴子昂不希望还不上,于是探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碧玉匣子递过去。
半个巴掌大的匣子上不见雕琢,玉质温润通透,水头十足,用来赏玩倒是不错。
其姝不明所以,昆仑玉?你从哪儿得来的,可惜我铺子都给烧了,不然可以多进些货去卖,利润我们平分。
裴子昂哭笑不得,你不知道朝廷命令禁止宗室经商吗?明面上不用你的名字,我们私底下立字据就是了。
其姝不以为然,越是不行越要拉他入伙,到时候也算一个把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
裴子昂不接这话,只道:你打开来看看。
其姝依言掀起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四粒裹着蜡的大药丸。
什么意思?她有病,该吃药了?!这……是骂她还是谢她?小姑娘鹅蛋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乌溜溜的大眼灵气十足,生气的模样就像炸毛的猫,让人看了就想一逗再逗。
裴子昂轻咳一声,这是好药。
其姝:……她又没病,不用吃药!树下背阴,石凳微凉,其姝揉着又见抽痛的小腹,坚决地把玉匣推了回去,王爷,您太客气了。
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这样称呼未免太生疏。
裴子昂一本正经地套近乎,你可以唤我一声表哥。
想了想又觉得这门亲戚实在有些遥远,便改口,或者……子昂哥哥?其姝抿着小嘴不应声,再次给他碰了个钉子。
裴子昂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这可真是好东西,关键时候解毒救命用的。
她救了他的命,他自然也得还命才行。
可她好好坐在家里,哪里有机会中什么致命的毒。
与其拿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抵消恩情,还不如留着这份人情到真正需要时再派用场。
其姝一心惦记着尚家未来要受的冤屈,坚持道:我真的用不上。
子昂哥哥,你经常出门在外,遇到危险的机会比我多得多,还是你留着用吧。
她嘴甜起来格外讨喜,特别是那声子昂哥哥,软软糯糯,简直妥帖到人心里去。
裴子昂不心软都不行,他将石桌上的一碟点心推过去,吃吧。
见是自己最爱的杞子桂花糕,其姝一点不顾矜持,抄起牙筷吃了两块才想起与他说话:你也喜欢杞子桂花糕?不然怎么会选了它来吃呢。
裴子昂笑笑没答。
他专程等在这儿,让人准备的自然是她最爱吃的糕点。
见她吃得开心,大眼睛弯成月牙状,裴子昂点点手边玉匣,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就先当利息收着吧。
其姝眼睛一转,可不可以换别的做利息?裴子昂眯着眼瞧她,真不愧是尚永泰的女儿,年纪虽小,却精刮得很,先说好了,利息只能有一次。
他可不是让人予取予求的懦弱之辈。
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也没有那么多麻烦要你帮啊!其姝不客气地回敬,再说了,你害得我被祖母罚,这帐该怎么算,就算收你两份利息也不过分。
关于其姝受罚的事情,裴子昂觉得太夫人颇有些道理。
冲动误事,就如那天在青纱帐里,若不是遇到的人是他,就凭她不问缘由先拔火铳的行为,只怕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
小丫头确实该煞煞性子。
可当着其姝,这话不好说。
他想与她套套近乎,搏些好感,再图谋后续。
定北侯府的长辈们怎么教导她,与他无关。
何必因此得罪她呢。
反正小丫头能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也有姐妹,清楚高门里的姑娘衣食无忧,发愁的不过是胖了瘦了、衣裳时不时新、首饰与人重样了不开心,诸如此类琐碎之事。
顶天也不过是找不到情投意合的好郎君。
这些事他解决起来易如反掌。
就算她要他帮忙找夫婿,他也能随时从玄衣卫里推出几打高大英俊、门第相当的少年给她慢慢选。
我看不如这样,救命之恩与害你受罚分开算,也各有一次利息,不过帮你时事情的难度与轻重都不同,如何?那敢情好,其姝暗搓搓捂嘴偷笑。
不是说裴子昂自幼精明过人,智计百出吗?怎么今天看起来傻得出奇?都不知道她会要求他做什么,就轻率许愿,也不怕坑了自己。
裴子昂一眼就看穿她想什么。
他轻敲石案,明确规则,丑话说在前面,可不是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的。
你要与我商量,我点头了才算数。
哼,小气!其姝撇撇嘴,决定不在这时同他争拗,到时候再磨得他不答应也不行。
反正她是女孩子,也用不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越想越得意,一时嘴快道:可我现在就想收利息,你帮我……话音忽地戛然而止。
在关前村时其姝意识到,定北侯府最有钱的人必是爹爹无疑,这几日她都为此困扰。
说爹爹是里通敌国的叛徒,她怎么也不信。
可是,当年爹爹是为什么辞官呢?自行在家中打听断然行不通——祖母正盯着她呢,到处打听长辈私隐,还是祖母最不喜欢的私隐,到时候她说不定一辈子都别想离开那佛香熏人的小佛堂了!让裴子昂帮忙……不行不行,万一,万一真的有万一怎么办。
其姝捧起杞子桂花糕埋头苦吃,希望就此揭过不提。
裴子昂却没有这般好糊弄,他微侧着头,食指轻击桌面,帮你什么?怎么说一半不说了?为难成这样,该不会又想闯祸吧?闯祸?其姝想起先前在万福堂时林妈妈和三婶教训其姿的情景,一下子来了灵感。
同样是亲生女儿,同样短命早夭,不是寿终正寝。
做母亲的特别怀念其中一个,把她的屋子全保持着与生前一样。
另一个就无所谓一般,还让旁人住进她的院子。
裴子昂睃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居高临下的不屑。
他说什么来着,小姑娘家家全不知轻重。
他是谁,他能办多大的事,她不知善加利用也罢了,竟然想让他查不知谁家的家长里短!尚永泰不是探花郎么,听说有过目不忘之能,才学过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么连杀鸡焉用牛刀都不懂?其姝要的就是他这般态度,遂努力加柴添火,子昂哥哥,你帮我查一查嘛,为什么祖母那么偏心二姑姑。
原来刚才说的是尚永良与尚永善姐妹俩。
裴子昂更觉得莫名其妙,扶额道: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那么上心做什么?别说年纪大她几轮,人也都不在了,乔太夫人偏心哪个又碍不着她什么。
因为四姐姐搬到祖母那边去了,我也想去。
其姝胡乱说着,故意装出一股小女孩任性争胜的样子,那边两个跨院,原是大姑姑与二姑姑的居处。
如今大姑姑那里给四姐姐住了,二姑姑那里祖母却说什么也不让动。
住在哪儿有什么所谓?在长辈跟前管头管脚,哪有离得远远的逍遥自在?裴子昂完全不能理解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可还是答应下来,我今日便安排人去查,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
终于敷衍过去,其姝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告辞。
谁知刚走开两步,就被裴子昂叫住,你……衣服蹭脏了。
他面色古怪地往石凳上瞥了一眼,明明干净的纤尘不染,怎么弄脏她的裙子呢?其姝像追着尾巴跑的小猫似的扭身看,果然见到裙子后面阴着巴掌大的一块红渍。
难怪她肚子疼了一早上,原来是……这人可丢大了!其姝啊呜一声捂住脸,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只留下一脸困惑的裴子昂呆坐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妻奴昂:多年以后回头看,此时我居然给自己挖了一个坑o(╯□╰)o女王姝:嘿嘿,一失足得千古宠嘛!妻奴昂:那是说你说你说你……。